第88章 番外

番外

無聲的閃電和旋轉狂湧的灰黑巨浪折磨着遠方的天空。

風雨過後的晌午,陽光曬得人皮膚生疼,少年被耳邊的喊叫吵醒。

看到一望無際的寧靜的海,如此規律而溫馴,仿佛昨晚沒有吞噬一架飛艇和無數乘客。

遠處礁石上披着癟掉的橙色救生皮艇。

海浪拍打的沙地裏有石塊、樹枝,還有飛艇零件,也在他腿上。

年幼的男孩和一個年紀稍長、沒有他大的女孩在讨論要不要把那個鐵片從他腿上拔下來。

他想起是這對姐弟的母親拼盡最後一絲氣力,把他也塞進了自己孩子的救生艇。

女孩捏住了零件,他想制止,嗓子發不出聲音。

“別動他。”

女孩松了手。

他轉動頭顱看過去。

一時間他們以為自己漂流到了一個有成熟文明的島國上,而不是在太平洋中央一個除了椰子樹就是椰子樹的荒島。

那位穿着體面的老者走過來,查看他的傷勢,詢問姐弟倆有無不适。

“我們沒事,小船翻了的時候他摟着我們好像撞到了後背。”

老者将他背起,姐弟跟在他後面。

“他會死嗎?”

“不會。”

“您住在這?能打電話給我家嗎?”

“不能,這裏沒有信號。”

他迷迷糊糊中看到一個石頭為基底的木屋,海水蕩漾在一樓門邊,二層陽臺上的欄杆被飓風吹倒的衰老椰子樹砸壞了。

“正好五天後飛舟公司的船隊會到,他們就帶你們回家了。”

“您為什麽在這裏生活?”

“被大海怪抓來的。”

“啊?為什麽抓您?您都這麽老了還不放過?”

“我的傻弟弟……”

少年在後背的疼痛中醒來。

天光蒙蒙亮,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墊着草席的木床上;

傷腿和上身的繃帶邊緣被汗浸濕。兩個孩子在他腳底呼呼大睡。

迷夢般的黎明微光中,他摸了摸自己,懷疑這一切是臨死前的幻覺。

他知道他們墜毀前的位置,方圓百裏絕對荒無人煙,如果不被搜救到只有死路一條。

可是竟奇跡般地出現一個上世紀穿衣風格的優雅老者,一個舒适的屋子,桌子上還有一壺坐在煉金術符陣上的淡水。

海水掠走了他的近視鏡,他看不清符陣,猜是保溫的。

聽到人聲,他一瘸一拐來到降着淡綠百葉窗的窗前。

屋外傳來兩個聲音的絮語。

“誰是大海怪?”

“你終于胖了點。”

“過幾天禁食就瘦沒了。”

他用指尖扒開一道縫,模糊看到那棵倒塌的椰子樹樹幹,老者坐在門廊邊緣。

他膝前的漫漫黑暗中似乎燃燒着一簇璀璨的白色火焰,其中閃爍着兩點紫的光。

“一起游一圈?”

“天要亮了,孩子們會發現。”

“你催催諾亞,盡快把他們送走。”

“快不了……”

“對了,你說誰大海怪?”

“你前天帶來的大馬林魚,有了這幾個孩子很快就能吃光了。”

“那我再抓?”

“你才要多吃點。”

“我身上這老些肉,你摸。”

說不清是老者投身進了那團白色的火焰,還是它灼燒到了老者身上。

不多時,天地間多出了一分橙紅色。

老者站起來。他回到床上,閉上眼睛。

小島被海水環繞,環顧四周,除了天空和波浪別無他物。

他們半天就走遍了整個小島。

若非那個連着總供水的海水過濾裝置,就只有降雨一個淡水來源。

翻遍整座島除了他們沒有一只哺乳動物,遷徙的鳥如果不是迷途都不會在此停留。

這裏是海中一塊生了些植被的礁石,一個孤立隔絕的荒蕪星球。

然而他卻在這裏看到了儲存面粉、蔬菜和牛羊禽類肉的低溫煉金術倉庫、自動化程度極高的菜園、煉金術工坊和花房。

溫室分成幾個區域,花壇刻有不同符陣調控溫濕度,水量單獨操控。

不同季節不同花期的繁多花朵在這個石頭房子裏和諧相處、蓬勃生長。

姐姐轉了一圈回來,将信将疑地問:“您是……設計維拉號的那個阿裏森先生?”

弟弟疑惑:“誰?”

“受了情傷,戰勝後捐出全部財産用于贖回戰俘,自己搬到孤島上清修的那位。”

他和弟弟咬完耳朵,又笑吟吟地面對式涼。

“我平時喜歡擺弄輪船模型,看到那個經典的控水符陣就猜測……”

“是我。”

一旁花架邊,受傷的女孩拄着粗糙的木拐,無動于衷地研究上面陳列着的植物營養劑。

倒是弟弟瞪大眼睛:“阿裏森先生是男的?”

“先生不止稱呼女士,也是尊稱啦。”姐姐解釋。

“就你懂得多。”

花房回去的路上,一天沒怎麽說話的少年忽然問:“島上除了您,再沒有別人了嗎?”

式涼笑了笑,不置可否。

晚上他在二樓看見老者走向了島的另一邊,而遠處與其平行的海面底下似乎劃過了什麽。

船隊遲了兩天,然而這七天對三個孩子來說一點都不煎熬。

弟弟說想留在這,姐姐有點意猶未盡,但還是同式涼道別,拉着弟弟穿過往島上卸物資的水手,和少年一起上了船。

等到船隊開走,海倫迫不及待游到木屋前,滑上門廊。

式涼拿着拆開的信坐過來,把遙遠大陸上的朋友們的話讀給他聽。

末了,他們躺在一起端詳信中附帶的照片。

“諾亞的孩子都生孩子了。”

海倫枕在式涼胳膊上,尾鳍一晃一晃蹭着他小腿。

“兒子都不像萊利,孫子倒有點像……喬安沒來信嗎?”

“你忘了?”

“哦對,去年他死了。”

其實是前年。

每年船所捎來都的是上一年的事。

“你真的……不想吃人魚肉嗎?”

式涼撐起身,撫摸他光滑如初的臉頰:“分別是注定了的。”

他手背的皮膚薄而皺,海倫聽到他受過創傷的心髒放慢了跳動,凝望着頭頂他那不曾老去的眼睛。

“你不會真的死,對不對?你會像成為斯蘭一樣成為別人……”

“我愛你。”

式涼攬着他,把頭埋在他頸間,閉上雙眼。

“可是我們再見不到了。”

“一切都會過去的……”他嘆出一口氣,“我愛你。”

“我也愛你。”

從人魚栖息地悠閑游到這裏不消半小時,海倫也不常回家。

此時屋底滿盈海水,海倫可以在式涼腳邊巡游,夜晚可以像現在這樣和他并肩躺着。

旱年屋底幹涸時,海況安寧時的夜間,式涼睡在船上,任憑漂流;

海倫伏在船邊,與他依偎着,晨起将他送回海島,每每這時,海倫都會想起自己在陸上,他抱自己進泳池。

“恍如隔世說的就是那種感覺吧……”

海倫茫然地盯着那棵嵌進二樓的樹。

“我會想你的。”

沒有回話。

“但不會太想。”

淺紫的海,淡藍的天,全部籠着灰紗,濛濛連成一片。

海倫哼起了安眠的旋律。

音調随着那緊挨着他皮膚的溫度的消逝越來越不穩。

來年船隊的水手們發現門廊上的斯蘭,以為他剛剛過世。

小島靠近赤道,屍體不出三天就會腐爛。

沒有人對他的死感到意外,最近幾年走這條繞遠的航路他們都帶着一口棺材。

充滿敬意地将他收殓入棺,就近從簡舉行海葬。

他們在他的工作室中找到了遺囑,還有未完成的設計圖和煉金術研究。

花房的自動灌溉設施失控無人修理,花朵瘋長出壇。

他們依照遺囑上寫的,将花全部采下,扔進淹沒了他棺椁的那片海裏。

海倫在水下望着棺椁,纏着絲巾的白玫瑰從面前下墜。

他擡頭,萬千花朵投下蔚藍的清影。

它們是式涼送他最後的禮物。

海倫把棺椁拖了回去,它像家具一樣和環境融為一體。

得知此事後不久,萊利也過世了,諾亞想去看看,但年事已高。

來吊唁的是諾亞的兒子。他還載着對斯蘭留在島上的研究成果感興趣的學者,以及空難幸存的孩子們。

他們死後就沒有人來過了。

大約三百年,也可能四百年過去了。

一個夏日,漆皮剝落、木頭腐朽的棺椁徹底散了架,裏面只剩一些零散骨頭。

海倫平時習慣了它,這才突然意識到它還在這。

用海草綁起那些骨頭,想找個地方安置,怎麽也找不到。

這裏海螺海星太多,那裏每年春天都滿是鲑魚粘粘糊糊的卵,這片珊瑚礁很漂亮,但有時會有寒潮……

其實很荒謬,斯蘭不會有任何感覺了。

最終海倫來到至深的深海,那裏有一艘沉船,他游累了,抱着他在甲板上睡了很久,醒來把他放到了船長駕駛室的椅子上。

随後他回去,看到那堆散落在白沙上的爛木頭。

常找他玩同族來了,看到他捂着心髒蜷縮着、顫抖着。

“陸地生活的确成倍地消耗了你的時間,你的頭發開始白了。”

他沒聽到一樣,同族以為他受了什麽傷,過去抱起他。

“你怎麽啦?”

“我,我多麽無知……在他懷裏的時候我從沒有想到這會像一場定點爆破、火山噴發,我生命其餘的時間都會蒙上這場噴發的灰燼。

“大多數時候我都無憂無慮,其實什麽都沒發生,只是一個人不在我身邊了,可是就是這某一個瞬間,無法承受的傷感悲哀虛無莫名其妙的心痛呼吸困難向我襲來……

“為什麽我還想念?發生了什麽?好像我開膛破肚地躺在礁石間,海鷗撕扯我的內髒,但我仍然活着。”

同族手尾無措,聽不太懂海倫所說的人類那種複雜抽象的語言。

海倫忽然甩尾,直直向海面游去。

破開水面,陽光燙在他無淚的臉上。

他在粼粼金光中不知何去何從。

這時遠處開來一艘鋼鐵巨輪,他空洞的目光盯着它逐漸變大,船身的圖畫像是阿裏森家徽的變形。

他極為靈敏的耳朵聽到游輪上所有乘客的聲音,嬰兒哭聲,情人相互愛撫,酒杯碰撞,熱烈辯論。

兩個在船頭放風的船員在随意閑聊。

聊的正是斯蘭.阿裏森和皇室的豔聞。

人們乘着以他的設計為基礎發展的巨輪,談起他,說得最多的還是他的緋聞。

他的新型船只、煉金術、麻醉劑、十字勳章被歷史塵沙覆蓋,他贖回戰俘、收留空難者的事跡被遺忘,只在海倫的心裏背叛時間、清晰如昨。

他們談到了已經成為景點的阿裏森莊園,話題漸趨低俗。

海倫怒氣騰起,剎那卻恍惚聽見了一個在耳邊寬慰自己的溫柔聲音。

原諒這一切吧。

他垂下眼,沉入水中,攥着他心髒的情緒松了手,随游輪的陰影從他身上流走。

一切都會過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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