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地府鬼吏

地府鬼吏

陰司地府十八幽冥,生死輪回之地。血紅的上空,黑雲缭繞,井然有序的鬼差押解凡間孤魂野鬼投生六道。

幽冥宮鎮門石獸惡口大張,殿外鬼氣四溢,鬼影幢幢,陰魂聚集在此,顯得此處比別處更幽暗。

“別擠我!別擠我!”

“是你別擠我!”

吊死鬼被水鬼扇了一巴掌,前些日子被陰律司沈澈新縫補起來的頭咕嚕嚕滾在地上。

蒼白的面孔上雕着兩顆鼓脹的眼珠,一邊滾着一邊四處張望着,青黑的面龐扭曲猙獰。

這顆圓滾滾的頭被圍毆的鬼魂當成蹴鞠似的踢來踢去。

“我的頭,小面鬼,你踩到我的頭!嗷嗚!誰戳了我眼睛!”

眼見腦袋被踢到一旁,吊死鬼急忙爬起來伸着雙臂瞎追趕,這一跑就撞了馬面羅剎滿懷,一屁股摔在地上。

“閻王殿前打鬧,我看你們一個個是想進油鍋裏滾幾圈。”羅剎朝着殿門抱拳,疾聲厲色地吓唬他們。

沒了腦袋的吊死鬼癱坐在地上一動不動,那顆腦袋大氣不敢喘一個,眼睜睜看着自己滾向阿傍。

阿傍拾起滾到腳邊的頭,走到吊死鬼面前蹲下身子。他身量高大,一只手臂就有一個鬼魂那麽粗,腦袋在他手裏像個桃子似的,吓得吊死鬼顫顫。

“我和羅剎剛從人間回來,怎麽回事?”阿傍将頭給它端端正正安了回去,吊死鬼轉了轉自己的腦袋,連忙爬起來躲到白衣女鬼身後。

白衣女鬼一面瞅着羅剎的臉色,一面悄悄湊近阿傍,開口便是陰恻恻的怨氣。

“我們沈大人倒大黴啦!,閻王爺在審她哩!”說罷邊用袖子遮住血紅的大嘴,邊不住地朝着殿內使眼色聲音愈發小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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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天庭神君元殊下凡歷劫被我們沈大人在生死簿上亂勾寫了命勢,破了神格。”

黑漆漆的眼洞裏流出幾滴紅色的血淚,“可伶我們為鬼為地府的沈大人這才上任半月有餘吶!”

羅剎見不得女鬼裝模裝樣,當即祭出法器要她滾,拉扯着阿傍往殿內走去。

一進大殿,肅穆凝重的氣氛立刻壓在他們身上,兩側的青面鬼差面色凝重,屏息斂聲。整個大殿都被冰塊凍住似的無人出聲,只有火鬼燈綠瑩瑩的冒着幽光。

口銜血珠的黑龍陰氣森然地盤踞在大殿之上。“啪!”的一聲,黑臉閻王一掌重重拍在金案上。

他伸出手指着沈澈,枯木似的手指顫顫,恨不得戳在沈澈臉上。“你這天殺的潑才!才上任幾日就出了差錯,你出誰的差錯不好,偏偏出在上天庭的人你叫我如何交代!”

沈澈安靜跪伏在地,一張死人白的面皮,透着陰間人的味道,黑漆漆的眼珠子眨也不眨,渾身冒着寒酸的冷氣。

她聽見質問也不敢回話,雙手緊緊握成拳頭,面上強裝出鎮定的神情,忐忑不安的将頭埋得更低。

“我當初選你任陰律司就是覺得你大有可為,前途無量……”

閻王自顧自地說着話,沈澈眼神游離,倏地她聞到身側傳來的一股幽然冷香,趁着閻王破口大罵之際,悄悄擡頭瞥向來查明元殊命勢變動的小武神。

脖子輕輕往右前方轉動,正想悄悄擡眼,不料身側的小神君正直直望着她。沈澈日常也索過人間男子的魂魄,上到俊美多才的狀元下到沿街乞讨腳底生瘡的乞丐。可惜人死燈滅,斷了人氣便沒了陽氣,她又是陰世人,身上陰氣重得厲害,沒見過武神這樣金光閃閃的神仙,自然有幾分好奇。

小神君雙眸淺淡若琉璃之色,是個唇若塗丹面皮如暖玉白皙的英俊少年。沈澈不由得在心底啧啧贊嘆,“地府可找不出這般模樣的陰魂。”對上小神君的視線,她到也毫無羞怯之意。

少年身上大紅錦袍像天上人間燃燒的紅雲,蒙了層淡淡的金光和仙氣,燦然生光,襯得陰曹地府幽暗幾分。看着雖年紀不大,可神色淡漠,面含霜雪,一身的錦袍燦衣,再加腰間泛着銀白光芒的佩刀,身姿挺拔健碩顯出武神威風凜凜的氣勢來。

“好漂亮的衣袍。”沈澈看着自己灰撲撲的官袍不禁出神想到天上神仙的官袍,這小神君的衣服在她眼裏就很不錯。

可惜沈澈面如塗牆的白膩子,自己若是穿了身大紅大綠,必然成羅剎他們的熱門談資,贻笑大方,想到此不禁打了個冷顫。

見對方沒有收回視線的意思,耳朵裏又聽着閻王爺破口大罵,便重新低下頭。

餘光卻看到小神君黑色的靴子上前一步,“大人,天帝的意思如今元殊已在人間,讓元殊順利渡劫才是重中之重。”

閻王被截住了話頭,轉而問道:“這是要我地府派人助元殊神君順利轉世的意思嗎?”

“正是。”

冷冽的聲音傳進沈澈的耳朵,沈澈一時沒反應過來,仔細琢磨後腦海裏繃緊的弦戛然而斷,不自然地抿了抿嘴唇只将頭埋得更低,恨不得掘地三尺讓自己鑽進去。

進了大殿的牛頭馬面也不由得轉頭過去,放棄替沈澈求情的念頭。

閻王眼神閃過一絲異樣,臉上顏色變幻,負手慢慢從臺階走下,輕咳了幾聲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在其位,謀其職,負其責,盡其事。”

沈澈聽到後不由為自己悲哭起來,她突然回想起下地獄那日。那時她滿口胡言亂語,狀似癡呆。地府判官只說在六界生死簿上找不到她,無名無姓便被趕到一旁去。她不能投胎,也等不到陽間的人為她燒紙,只得終日四處飄蕩,靠乞讨為生。

某日偷拿寺廟上供的香火被羅剎當場逮住,原要送往審判司,可羅剎看她瘋病太重,一個勁兒認錯,就把她扔去了學堂幹雜活。

她在學堂聽那些老學究說奉公職就能有俸祿,苦學八載,策試考了四十九載,才終于某了個一官半職。

當官好啊。

閻羅殿下的陰律司每月給她三百五十餘支的香火,不必眼巴巴等着她那陽間不靠譜的子子孫孫。

她也不必繼續住在學堂,有了自己的住處和衣服。她拿到官袍那日上手摸了又摸,情不自禁地穿在身上就往奈何橋上晃悠。她看着奔流不息的忘川黑水,腦子裏盡是自己往後一路官運亨通,平步青雲的美好願景。

陰曹地府的官袍大多照着男人的身量做,像她這樣的小吏,沒有破格量體裁衣的做法。寬大的衣袍穿在骨瘦嶙峋的沈澈身上像挂着塊綠色的布,袖口褲腳都要卷幾圈。

她對着忘川河左看右看都覺得不夠端莊體統,拿到第一個月的香火錢就去找裁縫阿婆給她重新改了大小。

沈澈的官職說大不大,日常事務主管巡邏查案,偶爾勾魂判人生死。此外,每日晨昏巡視忘川,只需仔細些謹慎些小心些。

可萬萬沒想到天有不測風雲,鬼有旦夕禍福。幾日前,她照常巡視,卻見剛下了地府的小鬼嗷嗷大哭,就是不肯去轉世,跌跌撞撞摔進了忘川。

要是不去撈一把,只怕忘川裏那些無名無姓的怨鬼要把他吞了進去,沈澈将生死簿和衣物都規整放在岸上,用着符咒驅趕開周圍的利爪,一把将那小兒抱上了岸。她上岸後看了看時間忙趕着值班交卸,收拾幹淨打濕的衣物就往陰律司跑去。

她哪裏知道那天有個天殺的鬼貨趁着人多眼雜拿了挂在冊子旁的筆在她的薄上亂畫。一筆亂勾了在人間歷劫的神君元殊的命勢,讓他成了大兇大邪大惡之徒,生前必受百般折磨,不得好死。

生死簿一筆定乾坤,萬沒有劃了重寫的道理。等上天庭司命星君算到元殊天命不對,早已回天乏術,這才讓成陽下地府查清緣由。

沈澈往後瞥去,幾雙漫着死氣的眼睛骨碌碌地從窺視殿內的情況,還有不少惡鬼假意在殿門前左右游蕩,實則各個朝着裏頭斜視着。

“悲哉!悲哉!”

自打上任鬼吏,不說她矜矜業業,也算是盡忠盡責,這忘川沿岸的鬼魂們哪個不知道她最好說話,坊間甚至還流傳要辦事就找新上任的沈澈,她什麽雞毛蒜皮的小事都管。現在個個躲門口看熱鬧,真是鬼心不古,世态炎涼。

“大人可仔細甄選,只是現下我需先将罪魁禍首壓至天庭,聽候發落。”成陽睨了睨沈澈,言語不像他的俊俏臉蛋帶着幾分淩厲震懾。

沈澈僅剩的血色瞬間退了個幹幹淨淨,嘴唇微微顫抖,透着慌亂,她不知如何作答,連忙擡頭望向閻王,驚慌失措地發出求救的信號。

閻王眼珠鼓凸地瞪着沈澈,思索一番,開口道:“是了,不中用的東西自然要關進牢裏,受剎神鞭。若是運氣好,打到皮開肉綻,鬼魂不穩,再投到畜生道受輪回之苦。若是運氣不好,只怕一鞭子下去,當場魂飛魄散消散于六道之外,永遁虛空。”

沈澈聽着兩人一來一回,兩眼閃出精光,像是下定了決心,她心想:“與其被打的魂飛魄散,投到畜生道輪回,還不如應了這樁事。”

她擡起頭複重重磕在黑石磚上,“下官愚蠢,辜負閻王的恩典重托。”又擡眼露出幾分試探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問:“此事是小人一人犯下,不若讓小人前往,也算将功補過不是。”

閻王臉色緩和了幾分,哼出的氣吹得胡子在臉上抖了抖。正為沈澈的識擡舉松了口氣,成陽突然從腰間飛出一個物件,輕輕飄落在在沈澈手旁。

她定睛看去是個錦囊,探手拆開,便見靈光四射。

“現人間大亂,法力若被封,錦囊內有我煉的靈石,可在關鍵時刻保你性命。”

沈澈顫顫巍巍起身朝着成陽躬身,“多謝成陽将軍考慮周全。”成陽低頭看見一雙燭光下裏漆黑發亮的眼睛,神色間具是恭敬,可話像從牙縫裏擠出來似的。

閻王爺撚須不語,見成陽看着他,便朝牛頭馬面使了使眼色。沈澈還想再問些什麽,羅剎他們已經走到她身邊把她架了起來。

沈澈登時目瞪口呆,身子被拖起才反應過來,“等一下!等一下!”

牛頭馬面聽罷動作反而更快,身後跟着烏泱泱一群人,沈澈那張死人臉霎時白了三分,呼吸急促起來不住地掙紮,偏偏抓住她的青衣小鬼力氣大得不行。

“大人,小人還未準備好,不若等我回去收拾一下。”

“大人大人,我上次做人已經是很多年以前了,我忘了該怎麽做人啦!”

“等一下!”

見無人應她,她也掙脫不得,雙腿忽然變得軟綿綿,虛軟得厲害。閻王手裏的太歲鞭高高舉起,眼前靈光一閃,沈澈只覺一陣天旋地轉,幽冥宮內的景象驟然變換。

幽暗的道路兩側周圍燃起詭異的綠焰,一條條極粗鐵鏈編成禁锢,血紅的閃電附着禁锢。鐵鏈前的土地顏色極深,再往前就是萬丈深淵下沖天的陰氣。

此處乃禁地迷魂臺,一般的孤魂野鬼投到人道只發去往生臺,從迷魂臺下去的鬼魂大多不人不鬼。沈澈被壓在臺前,視野裏是一片濃黑,所有的東西都看不真切。

守衛迷魂臺的妖獸頂着三顆碩大醜陋的腦袋在頭頂嗅聞,沈澈咬緊牙關才讓自己的牙齒不上下打顫,冥火下發出幽幽的綠光映在她的臉上,馬面神色略有些動容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去人間勾魂的時候會去看你的。”

整個陰曹地府像都聽見了沈澈的叫喊聲似的,圍觀在迷魂臺前。有悚栗不安的,有唏噓不已的,也有抱着幾分同情的。她慘白的臉突然漲得通紅。

“上天庭元殊神君在人間遇難,沈大人自願前往人世糾正因果,待成功歸來當官至審判。”閻王向周圍的一衆青衣小鬼說完。他們竟都大聲呼叫起來。

嘈雜聲中沈澈看見成陽神色晦暗。沈澈松開緊緊抓住羅剎的手,剛想直起身子,不料跪的時間太長,又是一路被拖過來。她腳下不穩,踩中邊緣的碎石,一腳落空側身翻了下去。

明明是瞬間的事情,可沈澈突然覺得時間被拉長到她看清周圍的一切,一種似曾相識的恐怖感帶着陰森寒意襲卷她的身體。

撲簌簌的眼淚奪眶而出,毫無神采的雙眼不知怎麽光彩熠熠起來。

她忘了她上次流淚是什麽時候,她從始至終固執地認為人死了變成了鬼魂便流不出眼淚了。

紅衣少年平和的臉上此刻雙眉緊皺,她看見那雙淺淡的眸子好像流露出不忍。

“他在同情我嗎?”沈澈很疑惑,還沒來得及仔細看,身體便疾速向下墜去,瘦弱的身軀消失在迷魂臺下,青黑的霧被打散後又重新彙聚。

所有的喧嚣此刻化作呼嘯在沈澈耳邊的風聲。

周圍火熱異常,一個個跳躍的火球沿着經脈翻滾,周身皮膚皲裂的痛感蔓延至四肢百骸,五髒六腑卻好像變成冰塊。

無數的鬼魂嘶吼,沈澈臉越來越白,吐了黑氣後徹底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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