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新世界（1）
新世界（1）
“真是青春氣息撲面來啊。”
踏入車廂的乘客環顧四周，忍不住發出感嘆，“又到各大軍校招生季了！”
的确，從首發站哈尼星開始，列車一路停靠了二十多個站點，車廂裏的年輕乘客越來越多，幾乎都是十五六歲，滿足報考條件的少年人。
他們還帶上了自己的訓練夥伴——同協機甲。
這是一種無艙室獨立機甲，高度在1.8-2米之間，民用類別，多見于危險系數較低的管制區域，比如城市內部、貿易星港，起到搬運、看護、示警等後勤作用。
随着“學前過渡”的風潮興起，越來越多的家長開始為孩子報考軍校做功課，機甲生産廠商也抓住機會，改善了同協機甲的性能和外觀，搶占家居機器人的市場。
家長們購買同協機甲，一是為了讓孩子提前練習，适應人與機甲核心聯結時産生的異樣刺激，以便順利通過後面的軍校入學考試。
二是引導孩子獨立生活，同協機甲配備了最新的AI情感模塊，能夠替代家人陪伴看護。
因此每到軍校招生季，星際列車上就像是開啓了展覽會，車廂裏到處可見塗裝靓麗、款式各異的同協機甲。
許多愛好機甲的聯邦民衆都會專門搭乘星際列車參觀，近年來在星網媒體的報道宣傳下，形成了獨特的“列車機甲文化節”。
今天6號車廂最為擁擠，出入口幾乎堵得水洩不通。
因為有學生宣稱自己帶來了首都研究所開發的，軍改民用的原型機。
“其實不貴，主要我家有人脈，也就花了二十多萬新聯幣吧！”
說這話的是個一頭藍發的少男，他跟爸媽三個人，買了半個車廂的座位票，還專門擺好了伸縮護欄，以免旅客太過接近。
站在伸縮護欄中的是兩米高的同協機甲，裝配了蜘蛛眼式全景視覺模塊，六只仿生螳螂機械臂。外觀純金色，塗裝着上百個大小不一的亮粉閃電圖案，車廂內燈光打下來，眩得人睜不開眼。
距離最近的幾個旅客觀察了半天，都沒觀察到自己想看的東西，不免議論起來：
“真是原型機嗎，我怎麽沒發現科普視頻裏說的軍用接口呢？”
“這年頭誰都能買原型機，網上沒個一千也有八百，誰知道真假。如果出貨量真那麽大，首都研究所幹脆全賣原型機得了，還開發什麽新機型啊……”
“新款同協機甲的首發價也就四五萬，二十萬的原型機，冤大頭的錢确實好賺……”
人來了又走，幾波旅客中，都有人發表類似的質疑言論。
少男的母親聽得煩了，叩擊桌板表示不滿：“小彬，我就說別帶這只原型機。家裏那臺旗艦款的‘戰先鋒’不更好？省得外面這些人不識貨！”
“戰先鋒”是聯邦首都研究所開發的特供同協機甲。低配款七十萬新聯幣，旗艦款功能更全，超過百萬新聯幣，一般都是有錢老板買了當保镖的，普通人根本看不到摸不着。
藍發少男呸掉嘴裏的吸管，“媽，‘戰先鋒’殺傷力等級超标了，上列車得走特殊手續，我懶得搞嘛！”
旁邊的父親一臉欣慰，“要不說我們小彬長大懂事了，知道做人要低調。”
戰先鋒？
一些機甲愛好者豎起耳朵，忙不疊追問：“富哥，你家真買了‘戰先鋒’嗎，全息機甲投影有嗎，讓我們長長見識呗？求求了！”
藍發少男享受着衆星捧月的感覺，覺得差不多了才松口：“行吧，我正好帶了遠程體驗裝備過來，勉為其難給你們試試。讓我挑幾個順眼的……”
這話出來，人群如浪濤，一下子往前湧了好幾步。
“挑我！挑我！”
“富哥，我想體驗‘戰先鋒’！”
“這裏是星露娛樂的記者，可以幫你免費宣傳！”
阿琳坐在附近，盡力縮小了自己的存在感。
可是旅客們推來擠去，難免撞到她的椅背，她無計可施，狂按座椅旁的車鈴，催促列車員過來維持秩序。
“檢測到聯結主控體溫升高、心跳頻次加快。”
稍顯僵硬的溫柔男音響起，同協機甲微微偏頭，視覺模塊鏡頭泛起無機質清光，“阿琳，你不舒服嗎？”
阿琳瞥着後方的喧鬧人群，貼近機甲輕聲抱怨，“早知道不坐這趟車了，怎麽就碰上這種人同車廂啊，鬧心！”
“接入列車網絡···搜索信息中···”
幾秒後，同協機甲報告：“觀景區位置已錨定。阿琳，是否需要前往？”
這是提議她去別處散心。
阿琳低頭看它腰側的能源數據，才到70%，沒滿呢。
翻了翻行李箱，還有兩管能源棱晶空着，全部充滿需要40多分鐘。
她嘆氣：“算啦，咱們就坐在這裏充能吧，買機甲座票和意外保險花了好多錢，咱們多充點，争取把本撈回來！”
同協機甲不會拒絕主人的指令，“好。”
五分鐘後，列車員趕到了6號車廂。
人群聚集容易産生安全隐患，經過一番勸解警告，旅客們散了大半。
阿琳長長呼出一口氣，總算覺得清淨不少。
說實話，她實在煩透了這狗屁的文化節。從老家過來的這一路，遇到的陌生人幾乎都用一種品評貨物的眼神注視着她和她的機甲，一遍又一遍，從好奇打量到失望不屑。
所謂文化節，其實潛藏着隐形攀比。
誰的同協機甲造價高，誰的機甲塗裝酷炫靓，明明大家都是奔着上學去的，卻先在車廂裏分出三六九等——對那些出身普通、心思細膩的學生來說，實在是一種殘忍。
“老天，真是‘戰先鋒’！就在我面前！”
歡聲笑語從旁邊傳來，阿琳閉上眼睛，壓抑着胸腔裏翻湧的消極情緒。
直到身旁響起一道輕柔明快的聲音：“哇，你的衣服好漂亮！”
“謝謝你的誇獎，我的心情變好了。”這是她的同協機甲在說話。
阿琳猛地睜開雙眼。
不知道什麽時候，面前站了個學生模樣的女孩子，個子挺高，瘦條條的，格子連衣裙松垮垮地蕩在身上，感覺一陣風就能吹跑。
她可能有些營養不良，瞧着沒什麽氣色，不過眼睛水靈靈的很清亮，像是農産品廣告裏沾着露珠的甜桑果。
“你好，我叫淩昀。”女孩子大方自信地打着招呼，“請問這是你的同協機甲嗎？”
“是的。”阿琳不習慣和陌生人多交流，說完就閉上了嘴巴。
然而對方的熱情不止于此，站在面前沒有離開，繼續觀察着她的機甲碎碎念：“灰色做底，塗繪虬枝、新芽、繁花，加以露珠點綴。似乎有點兒枯樹逢春、萬物始新的味道……我喜歡這種生機煥發的感覺，這是目前為止，我在車上見到的、最有意境的機甲塗裝了。”
阿琳有點兒懵，以為這人在開玩笑。
有旁邊那家人做對比，怎麽看都是名貴的東西更值得關注吧？
可當視線交彙，對方眼中那種純粹的、毫不掩飾的欣賞之情洶湧而來，她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
有人喜歡她的機甲，還感受到了她的表達……
大腦內熱血疾速上湧，她磕磕絆絆地回答：“真、真的嗎……謝謝！”
或許是憋了太久，她深吸口氣，又忍不住多加幾句：“其實這是我自己做的塗裝。機甲前片噴塗灰色系的舊石牆，後片是破土而出的花藤，花瓣和葉片一層層描上塗料，做漸變的效果。機甲頭頂的花朵藤葉畫了從後向前的生長趨勢，代表新生的事物會漸漸吞噬掉舊日的暗影，也就是你說的‘生機煥發’，整個塗裝主題叫做廢墟新生，我覺得和機甲很配。”
淩昀認真聽完她的自述，眼神更亮，“自己做的？花了多少錢？”
阿琳一頓，不知該怎麽回答。
在大衆眼中，機甲塗裝奢華，才能突顯身價。
有些人會找專門的品牌公司或者設計師定制塗裝，那種單子，最平價的都要七八千新聯幣。
可她卻是——
“我爸媽……在農場工作，那裏有很多蔬菜水果，能提供天然色素。我收集了很多快要變質腐爛的次品當原料，然後從星網訂購了其他材料進行調配……大概花了一千多新聯幣……”
說到後面，她的聲音越來越低，因為這實在有些上不了臺面。
可面前的女孩子似乎有着不一樣的腦回路，竟然真心實意地誇贊：“你真厲害！動手能力肯定很強，人又聰明機靈，所以才能用那麽低的成本做出這麽優秀的塗裝。”
阿琳被誇得有些迷糊，臉頰燙得像是燒起了火，“沒、沒你說的那麽好啦……”
淩昀抿唇微笑，瞥着車廂顯示屏的站點信息問：“能留個聯系方式嗎？有機會的話，我想找你學習自制塗裝。可我現在沒錢，連二手機甲都買不起，只能以後再說了。”
“啊……”阿琳回過神來，忽然心情複雜。
剛剛她還因為自己的同協機甲是三年前的舊款被人看不起而傷感呢，結果冒出個買不起二手機甲的真·窮人。
也是這時候，她才注意到，這個名叫淩昀的女孩子孤身一人，沒有同協機甲陪伴。
她自己提着行李，一只藤編的棕黃箱包，看上去很輕，沒裝多少東西。底角磨損嚴重，明顯是用了好幾年的舊物。
腕上的光腦手環，似乎是五六年前的兒童款式，只有基礎的通訊、定位功能，連星網都無法連接。
阿琳有些怪不好意思的，因為她發現自己好像沒那麽可憐了。
“我的名字是阿琳，通訊ID是xx……對了，你也是報考軍校的學生嗎？想去哪個軍校呀？”
淩昀答：“墨瀑星，聽說那裏有很多機甲工廠，我很感興趣。”
墨瀑星？阿琳想了想，聯邦第一機甲軍校好像在那裏。
可惜了……她要報考的是聯邦首都綜合軍校，位置在首都星。
“抱歉，你的名字怎麽拼寫？”
“可以用語音輸……啊，你沒這個功能？還是我來吧。”
給完聯系方式後，阿琳又開始替淩昀擔心，猶豫着問：“你沒提前聯結過機甲，入學考試的時候怎麽辦呀？”
每個人體質不同，與機甲神經聯結時可能會發生不同的情況，最好考前多多訓練，才能取得理想成績。
淩昀感受到她的善意，笑容多了幾分溫和：“沒關系，肯定有我能去的軍校。”
真是個怪人……祝你好運吧。
阿琳在心裏默默感嘆。
她手搭椅背目送淩昀，看着她觀察那只二十多萬的原型機，遺憾地嘆氣，然後穿過擠在一家三口面前的人群，離開車廂，像風般消失無蹤。
不知怎麽，先前的壓抑情緒好像也跟着散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