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這日程克青連趕數天的水路,終于按圖索骥來到魚淵谷西南側的一處孤峰,路線圖的指引到此便戛然而止

魚淵谷多年來能在紛亂江湖中獨善其身,更要益于這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峰巒環繞形成天然的屏障,翠林蔽目常有猛獸出沒,因着連年有數不勝數的亡命之徒前來盜取魚淵谷的秘藥,故而整座山谷戒備森嚴機關層層,真正是滴水不漏天衣無縫。

巡邏的探子換了一波又一波,硬闖必然會死得很難看,看來只有巧取。程克青只得使用看家的本領,蜷縮在一株茂密的槐樹上伺機而動。這一待便在樹上待了半日,只等得太陽落了山,月亮挂起來。

連日的奔波勞累,她眼皮漸漸沉重竟挂在樹上打起了瞌睡。

月冷風清秋高氣爽,堕葉殘枝随風浮動,槐樹下行過兩人。

一男子身着雪青色長衫,五官俊雅面色冷清,眉宇間泛起三分病氣,他負手而立于樹下,身旁一身着玄色長衫的男子一手持劍,一手拎着燈籠,臉上帶着些許關切之情道:“那擅闖的臭老道身負重傷絕走不遠,你又被傷得不輕,這麽晚了還是先回去歇歇吧,我讓決明和杜松再搜羅搜羅。”

見青衣男子不說話,玄衣男子吊着臉語氣不悅,“謝耘!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你是不是想出谷去?”

謝耘微一颌首,坦然道:“是。”

“我就知道,上次讓你去送藥,回來你就心神不寧,前幾日得知人家山莊出了事你就非要去救人,幸虧那老道士道行不淺,殺得你昏迷了好幾日,這才消停了多久?”玄衣男子氣急敗壞,“要不你把我打暈了吧,我眼不見心不煩。”見勸不住謝耘,他索性一拳錘在樹上。

這一拳用力十足,內力深厚足有隔山打牛之效,直把抱着樹枝打瞌睡的程克青一拳從樹上震了下來。

不知是困頓交加還是體力不支,程克青倒在一地落葉上一動不動。

“救命呀!槐樹上真有鬼呀!”出拳的男子一個閃身躲在謝耘背後瑟瑟發抖。

謝耘屈膝伸出兩指一探地上人的鼻息,氣若游絲的将死之人。

他托起此人的手腕把脈,沉聲道:“無澈,這是活人不是鬼,你來扶一把。”

無澈見狀扶起女子的後背,他一觸确是溫熱柔潤而非冰涼僵硬,不禁奇道:“闖谷者,這般要死不活的還是第一個。”

謝耘捏起幾枚金針灸上女子的穴位,等施針到肩胛骨處時,見得明晃晃的兩對窟窿不由得手指一滞。

無澈驚住了,“好歹毒的手法,難怪她半死不活的,遭了這罪還怎麽活?”

淩亂的頭發擋住女子額頭的穴位,謝耘倒過金針輕輕撩開頭發,待得看清頭發之下的面目時,凝滞的手指忽而猛烈地發顫起來。

少見謝耘這般,無澈探過頭,眼神在女子和謝耘之間游走,“這誰?”

謝耘恍若初醒,定了定神将金針刺下攢竹穴,良久才小聲道:“她就是程克青。”

“什麽!”無轍驚呼,“我的天爺呀,你不是說她功夫十分了得麽?怎麽成這樣了?”

逐鹿大會一別,她明眸皓齒含笑嫣嫣的樣子恍若隔日,如今竟有點音容宛在的意味。

算起來,和程可青的初次見面應該是在梁州。彼時他出谷,便是奉命護送谷內密藥前往梁州,不曾想路上走露了風聲遭遇暗劫,打鬥之中牽動了陳年舊疾。

在客棧歇腳時碰上前來參加逐鹿大會的季汀蘭,他孤身一人本欲息事寧人,奈何季汀蘭看他內力不弱,擔心是逐鹿大會的強勁對手,說什麽也不願放過,非要逼他動手比試一番。

三兩下夾纏得他無法脫身,又恐暴露行蹤引來更多的麻煩,正一籌莫展時,程克青看不下去,出言譏諷幾句幫他吸引火力解了圍。而後更是受他連累,險些無法趕上逐鹿大會的比試。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沉思往事如浮雲散。

謝耘一語不發,臉色陰沉将程克青打橫小心地抱起來朝谷裏走去。

“你不會要讓她進谷吧?她要是另有所圖,你怎麽交待?”無澈忍不住提醒道,引得謝耘寒森森剜了一眼,他當下心領神會三緘其口,看來,哪怕這程克青是個孤魂野鬼,他今夜也是救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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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彌漫着淡淡清苦的藥草味,偶爾鼻尖晃過零星的檀香。

程克青閉着眼睛,只覺得渾身輕盈彷佛置于雲端,輕飄飄蕩悠悠,許久未曾如此舒舒服服地睡個踏實覺了。

她不由得惬意地伸了個懶腰,探出的兩只手臂觸到床欄,她趁手一摸,三劍山莊的床可是竹篾質地,怎麽會有如此圓潤的雕花木欄?

方才若有若無的檀木香逐漸濃郁,兩只手臂被一雙冰涼的手提起塞進被子裏,那雙手又将被角掖好便不再有動靜,許久,她才聽得對方輕手輕腳關門離去。

程克青這才敢睜眼,好一會反應過來,依稀記得自己挂在魚淵谷外的槐樹上睡了過去,怎麽一睜眼躺在這了?

整個房間透出一股空靈優雅之氣,簡潔的漆雕梨花木床居于一隅,房間中擺放着一張烏木書桌,幾只毛筆整整齊齊擱在筆架上,不着一絲塵埃,牆上挂着一副大字,遒勁有力寫着: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

莫不是自己誤打誤撞,闖進了魚淵谷?

程克青抓耳撓腮苦思冥想也回憶不起來自己昏睡過去後到底發生了什麽。

不知現下何時,是何狀況,但既然自己好端端地躺在床上,床頭上還放着半盞湯藥,這魚淵谷也沒有傳說中那麽可怕麽!

程克青索性翻個身接着睡了。

這一睡便睡到了天黑,直到饑腸辘辘的五髒廟叫喚個不停,她忍無可忍從床上爬起,偷摸出來覓食。

天大地大,吃飯為大。

宅院內樹木蔥蔥郁郁,晚風拂葉沙沙作響,程克青東躲西藏四處閑逛,行至一假山後,看見三四個婢女從一房門端着食盒出來,便跟了上去,待得婢女們走遠了,她才輕手輕腳地鑽進去,摸索半天從蒸籠裏找到兩個涼透了的饅頭。

吃吧吃吧,總比牢裏的飯好些吧?她哄着自己拿起饅頭生啃了起來,順便再翻找些別的瓜果,她正吃得投入忽覺身後一道殘影掠過。

程克青眼疾手快朝殘影藏身之處擲出一根竹筷,筷子當當落地,堂內寂靜無聲,彷佛适才一切只是她的幻覺。

廚房僅留了一盞油燈,黑黢黢的沒見着什麽人影,她嘴裏沒停嚼着,心生疑惑,莫不是看錯了?

燈火搖曳,殘影晃動。

這次她看得清楚,一身着青衣之人,形若鬼魅悄無聲息飄過去。

整一塊饅頭被囫囵吞下,卡在喉管。她連忙凝神調理內息運氣,試圖将其運下。

子不語怪力亂神,無事無事。

好死不死,那殘影應聲從黑暗中鑽了出來。

程克青目瞪口呆,我的媽呀,冤有頭債有主,莫不是被什麽吊死鬼纏上了來找我借命?

那鬼伸手啪啪兩下點住程克青的天突和內關穴,又一掌拍在程克青肩胛骨上。

饅頭乖乖墜入胃中,她深吸一口氣才将将緩過來,随即抄起一旁的水瓢舀水猛灌。

程克青順了口氣,借着燈火勉力看清,男子身着碧青色長衫,面色冷峻一雙淺色眼眸如碧波寒潭,眼角墜着顆小痣。

這不是她去逐鹿大會時碰上的那要死不活的病秧子麽?

“是你?”程克青顧不上胸口噎得慌,梗着脖子奇道,“你怎麽也來了?”

謝耘面色如常,見怪不怪道:“我在此處做工。”

“你都病成那樣了?還要作工?”程克青瞠目結舌,“難道是被家裏人發賣來的麽?”

謝耘默了一會,輕“嗯”了一聲。

程克青拿起剩下的半塊饅頭繼續吃起來,心裏越發同情起這個病秧子,看來這世界上可憐之人各有各的可憐之處。

“你的身體......”謝耘指向程克青的肩頭處,“我剛怕你噎住了,出手未顧及。”

“無事無事,不足挂齒。”程克青攏了攏散開的衣領遮擋住傷痕,斂眉道:“你在此處做了多久了?”

“沒多久。”

“跟你打聽個事。”程克青壓低聲音湊近謝耘道:“你知道魚淵谷有個叫謝耘的麽?”

謝耘面色毫無波瀾,“知道。”

程克青聞言喜不勝收,急道:“你和他熟麽?關系如何?”

“還行。”

謝耘一句輕飄飄的“還行”徹底打開了程克青的話匣子,她也不見外,找了個椅子坐下連連發問:“他多大年紀了?成家了麽?他平時都喜歡作什麽?我要是想見他能在哪找到他?他這人好相處麽?有沒有什麽忌諱.......”

程克青滔滔不絕問了一長串,說得口幹舌燥不得不暫停下來拿起水瓢深深飲了一口。

見謝耘一言不發,程克青将水瓢裏殘留的一點水潑向他,“怎麽回事?你怎麽這麽不仗義!是誰在梁州幫你擺脫追殺的?是誰和你困在密室裏七天七夜的?是誰......”

謝耘也不躲避,悶聲聽了半晌,臉色抽動,忍不住開口制止程克青無休止的發問,“是你。”

天,他這輩子沒見過人能這麽口若懸河喋喋不休,若是自己再不出聲,只怕程克青能念經般一直說下去。

程克青嗔道:“你還知道哇!那你這點小忙也不幫我?”

“幫。”謝耘鄭重其事坦然以對,“我知無不言,只是你問得太快了,我沒記住......”

“好說好說,咱們一個一個慢慢來。”

夜已深,萬籁俱寂,整座魚淵谷像是垂暮的老人昏昏欲入眠。只留有一間小窗,一對人影攢動,獨有屬于兩個人的熱鬧。

威名四方的魚淵谷少谷主謝耘,正在絞盡腦汁搜腸刮肚地做自我探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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