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婚事
婚事
正值上午, 書院裏一片安靜。
經堂內,滿座學子都在讨論林珑剛才的一通謬論,儒師還在維持秩序, 兩人趁機離開,要四下查探一番。
這間書院在菩提寺外寺只占了一小部分區域, 除了幾間上課用的經堂, 就是學生們睡覺的寮舍, 除此之外, 別無他物。
從這間不大的書院繞出去, 書院外是一條下山的路, 踏着青石板下山, 面前一座石橋,石橋下的水流平緩, 小河兩岸住着人家,平房低矮, 門口晾曬着不少衣物。
這裏住着依附外寺生活的凡人,有人正在河邊漿洗衣物,孩子們活潑的笑聲由遠及近傳來,兩人走下臺階時, 七八個孩子從巷子裏蹿出來, 好奇打量兩人。
這些孩子有高有矮, 擠在一起,被他們簇擁在前面的那個孩子, 個子最高, 有些瘦弱, 也不過六七歲的模樣。
他們都不敢上前,小孩子對大人有些天生懼怕, 但眼神裏又透出想接近的渴望。
林珑從腰包裏翻出幾顆糖豆,蹲下身招呼他們過來。
孩子們你推我擠,那高個子走上前,沖着林珑腼腆一笑,剛要拿走糖豆,忽聽身後傳來喊聲。
“阿書,快回家吃飯了!”
端着木盆的婦人從不遠處的房子裏走出來,孩子們頓時一哄而散。
那孩子快步跑了回去,遠遠看着,婦人不知一句說了什麽,又笑了起來,摸了摸孩子毛糙的頭,讓他進屋去了。
林珑捏着一塊糖,塞進了自己嘴裏,見蕭無夢看着他,伸手問,“仙君吃嗎?”
她以為蕭無夢不會喜歡這種小孩子的玩意,他卻伸手拿了一顆嘗了嘗。
“好吃嗎?”她好奇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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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可。”
林珑有點不信,說着“尚可”,怎麽一直盯着自己手裏的糖看?分明就是很喜歡!裝什麽呢?沒想到他竟然喜歡吃甜的,她趕緊将剩下的糖豆收好。
她就剩這麽一小包了,給孩子們還舍不得,可不想被他搶走。
蕭無夢挑了挑唇,沒戳破她的小心思。
方才那婦人在門口收晾曬的衣物,林珑走過去和她搭話,聊了幾句,便說讨碗水喝。
婦人看了看他們兩的打扮,一臉了然,“從書院裏跑出來的?”
林珑不好意思笑了笑,露出可愛的一對梨渦。
婦人端起木盆,“跟我來吧。”
兩人跟着她一起進了門,青瓦灰牆蓋起的三間房,陳設相當簡單,不少東西看起來都有些舊了,充滿了歲月磨洗的痕跡。
“家中簡陋,随便坐。”
婦人招呼一聲,進了裏間廚房。
林珑坐在一把竹椅上,那椅子晃了晃,其中一條椅子腿竟然缺了一截,也不知是怎麽弄壞了,她好一會兒才找着了平衡。
剛才見過的孩子從另一間房探出頭來,招了招手,他就過來了。
她分給對方一把糖,問:“阿書,你爹呢?”
阿書道:“爹去田裏了。”
這孩子長得眉目清秀,說話輕聲細氣,從一把糖裏拿了一顆吃,還有些不好意思,看起來頗為腼腆。
看剛才的情況,他像是那些孩子裏的孩子王,個性卻跟想象有些不同。
“姐姐,你們是書院的學生嗎?”
“嗯。”
“爹說,再過兩年,我也能進書院讀書了。”他眼睛裏透出明晃晃的渴望。
林珑心道,這孩子竟然這麽有上進心,未來的學霸呀。
不過學霸不應該和蕭無夢更有共同語言嗎?但他從剛開始就沒看過仙君一眼,更不敢跟他搭話,好似有些怕他。
好像小孩子天生懂得趨利避害,哪怕是變成書生,蕭無夢也帶着讓人不敢輕易靠近的氣場。
說話間,婦人端着水出來了,林珑連忙道謝。
婦人道:“來都來了,就留在我家用飯吧。”
林珑正要推辭,一個身材魁梧的壯漢從門口進來,阿書立刻站起來鑽到對方懷裏,“爹!”
壯漢爽朗一笑,虎摸了一把兒子的腦袋,把他的頭發揉得亂糟糟。
“阿書,瞧爹給你帶什麽回來了。”
阿書一臉懵地從爹手中結過一物,低頭一看,掌中竟是只毛絨絨的小雞仔。
小雞窩在他掌心,眼睛微微眯着,像在打旽。他用指頭摸了摸小腦袋,毛絨絨的很是可愛。
他捧着小雞,興匆匆跑到後廚去了,“娘,你快看!”
廚房傳來婦人輕快的笑聲。
這一家子的氣氛愉快,叫人不忍心多打擾,兩人尋了個借口離開了。
走出阿書家,林珑道:“仙君,你不覺得有點奇怪嗎?”
蕭無夢等着她說。
“我覺得那孩子跟他爹娘長得一點都不像。”
不過這好像也不能說明什麽,也許是他年紀還小,長大後面相可能會有改變。
她聳了聳肩,“再到別處看看吧。”
接下來幾天,兩人将書院附近逛了個遍,并未發現什麽異常之處,這裏的人都自如的在夢界中生活,仿佛他們本來就生活在這裏。
這裏安寧祥和,宛如世外桃源。
幾天逛下來,林珑的精神都放松了,沒有突然冒出來的恐怖兇惡怪物,沒有暗中潛藏的危險,甚至連周圍的人都分外友善,而課堂上的各種課業,抄一抄學霸同桌的就能解決問題。
遠離了煩惱紛争,仿佛又回到了在太一宗外門混吃等死、無憂無慮的日子。
她坐在書院石頭壘成的小花壇邊,問蕭無夢:“夢界不是應該危機四伏嗎?為什麽這個夢境看起來一點危險都沒有。”
“有時沒有危險,本身就是最大的危險。”
“沒想到仙君也是謎語人。”
“……”
在第十五次嘗試走出菩提寺失敗後,林珑意識到了不對。他們被困住了,困在這個“桃源”裏,一切看起來都如此日常,她卻漸漸感到迷失。
她常常在課堂上趴着睡一覺,下午四處閑逛,一天就過去了。
她和書院裏的人都混熟了,記得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和附近的居民關系更加親厚,用同窗的話說:“長得讨喜就是好,你光靠着這張臉,都能餓不死。”
每次出門,大家紛紛招呼她來家裏吃飯,要多熱情有多熱情。晚上在外面散散步,在河邊抓螢火蟲,圍在一起烤魚吃,一夜就這樣愉快過去了。
在這種氛圍下,她一日比一日松弛,但她還記得提醒自己,她是來找渣爹線索的,必須要完成和魔君的交易。
每天她都會搖一搖腰間的夢鈴,夢鈴悄然無聲,時間也在夢鈴的晃動中悄然流逝。她一時忘了自己是來幹什麽的,恍惚覺得,她好像就是書院的林珑。
這念頭一閃而逝,将她驚出了一身冷汗。
她忍不住找到蕭無夢,“仙君,咱們怎麽才能從這裏出去?”
“注意觀察,找到夢中與衆不同之處。”
“可我沒發現有什麽奇特的地方。”
這個夢境太尋常了,尋常到裏面只有凡人,哪有什麽奇特之處?
“咱們不是進了夢界嗎?為何會落到這個夢裏?”
她以為的夢界,是噩妖橫行,危機四伏的地方,沒想到進入夢界後卻是這種情況。
“這個夢境,是界主創造出來的夢中夢,或者可以它叫‘浮生一夢’,此夢跨度極長,可經過凡人的一生。想要在這夢中發現特異之處,需要足夠的耐心,它可能五年、十年才會顯現。”
她傻眼了,“難道不能強行破開這個夢境嗎?”
蕭無夢伸出了手。
林珑不解,這雙手筋骨勻稱,白皙修長,好看是很好看,但為何要給她看手?
“這是凡人之手。”他提醒。
林珑恍然,難怪在這裏她還是她自己,蕭無夢卻被限制在凡人書生的皮囊裏,原來是界主為了壓制他,不讓他出手強破夢境。
“身在浮生一夢,記憶會逐漸模糊,若有一日連我也忘了我是誰,就要靠你了。”
林珑頓感壓力山大,界主都不覺得她可以破解這夢境,沒對她動手,蕭無夢怎麽能靠她呢?
草長莺飛,烏飛兔走。
轉眼過去了七年。
這一年,林珑經過一再留級,終于從書院畢業了。其實是她一門心思想賴着不走,直到書院都受不了,山長親自找她談話,問她不是說過要去修仙嗎?為何還留在書院不走,長生大道要去苦修才能得來啊。
林珑才想起來,她說過想成為修士來着。
但是,她原本是為什麽修仙?
一時想不起來了。
她腦子裏不知為何有段記憶,隐約記得她好像做過修士,在一個靈氣四溢的地方,身邊有師姐和師弟,但仔細想時,又十分模糊。
模糊到讓她覺得,那好像是夢中的事。
她還沒去修仙,怎麽就有關于修仙的記憶呢?
有時她會自我開解,那說不定是她的前世夢境呢,除此之外,她偶爾會有一種自己忘了什麽的感覺,不過,既然想不起來,那一定不重要吧。
“林珑,恭喜結業!”
“恭喜啊。”
同窗們簇擁着她,蕭無夢在前面等着她,他站在兩杆瘦竹旁邊,人如竹瘦,有些閑散地站着。
“蕭夫子。”
學子們停下腳步,臉上的笑容也收斂了很多。
這幾年,蕭無夢已經成了書院的夫子,在學子中有很高的聲望,都道蕭夫子為人高潔,不好接近。作為書院出名的美男子,這些年上門勸他娶妻的媒婆快把他家的門檻給踏破了,依然沒能說動他。
林珑望着他,這些年她和蕭無夢的關系幾經變化,從“蕭兄”到“蕭哥哥”,再到“蕭夫子”,不變的是,蕭無夢始終是她在書院裏關系最近的人。
她漸漸忘了他們是怎麽認識的,但她承認自己有點依賴對方,同窗時,全靠蕭無夢給她抄課業。
等他當上夫子後,更能光明正大在他課上呼呼大睡,林珑已經不記得七年間,其他夫子和講師找自己麻煩時,他縱容過自己多少次,因為有蕭無夢,她的日子才過得這麽無憂無慮。
見了他,她不像其他人那樣後退,反而快步跑了過去:“夫子!”
夫子好像有不老的容貌,七年間都沒什麽變化,他問:“之後有何打算?”
林珑搖了搖頭:“還沒想好。”
蕭無夢笑了,他手上卷着一卷書,長身玉立,問道,“要不要嫁給我?”
林珑愣了一下。
她感覺到蕭無夢的語氣裏帶着點随意,像是在開玩笑,可他的眼神又透着認真。她腦子有點亂,心跳變得很快。
周圍書生們都起哄起來:
“古人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誠不我欺啊!”
“難怪夫子多年不娶妻,原來是在等着林珑呢。”
是在等着她嗎?
她看着蕭無夢,腦中忽然閃過一系列淩亂的畫面——奢華精致的仙殿之中,他高坐主位上,長袖如雲垂,自己站在階下,對他恭敬行禮,叫他“仙君”;他擡手之間,雲霞起落,靈光湧動,無數仙修弟子在他面前跪拜,而她遠遠在一旁看着……
許多畫面提醒她,她和蕭無夢之間有着巨大的身份差距,可七年的相處,蕭無夢早已成為她最熟悉的人。
她腦子一片混亂時,又聽到人群歡呼聲,對上蕭無夢隐含着喜悅的眼神,才反應過來,原來她在不知不覺間點了頭。
接下來時間如同流水一樣飛速而過,他們很快定下了婚期,婚禮由山長主持,所有事情都不用她操心。
直到蕭無夢請人将婚服送來時,她才意識到,他們很快就要成親了。
辦魂儀的前一天,她像往常一樣,在河岸邊散步。
“林珑!”
“阿書?”
叫住她的,正是阿書。
昔日那瘦弱的孩子,轉眼也長成了十三四歲的少年,這幾年他猛長個子,都快趕上林珑的身高了。
“聽說你要離開書院了?”他問。
“說不好。”她搖了搖頭,原本是想離開書院四處看看,但現在要辦婚事了,嫁給了蕭無夢,她暫時就不會離開書院。
“那你還能繼續借我書和筆記看嗎?”
“嗯。”
“太好了。”
前幾年,阿書到了可以上書院的年紀,爹娘帶着他拜谒山長,那一日一家人歡歡喜喜的去,垂頭喪氣的回來。
不知為何,山長對阿書十分不喜,不讓他進書院讀書,可憐的孩子只能靠着從林珑這裏借經書和其他學子的筆記看。
阿書求知若渴,每次都要把書翻到滾瓜爛熟才舍得歸還。
“阿書,你到底怎麽得罪了山長?”
這個問題在心裏憋了許多年,擔心刺痛孩子就一直沒問。山長成天笑呵呵的,能容忍她在書院混這麽多年,脾氣不可說不好,怎麽會單單容不下這個孩子呢?
阿書低下頭,垂下的頭發遮住了眼睛,林珑看不清他的表情,也猜不到他在想什麽。
半晌,他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
林珑也不好追問,她看着阿書,隐隐覺得對他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好像在哪見過,又想不起來了。
時間很快又過了一天,黃昏降臨,婚禮要開始了。
林珑坐在桌前,桌上的銅鏡映出一張桃腮芙蓉面,嫁衣穿在身上,依然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她不知這感覺從何而來,但心慌一陣接一陣,卻說不上原因。
是因為要嫁人,所以太緊張了嗎?
房門打開,笑眯眯的媒人站在門口,“林姑娘,時辰到了,姑爺來迎親了。”
剛要蓋上蓋頭,媒人道:“姑娘身上這串鈴铛瞧着與嫁衣不配,不如換上這如意結吧?”
說着,就要去取她挂在腰間的夢鈴。
林珑低頭,忽而心念一動,“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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