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夢醒

夢醒

她低頭看着腰間的一串小鈴铛, 一時想不起來為何戴着這個小玩意,但媒人要将它拿走時,那種心慌感又來了。

她将鈴铛取下來, 搖了搖。

寂然無聲。

媒人唉喲一聲,“這鈴铛都壞了, 連聲都不響呢。”

林珑将鈴铛攥進手裏, 問:“大娘, 您最近做夢嗎?”

“大娘我一覺睡得可踏實了, 從來不做夢。”媒婆笑呵呵回答。

幾句閑談下來, 媒人也沒糾結配飾, 扶着林珑送進了花轎裏, 那轎子搖晃着上了路。帶着她繞着書院轉了一圈,在鼓樂聲中又回到書院裏。

路上她掀開簾子偷偷看了一眼, 只能看到蕭無夢坐在馬上挺拔的背影。很快,轎子停下, 她被扶進了幽靜的院子,房門一關,媒婆也走了,一切鼓樂喧鬧聲遠去。取下蓋頭, 四周一片安靜, 靜到只能聽見她自己的心跳聲。

林珑摩挲着自己手中的夢鈴, 這串小鈴铛白玉質地,觸手溫涼, 觸碰它時, 她腦子裏忽然冒出一句話“此器煉成時, 我為它取名‘玲珑’”。

她摸着一顆顆小鈴铛,房門被推開了。

穿着一身紅衣的蕭無夢走了進來, 他平時愛穿墨青、淺灰,這樣濃烈的顏色穿在他身上,更顯得他俊雅拔俗,讓人移不開眼睛。

林珑看着他,腦海中閃過的是這七年的記憶。

同窗數年,她在課堂上偷睡,醒來時總能發現他在看着自己,被夫子責罰時,他總是很‘講義氣’的陪自己一起……書院的每一條道路,都留下了他們兩的足跡。荼蘼花架下一起看過花開,書院竹林裏守她睡過大覺,春花秋月,秋雨冬雪,蕭無夢的身影塞滿了這幾年記憶。

她腦子裏閃回無數記憶時,蕭無夢已經走近,在她身邊坐下了。床被微微塌陷感,讓她恍然醒神。

“怎麽自己把蓋頭取下來了?”書生模樣的蕭無夢,亦有着一點書生對禮法的固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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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珑道,“熱。”

他似有些無奈,但也沒說什麽,“該喝交杯酒了。”

一旁的桌上放着兩只精巧的酒杯,盛着淺淺的薄酒,他将其中一只遞給她,自己拿了另一只,認真注視着她。

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好看,一身火紅的嫁衣,明眸皓齒,唇含丹朱的模樣,有多動人,眼睛裏像是沁着水光,楚楚動人。

“過了今夜,你我便成了真正的夫妻了。”

此情此景,讓林珑臉頰發燙,但她端着杯子的動作,卻有些遲疑。

“怎麽了?”

“仙……”

她握緊藏着袖中的夢鈴,差點叫出口。

蕭無夢不明所以,卻也察覺到了不對勁,“你有心事?還是……不願嫁我了?”

“不是,我……”她吞吞吐吐,有口難言。

蕭無夢道:“既不是反悔,先喝了酒,咱們再慢慢商量。”

他将酒杯遞過來,林珑卻不能與他成禮,她忍不住道:“仙君,這不對!”

蕭無夢愣了一下。

林珑幹脆放下酒杯,站起身,“仙君,快想起你的身份!想想咱們是來幹什麽的,這婚事不能成!”

她隐隐有種感覺,現在她還能通過夢鈴想起過去,一旦真的完成了婚契,他們兩都将徹底陷入這夢中,徹底忘了自己是誰。

她望着酒杯,心有餘悸。

只差一步。

就差一步,若不是夢鈴,他們就要徹底迷失在夢裏。

蕭無夢眼神逐漸變得幽深,林珑指望他回想起來,誰知他道:“不想嫁我,你竟編出這種理由。”

林珑:?

你還是高高在上、不動凡心的無夢仙君嗎,怎麽變成了戀愛腦了?

就在無計可施時,門外忽然傳來一陣喧鬧聲,“鬧洞房了!”

“夫子,咱們來鬧洞房了!”

“你放心,咱們不打擾,給了紅包咱們就走!”

林珑趕緊沖上去打開房門,見書院的大家都簇擁在門口,一臉喜氣洋洋,時至今日,林珑仍然從他們身上看不出什麽異樣來,直到她看到樂呵呵站在最後的山長,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麽,“山長,我有個問題想問你。”

她将山長拉到一旁,低聲問他,“那一年阿書來書院,您為何不讓他入學?”

山長一臉懵,“哪個阿書?”

“……啊,我想起來了,是橋邊那家的孩子。”

“說起來,那孩子真是聰明,一點就通,過目不忘……”山長道,“可惜啊可惜,他不願來書院念書,覺得咱們廟小容不下他這尊大佛,他想離開菩提寺,去求仙問道,他想當神仙!”

“這孩子啊,凡人求仙哪有那麽容易?邁不過菩提寺這道坎,也進不了仙門,不知他為何這麽執着,小小年紀,就陷入執迷,唉。”

“你剛才說什麽?不讓他入學?”他絮絮叨叨說了半天,終于想起了林珑的問題。

“沒事了,謝謝山長。”

林珑的心怦怦直跳,一直以來,她在尋找夢境的特異之處,可始終沒有發現,現在終于找到了,雖然還有些搞不明白,但問題一定就在阿書身上。

“诶,林珑,你去哪?”

“洞房花燭夜,你怎麽還往外跑呢?!你這姑娘!”

山長氣得揪胡子,林珑顧不上其他,出了書院,一路往橋邊跑去,外面下着濛濛小雨,沒一會兒便打濕了她的鞋子。

深夜寂靜,狗吠蟬鳴聲不聞,所有人都睡了,一片漆黑中,唯有橋邊的小屋還亮着燈。那盞溫馨的燈火給她指明了方向,她很快跑到了房門前。

剛要敲門,就聽到裏面傳來的交談聲。

“阿書,所有能想的辦法我們都已經想了。”

“我們拜托菩提寺大師請來仙門的仙長,他說你沒有仙根,不能修仙。你這孩子,怎麽就是想不開呢?”

“原本你喜歡讀書,一心只想着進書院念書,為何突然間改了主意,要去修什麽仙?”

“阿書,你到底是怎麽了?”

……

隔着門板,阿書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陰沉,“你們不懂。”

爹娘面面相觑。

“肉體凡胎,終為束縛。以凡人的眼界,怎麽懂得仙人的好?”

“既然沒有靈根,那就造一條靈根,也不是什麽難事。”

“阿書,你想幹什麽?”

“啊!”

林珑破門而入,鮮紅的血跡正流到腳下,阿書的爹娘躺在地上,他正徒手将他爹的心髒掏出,“父心母血,亦能彙靈!”

擡頭看見林珑,他眸中邪光凝聚,“你來得真不是時候,我剛剛想起——”

想起什麽?

林珑不解,阿書一擡手,地上的血跡化為數條長鞭,沖着林珑猛抽過去!

七年時間斷了修行,足夠她忘了術法怎麽用,一時竟然無法阻止,關鍵時刻,有人拉着她猛地後退一步,長鞭在地上抽出幾道深深的痕跡,甩出的泥點沾濕了她的裙擺。

一擊落空,他也不甚在意,随意甩了甩手中的血跡,看向站在林珑身後的男人,這才顯露出些許不甘。

“蕭無夢。”他道,“就差一步。”

“你輸了。”蕭無夢淡淡道。

他身上那股書生氣質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如往日的高冷從容。

“本座雖輸,你也沒贏。”阿書意有所指的看了一眼被他護在身側的林珑,“夢乃心境,騙人難騙己。”

他笑了兩聲,看向林珑,“本座送你的夢,你還喜歡嗎?”

他的眼睛濃黑一片,額頭一點朱砂,分明就是之前見過的界主。

“歡迎來到夢界。”

嘩啦。

浮生不複,夢境崩碎。

林珑在一頭霧水中迎來了一片黑暗,睜開眼睛,環顧四周,仍然是佛寺景象,也不知是哪位菩薩的大殿,清淨樸素,菩薩半垂着眼睛,似在注視殿中的一切。

她腦海中充斥着無數的記憶碎片,現世的,夢中的,混成一片雜亂,她忍不住雙手按住額頭,頭一陣脹痛。直到一只修長的手指按住了她的太陽穴,清涼的靈氣自穴道注入,如同一道洗盡濁流的清泉,讓她意識清醒不少。

“可好些?”

“嗯。”

林珑邊答應着,邊有些尴尬的移開了視線。之前在夢境中,兩人忘了身份,險些結成夫妻,如今四目相對,想起夢中的事都覺得荒唐,不知該如何應對。

那些回憶一幕幕,叫人難忘。

如今蕭無夢清醒過來,不會覺得難以接受,有辱他仙君的身份嗎?

他好像并不是這麽想的。

見她好些了,按在太陽穴的手順勢撫過她鬓邊散落的碎發,淺淺發香飄散,他仔細地将她的幾縷亂發理順,眼中一片認真。

仿佛他還是那個徹夜幫她抄經,應付夫子檢查的書生。

林珑的心跳錯了一拍,兩頰泛起紅霞,她發現自己沒法再像之前一樣面對蕭無夢了,她不由後退一步,“仙君,夢境最後是怎麽回事?怎麽會……”

“那是界主設下的賭局。”

“他以身入局,抽取一絲意念放入夢境一具軀殼中,将之變成凡人,若他先壓制不住動了邪念,是他輸了,若我先動了念,則是我輸了。”

“輸了……會怎麽樣?”

“這夢境本就是為你我編織的陷阱,你說會怎樣?”

“可他為什麽非要和你賭呢?”

林珑不明白,按蕭無夢的說法,浮生一夢本來就是陷阱,有沒有界主,他們都有被困住的風險。

“此人自恃高傲,想要借此證明比我強。”

“原來如此。”

這麽說來,那阿書只是界主的一抹意念,他從小就有着過人的聰慧,本來一心想着進書院讀書,後來卻突發奇想要去修仙,大概就是因為他這種人永不滿足的野心。

“仙君既然知道,為何不提前告訴我呢?”

“夢境限制,我不能說得太多。”蕭無夢道,“你做得很好。”

若非林珑在最後關頭恢複清醒,阻止了婚儀繼續,那先動念的人其實是他,這場賭局輸的人就會變成他。

林珑眨了眨眼睛。

她覺得自己沒有做什麽,說起來,還是蕭無夢煉制的法器救了他們。只不過,如果說界主的欲念來自他永不滿足的野心,那蕭無夢的欲念是……

視線上移,再次和他對視。

“确實很遺憾。”蕭無夢道,“婚儀沒能繼續下去,沒喝上那杯酒。”

林珑的臉騰地紅了,不用摸都知道燙得吓人,但更多的是無措,心想他一定是被夢境影響太深,也許過段時間就好了。

男人卻還不放過她,上前一步,輕輕挑起她的下巴。

頭一次她看懂了那雙幽邃眼眸中的情緒,那濃得化不開的占有欲,如同沼澤深潭,讓人不由自主深陷其中。

她慌得視線亂瞟,說不上來對蕭無夢是什麽情緒,原本防備他、懼怕他,可腦海中印下的七年,在這之外,好像又多了些別的什麽。

“菩、菩薩在看着呢。”

她慌慌張張的後退,又被他環住了腰身,冷香襲身,“他愛看,就讓他看。”

說着,俯下身來。

林珑縱然沒有經驗,也知道這時候會發生什麽,她腦子裏亂得很,這時候冒出來的,竟然是無名的臉。

無名……

之前聽說他受了傷,也不知怎麽樣了。

“師姐!”

刀豆冒冒失失闖進來,林珑尋得機會,連忙一溜煙跑了出去,刀師弟站在門口,只覺得一陣殺氣席卷而來,背後冷汗一下就冒出來了。

“仙、仙君——”

他不過是喊了一句師姐……

“師弟,你怎麽在這?”林珑拉着他飛速離開,留下蕭無夢一人站在佛殿中,剛才他察覺林珑在走神,這種時候,她在想着誰?

嫉妒如一把邪火,燒得人心肺如蟻噬。

他沉了臉色,跟着兩人走了出去。

林珑跟刀豆一番交談,才知道這次她是真的進入了夢界。

刀豆他們被住持的黑霧卷入夢界,進來後遭到幾只噩妖的包圍,佛子和南柯仙子的聯手拖住噩妖,他們才得以暫時脫出包圍。

夢界中佛寺連綿不斷,根據他們這幾日的見聞,恐怕已經遠遠超過了現世中菩提寺本身的面積,呈現成百上千的佛塔相連的壯觀景象。

他們一路殺了不少變化形貌的夢妖,占據了一座天王殿,在四周布下陣法,暫時安置了下來。

“你是說,你們進入夢界才幾天?”

“對。”

“師姐,這幾天你到底去哪了?佛子整整幾日沒有合眼了,一直在找你的下落。”

夢中的事,林珑都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她低下頭,夢鈴還好好懸在腰間,伸手搖了搖,依然不響。

“師姐?”

“唉,一言難盡。”

刀豆驚訝,到底是什麽事,竟然能把他師姐這樣從來沒煩惱的人,也逼得開始長籲短嘆了?

他偷偷看了一眼跟在後面的仙君,不敢問,實在是不敢問。

随後,一行人在正殿彙合,蕭無夢沒細說在夢境中的情況,只說遇上了界主一抹意識,想法破除了夢境。

林珑更不想提夢中的事,面對蘭因頻頻投來的視線,她有些煩躁,佛子到底在看什麽?難道還懷疑她和界主有什麽來往嗎?

不過……

和尚們猜測界主的真身是三百年前失蹤的前住持,她和這位住持從來沒見過面,更無任何糾葛,他對自己的态度卻很奇怪,一開始他想殺了自己,進入夢界後,他又似放棄了這個想法,不然在夢境中,他絕對有機會殺了自己。

難道,是他知道了什麽?

他不會真是自己的便宜爹吧?

林珑摸着手腕的紅繩,有些走神。

“總之,仙君回來了,是個好消息。”

“咱們先在此地休整,探明周圍情況,找到住持禪院的方位。”南柯仙子道,“在我布下的陣法範圍內,界主察覺不到我們的動向,能力不足者,務必留在陣法之內。”

她不屑的視線掃過刀豆和林珑,暗示意味頗為明顯。

不過這師姐弟兩個各走各的神,就沒一個在聽她說話。

入了夜,天王殿一片寂靜。

林珑躺在客房的床上,終于脫離了夢境,閉上眼睛卻怎麽也睡不着,夢境結束了,記憶卻不會消失。

閉上眼睛,夢見蕭夫子;睜開眼睛,又忍不住想無名現在怎麽樣了,為何進了夢界,他還不出現呢?

既然在魏娘子的夢境相遇,就說明他應該在夢界附近,要遇到他應該很容易才對。

難道他是受傷過重,所以來不了夢界了嗎?

她仰面躺着,又嘆了口氣,開始發愁,曾經她是多麽無憂無慮,現在卻生出了這麽多煩惱。連引以為傲的沾枕頭就睡的本事都不管用了。

朦胧間,她好像聽見了吹葉笛的聲音。

無名?!

她掀開被子坐了起來,是無名嗎?

片刻後,林珑披好衣服,輕手輕腳走了出去。四周靜悄悄的,所有人都休息了,她走出殿門,想去找是誰在吹笛。

天王殿周圍都是高大參天的柏樹,樹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笛聲消失了。

她憑記憶選了一個方向,剛要踏入樹林,被人從後面一把抓住了手腕。

林珑吓了一跳。

回頭一看,蕭無夢冷着臉,“去哪?”

“我……”

“你就這麽在乎他?”他咬着牙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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