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P

第6章 P

沈佳城還記得他倆初次單獨見面時的場景。那天首都的夜很靜,晚風涼爽。

他沒動用沈燕輝的關系,是通過嚴一寧直接約的秦臻,約在工作日的晚上八點,在西區某個摩天大樓的露天酒吧的VIP席。西區是沈佳城的地盤,來這種地方他從來不需要預定。

從國議會下班之後,他換了便裝,穿得很随意。可秦臻卻穿了西裝打了領帶,甚至帶了領帶夾。

沈佳城那天只問了他三個問題。

第一個當然是,你想要什麽。

秦臻也沒推脫,他開口直說:“我父親是29的老兵。我想……”

沈佳城沒等他說完,便道:“可以。還有呢?”

秦臻皺了皺眉,不太滿意對方打斷自己。

沈佳城把他後面的話說完了:“他是二級殘疾,但在最後一場戰役中被記為‘逃兵’,所以不算是光榮退伍複原,沒能享受到任何退伍軍人的福利待遇。無法加入工會,到目前仍然沒有工作。”

他都說對了。秦臻咬住嘴唇,似乎是有點難堪,可他還是堅持說:“只是一個登記時的筆誤。但是,出了軍隊,到社會面上,就不歸我們的人管,而是內務部。我每年都會給第三區的代表寫信,我試過……”

原來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國民英雄,也有比如普通的不如意。

秦臻若想要辦成這事,實在太簡單了,也根本不需要自己出面。現在的局勢如此,內務部所有部長和官員加起來,都沒有他一個人說話分量重。他找個媒體過來,提一下成長于軍人家庭對自己的正面影響,最後再走點苦情戲,背刺一刀,輿論能逼得明天政策風向就變。他是太小瞧他自己的影響力,也不懂如何玩政治游戲。

可他也了解,為什麽秦臻沒有這麽做。軍隊出來的人,就是要按程序走。他過得就是這種從未走錯過一步的人生。

很優秀,也很無聊。

沈佳城道:“我不在乎原因。你要的,我就去辦到。這點小事,沒問題。還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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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臻直接說:“我想讓你重提203號法案。”

203號,是退伍軍人福利待遇法案,十年前還是由對面自由黨的議員起草的,在保守黨內也獲得了一定支持。無奈財政赤字之下,政府總有其他更緊俏的需要用錢的地方。

203號法案,以微弱的差距,夭折于最後一步——全體議員投票的環節。只差了三票,沈佳城記得很清楚。

“好,這個我們談完了,其他呢?”

沈家是金融世家,實力雄厚。沈燕輝自己是棄商從政的典範,曾經任華行行長,後任財政部長。在沈佳城的政治聯姻這件事上,沈燕輝沒給他開上限——那個人想要什麽都行,你只管答應,我找人安排。

秦臻頓了片刻,眼神稍有猶疑。

沈佳城又說:“實業,房産,投資,仕途,你想在火星命名個隕石坑都可以。”

可秦臻回道:“沒有別的。我問完了。”

沈佳城擡起頭,和他四目相對,很是震驚。

許久,他慢慢分析道:“203號法案提議的政策很合理,又有兩黨支持的基礎。從來都沒有人反對給退伍軍人福利,只是撥款多少,還有時機的問題。和平年代提這事難,但是戰争年代提,很容易。你就要這點東西,很難讓人不懷疑……”

秦臻表情嚴肅認真,打斷他說道:“第三區總共才有十一個援助點,有百分之七十的退伍軍人離最近的福利醫院、求職或者法律援助辦公室超過一百公裏以上。其中,也包括我父親。我每年夏天,要從學校請假回家,帶他去醫院。”

沈佳城的喉結滾動,但沒開口。原來……

“一百公裏以上是什麽概念,正常人開車兩個小時以上,乘坐公共交通工具要六七個小時。想開車,要重新通過健康測試,而健康測試要定點醫院才能做。定點醫院要開車兩個半小時……這是個死循環,你懂我的意思嗎?沈先生,你要是聽懂了,就能聽出來——我要的并不少。你能辦到嗎?”

三票,就決定了很多人的一輩子。向來能言善辯的人都是他,可秦臻明顯是有備而來,沈佳城竟然低估了他,一時落了下風。

他清了清嗓子,這才正色道:“法案需要議會全體投票,現在坐在這兒對你承諾能辦到,就是我對你不負責任。秦臻,我只能承諾我會盡全力,在我任期內,我父親下一個任期內,盡全力為你争取。同時,我也希望你能全力配合。”

秦臻見他不答,就利落地站起身來,扣上西裝外套,率先紳士地伸出自己右手:“沈先生幸會。”

沈佳城沒站起來,又示意他坐:“你先坐。我還沒講完。”

秦臻只好又坐下,看着對面人慢條斯理地從褲子口袋裏摸出一截軟尺,要量他的手寸。

沈佳城慢慢問第二個問題,“秦臻,拿槍的手,能戴戒指嗎?”

對面的人沉默一會兒,把左手遞給他。婚戒戴左手,約定俗成的規矩。

可對方沒接。

“你不是要……”

“給我右手。”

極少有人知道,他習慣左手持手槍。步槍和其他軍方通用武器都是為右撇子設計的,上軍校第一天都扳過來了,所有考試他都是用右手打滿9.5以上。只有私人手槍,定制的“鬼影之手”,他是放在左手邊。必要時候,可以出其不意。

秦臻不動聲色,又伸出右手。

沈佳城伸手摸上去。那是骨節分明,很陽剛,修長且孔武有力的一雙手。

順着指尖,摸到指節,然後是虎口,手心,薄薄一層槍繭,然後是無名指。然後,一截軟尺牢牢繞上去。

秦臻停頓一秒,然後,任他摸。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他一邊收緊尺子,一邊低聲問,“秦臻,你上次的選票上,寫的是誰的名字?”

這是在問他的政治傾向。

“這個問題,沒有關系吧。”他手腕稍微有點不穩,就把手肘架在了膝蓋上。

57碼。

沈佳城聲音很穩:“當然有關系。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我的人。”

秦臻到這一刻,才露出點鋒芒。他好像是笑了一下,說:“知道我是左撇子,不知道我是不是左派?背調沒做到位,就敢跟我結婚。沈先生膽子挺大的。”

沈佳城有些不悅,看住他眼睛。良久,他說:“叫名字。”

秦臻沒喝一杯茶,也沒點任何酒。直到走,都沒叫他大名。

真的有這麽理想主義的人,不要房子不要地,就要他通過一項法案?沈佳城在體系內摸爬滾打十年,他反正是不太信。不過這也都不重要。秦臻想要的東西,他确信自己給得起。他以後有的是時間摸清楚他的喜好,或者也有的是場合,可以教給他怎麽叫自己。

這場游戲,你不會玩沒關系。我帶你玩。

往後一個多月,秦臻離開了首都,做戰前準備。大選将近,這半年內的努力很可能會決定日後的戰局。

訓練是高度保密的,沈佳城當然沒有權限得知他每天的具體位置。他便和他商定好,每周日晚上固定時間通過軍方的加密線路打一個視頻電話。

說是要溝通婚禮事宜,但沈佳城總在問他偏好——葡萄酒要偏甜還是幹澀口味的?中式還是西式宴席?會穿西服嗎,還是軍裝?我的領帶要選什麽顏色?

好像在做調查問卷似的。

秦臻也很有耐心,一項一項回答。當時想不起來的,日後電子郵件回答。

婚禮前兩周,李承希交給他一個包裹。沈佳城打開,發現裏面竟然是一瓶紅酒。

不是普通紅酒,是弗朗科酒莊29年産的黑比諾。外人送他酒,總送赤霞珠,厚重大方,有帝王之氣。可他其實格外偏愛果味濃厚的黑比諾。這也是這座地中海傳奇酒莊的鎮店寶藏。弗朗科酒莊在一場大火中燒毀,家族投資人又車禍去世,29年的這一批黑比諾便成了絕唱。

一位海軍上校的年收入他是了解的,這一瓶酒,估計要花掉他半年的工資。關鍵是,現在市面上根本就買不到。

禮盒裏還有一張紅色卡片,上面勁道有力的幾個字,寫着——合作愉快。

沈佳城那天破例,在工作日的晚上給他打電話,感謝他的禮物。

秦臻大大方方地說,不客氣。戒指是你買的,婚禮是你安排的,我也要聊表心意。

沈佳城想問,你怎麽知道的,你又怎麽找到的這一瓶酒,可他沒說出口。有些問題,還是不知道答案比較好。他盡可想象背後的曲折故事。謎底就好像陳封起來的紅酒,越品才越有味道。

每周日的聯系電話裏,他的問題也變了。

——喜歡冷色調還是暖色調?房間亮一點還是暗一點?地板還是地毯?有喜歡聽的唱片嗎?

雅苑正好在重新裝修,他也瞞着秦臻,聯系到他的副官,只可惜這小夥子沒住過一天軍隊板房之外的地方,根本不知道長官在這方面有什麽喜好。最後,他只能親自在電話裏問。

宣布婚訊之後,他和秦臻在首都參加過兩次軍方的活動,沈燕輝和他自己的支持率正一路上漲,正面曝光不斷。

他甚至有種錯覺,這場重逢好像始于陰差陽錯的意外,但火車竟然給自己正軌了,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發展。

結婚前夜,他打電話給一直以來的情人,是個很漂亮乖巧的Omega。

他說,你也知道,我要結婚了。以後,就別聯系了吧。

直到婚禮當日,都好像一出完美戲劇。準确地說,是直到婚禮當天的晚宴。

兩人的共同好友,沈佳城原定的聯姻對象嚴一寧也受邀參加二人的婚禮。整個首都,知道他們婚姻真相的人兩只手數得過來,而嚴家父女算在其列。

秦臻和嚴一律曾是戰友,與嚴一寧也早就認識。兩個人正在露臺上閑聊。

透過一層玻璃門,沈佳城聽見秦臻搖搖頭說:“一場外戰還不夠,關起門來還要對自己人兇。”

遇到這種話題,他天生嗅覺敏銳,本能般止住腳步。随後,他便聽嚴一寧說道:“319號好歹是他的政績,他努力四年的結果。也不能這麽說吧。”

秦臻道:“為什麽不能說?都是面子工程,可面子工程也要有個優劣吧。”

“本來我以為……”嚴一寧嘆口氣。她本以為兩個人是真心實意,正想感謝他倆把自己擇了出去。沒想到,竟然也是目的純粹的政治聯姻。身邊這人和沈佳城根本不熟,連心都沒跟他長在一塊兒。

她這才說:“我沒想到。那也是,委屈你了。”

秦臻捏着酒杯,香槟的氣泡稀少,他幾乎是整晚都一口沒動。

他回答道:“各取所需而已。戰争開始之後,我不會經常在家。戰争結束,也就結束了。你不要擔心我。”

沈佳城輕輕掩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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