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N

第10章 N

一路上,兩個人都沉默。沈佳城感覺得到,身邊那個人一反常态,竟一直在看他。

若說什麽時候的沈佳城最讨喜,不是在議會講萬字稿不需要看提字器的時候,也不是在軍區和自己手底下的人打成一片的時候。

倒是在他碰壁的時候。也只有這時候,他人模人樣的。他還有個小動作,右手兩根指頭會轉左手無名指的戒指。秦臻看了許久,有點想讓羅毅停車,關上門,讓這樣的沈佳城跪在自己腳下,很能說會道的嘴唇不要幹別的,就專心給自己含出來,再把東西全弄他臉上。

……這兩天跟他待太久了,秦臻覺得自己可能真是瘋了。

最後,是沈佳城被看得發毛,先轉移了話題:“所以,為什麽這個時候回來。”

秦臻這才把目光移開,看向窗外。等了許久,他竟然開口回答了。

“這次行動和之前那幾次主要不同的地方在于,多了陸地推進的部分。偵查和定點轟炸任務和其他的都差不多,但是,第十五天的時候,聯合作戰部隊要空降到中樞腹地,從三個方向重新奪取控制權——所以,叫‘三叉戟’。現在可以和你說了,我們負責的最關鍵的一仗是夜間突襲。陸地和空中作戰是有很大區別的。在空中投彈是按一個按鈕,炸幾個關鍵建築,甚至可以在幾百公裏之外,直接用無人機鎖定目标。在陸地,靶心則是活生生的人。戰術配合你可以演練很多次,但是你沒法模拟出戰争的實況。”

“……也都快要結束了。”

秦臻沒理會,繼續講下去:“我們丢了兩個人。最諷刺的是,不是突襲的時候丢的。那一仗打得很漂亮,基本上沒遇到什麽有組織的抵抗。本地的友好聯軍也給我們了不少幫助。所以我們海鷹負責的最後一項任務,就是負責給聯軍輸送軍火和物資。任務都完成了,是在回程的時候,遇到的地對空襲擊。”

“你在……”

“沒有地空導彈,我們的情報準确。他們用的防空武器很落後,基本屬于三七高炮那一類的,往肩膀上扛的那種。可是C-5的機身底部是最大的弱點,你坐進去以後,會覺得這飛機很寬敞,對吧。這是和平年代設計的問題,總是把一個數字當标杆。想最大化容量,最大化運輸效益。”

“所以,那架飛機沒回來。”

“回來了。”車內氣氛太悶,秦臻降下車窗,沈佳城掏出煙盒,叼在自己嘴裏點上火,然後才遞給他。

“問題就在于,他回來了。墜毀在我眼前。飛行員叫……”

“楊澄?”沈佳城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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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麽知道。”這種軍事行動都是最高機密,指揮部的犧牲人員名單還沒統計完,也沒公布于衆,沈佳城絕無權限得知。秦臻非常清楚。

“今年二十三,和你還是老鄉,”沈佳城一字不差地替他說完,“我第一次陪你去軍區,坐的是他開的飛機。他是飛C-5的。還是邱嘯林最好的朋友。”

“你是不是聽到什麽……”

沈佳城自顧自地說:“我看……小邱這次也跟你回來了,是你給他放假了吧。”

一般秦臻都是一個人回來,這次不同以往。在軍用機場親自接他落地時,沈佳城也看到了邱嘯林,還同他打了招呼。小夥子情緒有點低落,沒跟他插科打诨,就低頭叫了一聲沈先生。沈佳城懷裏那包煙都沒送出去。那時候,他就已經猜到一二。

秦臻轉過臉來,有些驚訝。又不太驚訝。

沈佳城有個很厲害的本領,對人名和人臉過目不忘,哪怕是跟他有過交集的最小的人物。

“嗯,是我給他放假了,”秦臻說完,又糾正他,“楊澄今年……二十六了。”

“哦,對。都三年了啊。”

時間過得太快了。沈佳城開口,又問:“你難受嗎?”

“……我習慣了。”

這往後,秦臻沒再說話,車緩慢行駛,他搖下窗,把那個人遞過來的煙抽得剩下幾口。物資有限,第九區呆慣了的人抽煙都抽到聞得見焦油味兒。沈佳城懷裏揣的是金标‘沉香’ ,這煙太金貴,他其實也抽不太慣。

要放往常,他倆三句話內必定嗆起來,這說了十句不止,互相都沒踩着對方的地雷,和睦得有些詭異了。某個看不見的匣子打開了,秦臻只是想把嘴給堵住,指不定自己會說出什麽會後悔的話來。

沈佳城又把煙灰缸翻出來遞過去。秦臻沉默了許久,還是掐滅了,沒抽最後那個尾巴。

他開口說:“下午跟我走吧。”

“好,你不是要去……”沈佳城剛想說星輝,還挺詫異。

“去六裏河。”

首都西區的退伍軍人援助點。秦臻假期的時候會去幫幫忙,他向來都是一個人去,隐姓埋名,默默幹活。

去年十二月通過的那項退伍軍人社會福利待遇法案給全國所有的援助點都增加了撥款,沈佳城帶着團隊親自去幾個地方考察過,看款項是否落實到位。六裏河離家近,在他的選區裏,他去過兩次,并不陌生。

沈佳城又說:“這個路線……沒跟警衛報備過。”最近,他和沈燕輝都收到了威脅信,去哪都要和警衛部提前報備,每次出門前後都跟着保镖車。

秦臻情緒還是不太高,說得也很不委婉:“誰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動你,我看他是活膩了。現在報備。你報備還是我報備。”

這個救助點的項目是國家撥款并和本地政府共同出資的社會福利項目,所有設施都是最基礎的,志願者也多是社區內退伍軍人或軍人家屬,到了假期才能請到幾位來做志願服務的大學實習生。他們一直都缺人手。

秦臻早就和這個援助點的負責人打過交道,到了就找到了活兒。周末打熱線電話的人很多,他們正忙得不可開交。他也給沈佳城找了個活兒。援助點的友好合作醫院剛剛完成對全體病人的電子建檔工作,所有在西區這個援助點注冊過的人檔案一直是紙質版的,沒更新到系統裏。沈佳城負責帶着三個實習生完成醫療檔案的電子建檔。

秦臻坐下來接了三個電話的功夫,沈佳城已經把問題摸明白了,還整出一套系統來。他把面前堆成小山的病人紙質檔案分成三大類,又把實習生安排成三組——只是注冊登記的分一摞,讓有計算機背景的實習生只負責錄入,有複雜病歷的篩出來放一邊,在護士的監督下排序整理後錄入,信息不全的另分一摞,交回給秦臻這邊打電話二次确認。

“……嗯,給您預約上下周四下午三點半。謝謝,再見。”

“……住址信息要及時更新,您電話裏跟我說吧。電子建檔大概一個工作日內生效,您會收到短信提示。”

秦臻挂掉手中電話喝了口水,看向簡陋的辦公室遠端。沈佳城把來時候穿的毛衣外套脫掉,空調房裏只穿一件T恤,鉛筆別在耳朵上,正在一堆的書山紙海中間閃賺騰挪。他又不費吹灰之力,就把三位實習生的名字都記住了,正指揮他們各個擊破。

秦臻想,他自己不是天生就要當軍人的,可沈佳城卻是天生要當政治家的。

這一幹就是三個小時。沈佳城兩次打電話給李承希,說把下午的會議稍微推遲一點。出門的時候,他心情甚至不錯,叼着鉛筆問身邊的人:“怎麽樣,我這個苦力幹的還可以吧。也不算辜負了當初你想做的事。”

答應秦臻通過這項法案,是履行契約。可凡事要做,就要做得漂亮。這是沈燕輝從小教給他的。

“下次也別送什麽車了。我不常回來,也不開,你就……”

秦臻話音未落,擡頭就看見門口長槍短炮。他也就知道了,為什麽整個下午沈佳城幹勁那麽足。

記者把話筒都怼在眼前,秦臻習慣性地走在他外側,也擋在他身前。但這次卻被沈佳城拉到身後。

采訪很簡短,內容無非是和去年年底他牽頭的這項法案相關。沈佳城竟然在兩分鐘之內飛速回答完了所有問題。

等走遠了,沈佳城先開口:“人不是我叫的。”

秦臻的好心情煙消雲散:“什麽都要拍拍拍,走到哪都要拍,吃個飯要拍,做點好心事也拍,有哪一件事是你真心想做的麽?”

——有。319號法案,住房改革是我想做的。

秦臻反手扣上了個棒球帽,壓低帽檐去拉車門。

鑰匙在沈佳城手裏握着,他沒解鎖,秦臻幾次都沒拉開,終于也有點惱火。

“沈佳城,有意思嗎?”

沈佳城站定,問道:“你是不想被拍,還是不想被看到跟我在一起?”

秦臻回道:“是你自己收到死亡威脅了還跟沒事兒人一樣,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你去哪了。是你的名聲重要還是你的命重要?”

兩個人雞同鴨講,沈佳城也在氣頭上,說:“不想跟我回家你就直說。是赫昭介意?”

秦臻都被他說得一愣:“……怎麽什麽都要扯上他。”

沈佳城終于忍不住了,壓低聲音說:“在我家,上了我的床,還要給他打電話。你到底懂不懂規矩。”

電話一共兩通,早上一通,中午則是赫昭的回電。他們統統也沒說幾句話。

秦臻怒道:“沈佳城,你他媽敢在背後查我?”

沈佳城心裏一跳。片刻後,他嚴肅道:“我沒查你,秦臻,我是詐你的。你自己承認了,這可就不賴我了。還有——這個問題,你也有臉問我?”

秦臻沒說話,他眼睛低垂下來,怒意不見了,倒是有點——

命定的悲哀。

這才是他倆之間的常态。他說的也沒錯,自己又有什麽資格問他。在背後偷聽,對他不坦誠,利用他對自己的好意,達成自己的目的,還差點連累他的仕途——這一切,都是自己做出來的事。他那時候是真的觸及了那個人的底線。

若不是後面發生的一切,沈佳城很可能不顧沈燕輝和自己的前途,當場跟他離婚。堅持到了今天,也不過是有一紙合約罷了。

良久,是秦臻先平靜下來。他轉過身來,擡腿就要走。

沈佳城提高了聲音:“別走。現在是特殊時期。”

秦臻停了腳步,又轉回來,對着身邊面面相觑的幾個黑衣人,點了其中一個人一下:“江洋,你跟着我。”

又轉向羅毅:“你帶着所有人繼續跟着他。這回別給我偷工減料。再被我發現,我有你們康隊的聯系方式。”

“江洋,別走,站着,”沈佳城給了相反的指令,他突然覺得有點沒來由地慌神。他跟在秦臻身後,壓低了聲音說:“你有本事走,你倒是別回來啊。回來幹什麽,自找不痛快嗎?”

秦臻沒理他,一步一步走遠了。

江洋的汗都流下來了。在得罪沈佳城和得罪秦臻中間,他只用了一秒做選擇:“沈先生,抱歉。”

沈佳城一擺手,意思是讓他趕緊跟上。

和選民的小組會議開了三小時,沈佳城請參與調研的所有人吃了便飯,回家已經八點了。回家路上,林肯後座的左邊空了一大塊,又恢複了平日裏的樣子。

他回到書房,才發現裏面的軍事地圖竟然被修正了。‘三叉戟’戰役奪回的領土被秦臻謹慎地用藍色鉛筆打上陰影。角落的日期也更新成了今天。

沈燕輝的演講是每年例行公事,去年戰局緊張,秦臻沒有陪同他來。今年,也沒必要來。

為什麽非得現在回來?秦臻在去六裏河的路上說得很清楚。他講的只是戰争的過程,全都是冰冷事實。他一向不會煽情,甚至連哭都不會。

可他分明是給了自己答案。

因為他累了。倦鳥要歸巢,獵隼亦如是。

虛情假意還是身不由己,總有那麽十分之一的可能性,他是把雅苑也當成了自己的家。

沈佳城有點懊悔。他走到卧室秦臻那一邊的床頭櫃,低頭,又看到那本書。

翻開一看,發現書簽竟然往前挪了十幾頁。看來,第一天晚上做完以後,自己去了書房辦公,他還在卧室看了會兒書。

認識他之前,沈佳城以為秦臻是很古板的,平日裏消遣只會去靶場,做愛不出一點聲音,看書都看現代軍事理論的那種人。

沒想到,他居然愛看通俗小說,而且只看紙質版的。沈佳城家裏有很多書,這本還是他從自己書櫃裏面挑的,扉頁蓋着自己的印章。

只是,今年他都沒怎麽回來,看得很慢。如今好不容易有空,又被他一句話趕走了,連書都來不及帶走。

沈佳城翻開那本書。他看到第127頁,正是精彩情節,拉裏正和伊莎貝爾在巴黎的小旅館攤牌。

*“我希望我能讓你看到,我提供給你的生活有多麽充實,是你根本想象不到的……*

*“它永遠不會有止境。這樣一種幸福的生活,只有一種情形能和它相媲美,那就是當你獨自飛在高高的藍天上,你周圍都是無邊無際的天宇。你陶醉于這寥廓無垠的空間。你內心充滿無限的喜悅。*

*“……就是把世界上所有的權力和光榮都給你,你也不會用它去交換。”*

沈佳城都快會背了。

他又拿起座機,內線電話打給警衛班的人。今天是留守的羅毅接的。

“小羅,能不能麻煩你幫我送個東西。”

羅毅立刻接道:“好的,我這就上來,”他又追了一句,“送到星輝國際嗎?”

這小子,還挺機靈。

沈佳城把話筒貼着臉頰。手很冷,臉很燙。秦臻回了星輝以後要做什麽,他不用問也猜得出來。

“……沈先生?”

他又放下話筒:“算了,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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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P 代表 現在/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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