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N

第14章 N

沈佳城眼看着秦臻慢慢坐起來。如此精疲力竭的性愛之後,他竟然還有精力,用舊T恤擦拭地板上的污濁,又把襯衫拾起來丢掉。

“別管了,放着吧。我一會兒找……”

“找誰來收拾?”秦臻擡起眼睛,和他對視。

秦臻的後背被地板上的碎玻璃劃破了,後頸的腺體被自己反複撕咬出血,眉骨……

眉骨更別提。

沈佳城又擰開了水龍頭,低下頭,神經兮兮地在沖自己的左手——

無名指上,戒指是疊刻設計,刻進去的紋路都被血弄得暗紅,怎麽沖都沖不下去。那不是沈燕輝的,而是秦臻的血。

他親手用婚戒劃破了他的臉。本來應該保護他倆的結盟的,象征美好和純淨的東西,如今全都髒了。像這樁婚姻一樣。可他無法控制,一切已如一列脫軌的列車一般,向終點飛馳而去。

他只好又擦幹手臂,幫秦臻把地上的衣服一件件撿起來。

正提起自己先前穿的西裝外套時,秦臻突然叫住他,冷聲道:“名片給我一下。”

沈佳城的動作凝住片刻。

“沈佳城,名片。”

沈佳城自己從不會随身帶名片。之前星海臺那個年輕記者給他遞名片,而他收了。而且,就放在西裝上衣內側的口袋裏。

他也知道秦臻看見了。片刻後,他還是把手伸進去,摸到卡片,掏出來遞給他。

名片上面用鋼筆多寫了一串號碼,自然是私人號碼。還有兩個英文單詞,“call me”,正好寫在‘齊思文’三個中文字的左邊。實在是明目張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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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佳城開口:“我……沒看見他寫的是什麽。”

秦臻輕笑,搖搖頭。

“你以為我在乎這些?”

“那你……是在懷疑他?也不至于吧,若是假裝成記者……”

“沈佳城,星海臺什麽時候會用沒跑過外勤的記者跑這種重要的場合。這種活兒怎麽輪得到他?槍手是從旁邊建築物狙擊擊中目标,想有射擊時間,必須制造混亂。想有射擊角度,必須要搞壞技術設備,讓主辦方自然而然地選擇備用會場。槍手又不會影分身術,場地內部得有人接應。不是我懷疑他。我——平等地懷疑每一個人。”

沈佳城沒忍住,伸出手摸上他的眉骨,倉促地轉移話題:“縫合一下吧。”

秦臻把名片捏在手裏。上面也染上了沈燕輝的血。他突然覺得無比疲憊,甚至要僞裝不下去了。

“算了,沒事。”

沈佳城沒放手。他叫他名字,又說:“阿臻,你看看我行不行。”

秦臻握着他的手腕,把那只手從自己臉上拿下來。“我相信你能……”

——我相信你能從困局中站起來,挺直身體走出去。

官話說不出口了,因為沈佳城反手扣住了他手指。他們正十指相交。

剛剛他失守得太徹底,此刻也完全沒有精力反抗。秦臻側過臉,沒有看他。

沈佳城望着他,開口說話。比起先前,他聲音完全啞透了,低沉輕緩,而思路依然無比清晰:“秦臻。程顯這二十多年來,在貪污腐敗方面的執着遠遠超過他對任何一個政策的堅持。我知道,你知道,電視臺知道,明眼人都知道。楊文藹在是黨內最有威望的,能團結各派不同聲音的。可老人家八十一了,前年就患上阿爾茲海默症,都是他妻子在管事兒,沒對外公開而已。

“還有三號種子,喬啓宇。他現在風頭正勁,也是我父親親口任命的管財政的人。他和我履歷相當,背景相仿。但他是學術派,我是實幹派。他是第三區的代表,我是首都特區的。他是銀行家,我是軍校畢業,還是曾經的公檢法系統內的人。我從不把“熱愛”當口號來喊,因為我用不着。還有——他父親曾經因為偷稅漏稅被罰款。而我父親,為了聯盟的利益,剛剛死在了一百多臺攝像機前面。”

秦臻甚至沒有反應過來:“你的意思是……”

沈佳城扳住他的下巴,強迫他轉過頭來和自己對視,一字一句地說:“秦臻,你看看——我行不行。”

沈燕輝被刺殺後,國家需要穩定,戰争需要結束,亂成一團的黨派需要多數人的領導。議會很快将舉行‘閃電選舉’,選出沈燕輝的接班人。程顯早些時候來訪,表面上是安慰他,實際上則是為了取得沈佳城和沈燕輝這一派人的支持。他似乎是篤定了沈佳城對這個位置沒興趣。

程顯實在太過輕敵。任何人都有悲憫之心,雙親健在的沈佳城在民衆中尚且是飽受歡迎,失去父親的他,則會是所向披靡。秦臻清楚地知道,沈佳城說的每一句話都沒有錯。

正因如此,他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你居然……你怎麽可以……”

大難當頭還如此思考的沈佳城,幾個小時前抱着沈燕輝的屍首眼眶發紅的沈佳城,剛剛還失控地在自己身體上标記的沈佳城——

哪一個,他都感到無比陌生。

沈佳城竟然笑了。他臉上也帶血,顯得笑容十分可怖和詭異。

“是,我就是這樣的人。我父親屍骨未寒,程顯已經帶着人來算計我。這一步,我要走在他前面。秦臻——我要去競選主席。你能不能——”他停頓片刻。

沈佳城非常擅長措辭,他完全不需要任何幕僚和撰稿人的建議。

最後,他說出口的是:“你能不能,繼續站在我身邊。”

秦臻已經冷靜下來了,他只是沉默。

種種情緒作用下,沈佳城竟然有點慌。他沒太想好,可話已經率先沖出口:“如果我當選主席,特種作戰部隊需要的經費問題你不用擔心,你想要辦到的信息化管理,系統裝備升級,新兵電子技術培訓——我都能辦到。可國防經費一張再漲,如果換了別人,是推行不下去的。換了別人,也不會把這個放在最前頭。但是我可以。”

“同時,我希望——你能繼續配合我。”

有個戰争英雄作為伴侶,非常有利于贏得民心。若沈佳城原來有五成勝算,有了他的鼎力支持,即将變成七八成。

是的。這一切,從頭到尾,不過是一場交易。只不過,現在籌碼翻倍,也毫無退路。

秦臻低下頭來。地板上全是碎玻璃,後穴還是酸軟的,濁液都沒來得及清理,他只得草草裹上一條毛巾。他知道,這一局,他又輸了。

“不用問我。”

沈佳城這才肯放開他的手。他低聲道:“低頭。”

秦臻低下頭頸,這才感覺到背後人拿了一張創可貼,貼在他後頸,遮住了快被咬爛的腺體。

沈佳城沒敢再上手摸他的臉,他也垂下眼睛:“後面的事,承希會跟你聯系。對不起,我……”

秦臻沒聽後面的話。他打斷他,只是說:“沈佳城,要我參與可以。但我參與了,就是要贏的。”

*

首都西郊,永英陵園。

沈佳城再度見到秦臻,已經是三十六小時之後。下午五點,全體政要為沈燕輝舉行最高規格的國葬。

永英陵園四面都有軍隊把守,整個區域戒嚴,安保級別是這幾十年中少有的。

冬雨很冷,沈佳城着一身黑衣,頭發梳得一絲不茍,瞪着血紅的眼睛,為父親送行。他右手邊,是他的伴侶,同樣一身黑衣,戴着軍帽的秦臻。

沈佳城随身警衛換了全新的班子。沈燕輝遇襲之後,負責他安保的警衛隊長康鼎引咎辭職。新任的隊長是個叫趙立均的人,昨天剛剛帶團隊到觀山沈居報到。

沈佳城低頭,看見他腰間別着的軍徽,已經了然。

如今在墓園,他見趙立均和秦臻交談,更是證實心中猜測。

葬禮是全程直播。棺木上面覆着一面國旗,看不見沈燕輝的臉。

顧廷之蒼白的左手扶在檀香木棺側面,久久不願撤離。直到樂隊演奏完最後一個音符。沈佳城附身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這才握住他手臂,把他的手拿了下來。

木棺被吊起,一寸寸沉入地下。沈佳城三次鞠躬,秦臻和趙立均帶着在場所有軍隊的人齊敬軍禮。

葬禮臨近尾聲,永英陵園後山處一陣喧嚣,海藍塗裝的小型客機得到特殊許可,直接降落在陵園後面的小型民用跑道。随後接連降落的,是保駕護航的三架雷鳥T-3。

是飛鷹739,秦臻的專機。沈佳城看了身邊人一眼,最後說道:“我送你走吧。”

沈佳城走出來幾步,後面給他撐傘的人沒有跟上。他有點發怔,背對着攝像機,擦去臉上的雨滴。

細雨飄飄,卻突然靜止于此刻。沈佳城回頭一看,傘被秦臻接過來了。他正撐在自己頭頂上。

秦臻垂下眼睛,低聲說:“走吧。”

如此場合,記者說不敢跟上去的,所有攝像機都轉向他倆,看兩個挺闊的黑色背影在雨中越走越遠。

走出兩步,身邊沒人了,沈佳城才開口問:“趙立均……是你們的人?”

“我可以把命交給他。他,我信得過。往後,我說的話你可以不聽,他說的話,請你一定要聽。事關安全,就沒有小事。”

“嗯。”

“目前……調查仍在進行中,不能确定是誰做的。我和嚴将軍通過電話,還是早些回去的好。前線需要我,哪怕不做任何落地的戰術突破,很大一部分前期的偵查都是依靠我們……

“……不用解釋,我知道,”沈佳城又說了一遍,擡起來手,在身後數道視線之中,又規規矩矩地放下,“我知道的。”

“這兩天,我也……”

“該說抱歉的是我,”沈佳城低頭,看了看自己左手無名指的婚戒,縫隙之中盡是泛黑的血污,“等閃電選舉結束,第九區形勢穩定,調查出結果,我再補給你。你想要什麽,我能辦到的,我盡量。”

秦臻停住腳步,僅僅片刻。

他開口問:“晚上九點,還是九點半。”

“是說……”

“之前你說的,每天通電話。晚上九點,還是九點半?”

他們昨天簡單聊過這個問題。沈佳城當時一刻不停說了十分鐘的話,講自己之後的策略,希望秦臻能夠配合。震驚全國的暗殺也還在調查中,他們要彼此保持信息暢通。

飛鷹739在十步遠的地方停泊。邱嘯林從正駕駛的位置跳下來,鑽入雨幕中,站得筆直,向秦、沈二人敬軍禮。

“沈先生節哀。我們……很感謝主席,為我們做的一切。”

沈佳城點點頭,解開風衣扣子,掏出那兩盒沒拆的‘沉香’。

“雨也不小,你回去吧。趁天氣條件還可以,趕緊飛。”

傘還沒收。邱嘯林的作訓服已經覆上薄薄一層水霧,可沈佳城肩膀上一個雨滴都沒有。

直到上機前的最後一刻,秦臻才把傘交到他手裏。

“每天晚上,首都時間九點半。”

沈佳城卻是問:“可以視頻電話嗎?”

秦臻沒答,擡腿上了舷梯。

沈佳城在趙立均和兩名警衛的護衛下,隔着十米遠,回答記者的問題。這也是他自那場暗殺之後第一次在公開場合露面。

“我是首都西區的代表,若談我支持的政策和法案,我自然可以和你講上一兩個小時。但是今天——就今天,我不想談我,不想談首都西區和最近的議題。我只想談我的父親。我所學會的一切,都是他教給我的。我父親的遺願是第九區長久的和平,經濟的複蘇和社會的和諧穩定。他雖然離開了,但我會盡我所能,獲得黨內諸位的支持,帶着他的願望走下去。”

“您的意思是,在之後的閃電選舉中,您有意和程顯先生競争……”

“謝謝你們的問題。但我不想在今天回答。今天屬于沈燕輝,屬于我父親。我有個很自私的想法。我希望大家能記住他,和我一樣——”

話音未落,只聽見遠處一陣震耳欲聾的轟鳴。四架軍機自永英後山接連起飛。

載着秦臻的飛鷹739正在爬升。它的身後,是三架雷鳥T-3式殲擊機。

可雷鳥沒有立刻跟上‘飛鷹’。首都空域內,飛鷹也不太需要保護。

沈佳城和在場所有人一樣,都随着聲音擡起頭。

只見低空的陰霾下,雷鳥環繞永英陵園盤旋整整三周。引擎轟鳴,如猛禽發出最後的嗚咽。

“……沈先生,請問您是要參加之後的競選嗎?”

“沈先生!請您回答一下我們的問題。”

國家有國葬,軍隊也有自己的儀式。‘七日戰争’之後,為紀念幾百名悼亡将士,十架空軍戰鬥機曾在五一廣場繞場三周。這是最高級別的悼念儀式。

海鷹上下都姓秦,這是誰給的命令,不言自明。

沈佳城後半句話沒有說完。他推開趙立均,以手掩面,匆匆走入雨幕之中。

他身後,大地正轟隆隆震顫,如一曲無聲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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