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在場各位不用擡頭也知道他是讓誰等。秦臻僅是略微停頓半秒的功夫,外人就走得沒了影。沈佳城把鋼筆扣上,領帶扯松了一點,習慣性地摸煙,又停住了手。
秦臻太熟悉他這一套動作,在雅苑家庭辦公室內,他停止辦公要聊閑天的時候,總會——
“你坐。”
秦臻沒聽,仍站着。
沈佳城只得擡眼跟他對視,目光平靜。“有什麽想跟我說的麽,可以現在講。”
對面仍是沉默。
沈佳城皺眉,他幾乎确信他可以處理秦臻的任何情緒——若是怒意,他可以道歉,不是作為聯盟主席,而是作為沈佳城個人,為了他的感受而道歉。若是質詢,他可以引經據典,從上上任主席任期內的戰争經費說起。他的口頭功夫在議會那麽多年早就鍛煉出來了,要真就事論事,他斷定秦臻是吵不過他的。
可對方一言不發,只有漠然,甚至不願意站得離他近一點。
最後,秦臻開口,問的卻不是工作:“我的信,你……”
“看過了。”
“同意麽?”
沈佳城笑了一下,笑容不比在外,看起來有些勉強。但他的語氣仍十分公允:“我沒有不同意的權利。你都做了決定。”
和想象中差不多的答案。秦臻低頭,還是很客氣:“如果你之後還需要什麽事情的話,我會配合,你讓承希聯系我。答應你的事情,我說到做到。”
這次是沈佳城別開了目光,他站起身來,想湊近前——
之前有太多人在場,軍隊這種地方,幾乎都是Alpha,他判斷得不太準确。可空氣安靜下來,沈佳城才更加清楚地意識到,他根本聞不到秦臻身上絲毫信息素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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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臻下意識地向後躲閃半步,拉開會議室的門:“沒別的事……我就先走了。”
“等一下。你……”沈佳城開口,才發現他并沒有更好的挽留理由。他只好追了一句:“你不同意這個方案。”
秦臻輕笑了一下,有片刻松弛,又把他說的話原封不動地返還:“沈主席,我也沒有不同意的權利。”
“我想聽聽你真實的想法。”
“我說過了。”
秦臻側過頭,避免與他對視,卻瞥見自己作戰服上的肩章。
“說真話。這是命令。”
秦臻的沉默不言自明。自從寫下那封信、留下那枚戒指的那一刻起,他倆的關系就已經退回原點。
沈佳城仍不習慣他的沉默,便開口道:“好,你不說,那我替你說。這樣重武裝的閃電突襲可以短期內消滅叛軍領袖的勢力,拿掉一顆人頭,但無法根除隐患,消滅不了他們所信奉的東西。既然沒有實際意義,那就是政治作秀,是我新官上任一個月內所需要的政績。這是你想說的,對吧?”
秦臻斟酌着語氣,盡量和緩地解釋道:“有人信仰光明與和平,就有人信奉黑暗與毀滅。我們需要做的是加強情報工作,理解這樣的想法是如何層層滲透的,在源頭進行幹預。只是我的一點建議。也不只是針對今天的局勢。”
沈佳城進了一步:“如果行動失敗,我也要承擔責任,我和你們榮辱與共。如果我不相信這是最好的方案,我不會這樣決定。”
可秦臻寸步不讓:“如果黑箱行動失敗,你不會是那個一個個打電話通知家屬,一個個編織謊言的人。”
沈佳城若有所思。片刻後,他視線下移,盯着秦臻作訓服胸口處空了的一塊,突然意識到了什麽:“你的銘牌不在?”
“你怎麽知道……”
‘海鷹’特種部隊有個老規矩,遇到特殊高危險行動,都是按照戰士的個人意願。沒有家室、沒有子女、想參與的士兵只需把帶有自己身份編號的銘牌交上去,由機器抽簽決定。沈佳城自從和秦臻結婚起,就默認秦臻被排除在滿足條件的人之外。可現在境況不同。
面前這人站得筆挺,作訓服被水洗過無數次,針腳處有些許發白,而本該放他編號銘牌的那個位置,确實是空了一塊。
“晚飯的時候,你走了以後,我聽他們講的,”沈佳城神色嚴肅,又問了一遍,“秦臻,你的銘牌呢?”
秦臻擡起眼,目光如炬,突然犀利道:“有意義嗎?”
沈佳城和他對視半秒。
這下輪到秦臻反擊:“我的命,和我手底下其他人的命,有區別嗎?應該有區別嗎?”
就連沈佳城都不太習慣他如此咄咄逼人的發問。他向前走了兩步,離沈佳城只有一截手臂的距離才堪堪停住。
沈佳城當然知道正确答案。秦臻平日的政見和信仰可以瞞過所有人,卻無意對自己掩藏。他是比自己更加純粹百倍的平等主義者,若給他選擇,他會毫不猶豫地犧牲自己,而換取多數人的利益。
沈佳城右手撫上左手無名指,習慣性地轉動他的婚戒,很少見地猶疑片刻。秦臻低頭,也看到了他的小動作。沈佳城立刻停下了手,只規矩地答:“對你來說,沒有。也不應該有。”
——可對我來說……
沈佳城離得實在太近,信息素的味道太濃,随着罕見情緒波動迅速占據了小小的房間。秦臻實在是忍不下去,便用兩字了結:“不在。”
“你是說……”
“我們還有另外一條規矩。這種行動,中隊長以上的指揮官禁止參與。所以我的名字,不在裏面。”
秦臻把胸前口袋打開,沈佳城只聽見“啪”地一聲——他把銘牌拍在了桌子上。銘牌處是磁吸設計,不算太牢靠,出任務的時候他都會裝回口袋,連同軍官證和……和曾經的婚戒。
門在眼前硬生生地關上,阻斷任何交流的空間。沈佳城坐回辦公椅上,捏住他留下的銘牌,眉頭緊鎖。
——“有人信仰光明與和平,就有人信奉黑暗與毀滅……”
這句話聽起來太熟悉了。《首都要聞》社論平臺一片匿名文章在當時聯盟軍政界掀起不小的波瀾,沈佳城也聽父親沈燕輝在席間屢次談起過。文章的落點在于,軍備競賽不是武裝沖突的唯一解決方式,增強情報信息網絡是更好的答案。文章裏面對軍備情況,“七日戰争”和鄰國恐怖主義緣起的分析都像是出自專業研究員之手。沈燕輝當時就一針見血地指出,這位“七號公民”大概是情報局的說客。
而沈佳城是到今天,才猜到了這個人可能是誰。他輕笑一聲,倒寧願自己沒有這種過目不忘的記憶力。
可換個角度來想,秦臻代表了軍方最頂尖那部分精英将領的勢力,他和情報局的人關系緊密,張少陽得不到的消息他都能提前得到,只能說明他政治實力不菲,且關鍵時候反應極快。
沈佳城當然應該是滿意的。并且只應該是滿意的。
他關上電腦屏幕,又拿起旁邊的作戰方案。方案上面寫了秦臻的名字,清晰地列出了每一步的布署和需要的武器配給。沈佳城攥緊手中十幾頁的紙,直到紙張被捏出褶皺,像命運冰冷的漣漪。
*
秦臻沖了冷水澡,又換好衣服,這才聽見門外敲門聲。邱嘯林一手抱着一個紙箱,一手拿着新的文件。
秦臻看到,便迅速起身幫他接過來。剛剛睡眠不足,連日的疲憊加上剛剛在方寸空間內和最熟悉的那個人對峙,他差點沒站穩腳跟。邱嘯林要伸手扶他一把,被他迅速拒絕。
“文件放桌上吧,我一會兒看。箱子也是給我的?”
邱嘯林這才說明來意:“之前一個月,沈先生就任主席,這些年來他對我很照顧,我一直……我沒有機會說感謝。”
秦臻在他示意之下,打開了紙箱。裏面竟然是——一架等比縮小的遂康天文臺木雕。
邱嘯林:“之前……我看您不小心摔壞了。那段時間您也忙,可能沒時間再做一個了吧,正好我們這個月在收拾營部,我這裏富餘一堆材料,小張說不用的話讓我扔了,我這兩周就加了個班,給做出來了。”
“……謝謝你。你自己給他吧?他不在我這兒,他今天,應該挺忙的。”
邱嘯林紅着臉連連擺手:“我和沈主席不熟,他公務繁忙,也不好打擾,您幫我代交吧。”
秦臻張了張口,很艱難地說:“我和他……”
可邱嘯林擡頭,滿眼期待地看着他,眼神裏滿是笑意。
“……都很感謝你,謝謝,”秦臻只好轉而答道,“那我替他先收下吧。之前那次……也實在抱歉。”
沈佳城從第九區離開後,秦臻立刻被行動電話叫走,屋裏的一片狼藉一定全被邱嘯林看了去,包括完全破碎的天文臺模型。他一個月後再回來時,辦公室已經被收拾整潔,天文臺的殘片同那天晚上混亂破碎的記憶一起被扔進角落一個紙箱裏。
邱嘯林心思很直,趕忙給他解圍說:“沒事,不小心嘛。那我先走了,您好好休息。”
秦臻要說點什麽,借着燈光一看邱嘯林的軍服領口處,卻驚訝地發現他的領口竟然是空的。
“邱嘯林,你——你的銘牌呢?”
邱嘯林笑了笑,說:“首長,疾風行動的名單出來了。”
秦臻低頭往他桌角那摞加密文件一看,在三十多人的名單裏,果然看到了邱嘯林的名字赫然在列。
沒有配偶,沒有子女,邱嘯林是符合條件的。
“之前我爸總說我在軍隊這麽多年也沒什麽成績,我這幾年跟在您身邊是學到很多,但現在到了軍隊和聯盟需要我的時候,我沒有理由不去做。因為我知道,如果您符合條件,您也會把自己的名字放進去。被選中是一種榮譽,也是一種責任。”
秦臻呼出一口氣,半晌,沉着聲音說:“我會盡力保證你們的安全。我也期待你平安回來。”
等邱嘯林離開得有五分鐘,他的呼吸還是無法平複。他擡起眼,和辦公桌上邱嘯林送來的天文臺大眼瞪小眼得有半小時,終于決定把天文臺收在更加穩妥的角落。他挽起袖子,從抽屜裏拿出抑制劑。
抽屜空蕩蕩,唯有一個金屬物件晃了一下。
秦臻頓了片刻,仍選擇拿起。
三環疊刻,邊緣齊整,幾乎沒有劃痕。是他們的婚戒。在西109片區遇襲後的一周,第九區戰區醫院來電,通知他來領取手術時候被收走的軍官證等個人物品,其中就包括這枚戒指。接到電話那天晚上,他有意告訴沈佳城不用再破費,可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
若沈佳城有意了結一切,提出分開,那應該是最好的時候。秦臻在雅苑每晚等他,根本不是等什麽甜言蜜語,而是等一個了結。
而沈佳城大概永遠看不到這枚多餘的戒指,也永遠都無法都知道邱嘯林一片良苦用心。他們之間已經結束得明明白白,他又怎麽能送這麽暧昧的禮物。
秦臻擡起右手無名指,很快,又把手指收回去,握成了拳頭。透明的液體被推進血液,抑制劑帶來片刻和緩,也許只是心理作用。
他又想起席間發生的一切。沈佳城在外怎麽和人來往的,跟他在一起三年,自己心裏再清楚不過。關心自己也不過是維持常态,退一步說,是公衆政治人物在外待人接物的基本素養。明明是自己提出的戰後再解除婚姻關系,言外之意,戰争結束之前,他還是應該配合。他剛剛實在是太過于敏感了。
究其根本,這異樣之處來源于面對面見到那個人時候的一種主觀感覺。他沒感覺到恨意,也沒感覺到隔閡,而恰恰相反。他竟然覺得舒服。
好像幾周以來躁動不安的神經被安撫了一樣。從認識他起,從沒有一天秦臻聞到他的信息素有過積極的反應,他是控制着自己去接受、容納了對方的存在。可今天不一樣,他竟然不再排斥對方身上的信息素,甚至是——
有點依賴它。對,依賴。
僅僅是分開一個月而已,往常他們吵架吵得厲害的時候,一個在首都,一個在第九區,互相之間一個月不聞不問是常有的事。這實在是太反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