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49章

次日早上七點,沈佳城照例在艱難險阻中出門上班,而秦臻接到軍校通知讓他去一趟。他沒跟沈佳城打招呼,而是私下找了換班休息的羅毅,安排好了一天的行程。

第一站是軍校。

等待他的是一臉嚴肅的老教官李學亮。軍校和軍區的領導在此輿論事件上産生了嚴重的分歧,而出乎秦臻所料,直到此刻,軍校仍然站在他這一邊。

李學亮教官的頭發都快愁得掉沒了,在窗口等他的時候抽掉了一包煙,只是問他打算怎麽解決。

秦臻只讓他稍等兩日,自己會發聲明。

李學亮咬着煙卷,粗嗓門一成不變,說:“我不是問你真相是什麽,這種問題沒意義。都是一線下來的人,命令就是命令。”

秦臻點頭默認。

李學亮彈彈煙灰,又說:“輿論風波而已,你要頂住。”

秦臻張張嘴,還是問出口:“學校……不用和我解約?”

“解個屁的約,你也走了我還退不退休了!替學校物色個人才不容易,現在沒人想回來任教,都惦記着那一官半職……兩周之後,記得過來試講,好好準備。”

大概留在這裏的任教的人,兼具困難時刻的絕對忠誠,和象牙塔中長大的純粹。秦臻只能對着李學亮說謝謝,并約定兩日之後再聯系。

事實證明,他帶羅毅出來的這個決策無比正确。從辦公樓出來以後,秦臻發現停車場還有不少學生在等。他是穿的自己軍裝正裝去的,也就成了格外顯眼的目标。得知此新聞的少數義憤填膺的學生們認出來他,将他的車輛包圍,一口一個“叛徒”,圍着他的車大聲辱罵他,說他這麽多年都是食人血的冷漠雇傭兵,讓他把紫流蘇獎章再從嘴裏吐出來。

羅毅都連連嘆氣,替他覺得難受,只有當事人秦臻自己顯得很平和。他曾經也是那樣的年紀,曾在這樣的隊伍裏大聲振臂歡呼迎接過陳頌江到訪,而十年後,他也必須面對自己曾經一心敬仰的政治人物是叛國罪人的殘酷事實。首都政治風向本來就變得很快,年輕人的一切情緒也都更加極端,包括愛,當然也包括恨。

羅毅按照他的指示,迅速駕車駛離軍校,甩開跟車的媒體記者,把車停在西區的凱瑞天興大酒店。秦臻還有另一件更為重要的事情要做。

酒店房間簡樸,窗簾只拉開一條小縫,屋裏只有相對而坐的兩個人,和一臺沉默待命的攝像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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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臻對鏡整理軍裝外套,所有獎章一字排開,每個衣角都熨燙得妥帖。似乎不會有比這更加正式的場合。

随後,他對對面的記者說:“好了。我們開始吧。”

記者穿牛仔褲和淡青色亞麻襯衫,随行黑色手提包裏放了筆記本、相機、三腳架、電池和錄音筆。

是星海臺的齊思文。

齊思文大概自己都不會想到,沈燕輝被刺殺那晚他遞過來的那張名片竟然是以這種方式派上用場。他等來了電話,也确實是來自雅苑,只是并非來自沈佳城本人。

秦臻在電話那邊說,我有一個獨家新聞,采訪我本人,你做不做。

那可是風口浪尖的人,是主席的伴侶,聯盟曾經的大英雄,現在最具争議的人物。仿佛五百萬大獎從天而降,砸在他的腳邊。

機會确實只留給有準備的人。三小時之內,齊思文訂好房間,收拾好一切器材,坐在這個房間裏,等待那輛低調的黑色奔馳駛過。

齊思文調攝像機的手指都在微微顫抖。片刻後,他深呼吸,按下紅色按鈕。

采訪開始。

“請您重複一下三一行動的時間地點。”

“五年前的三月一日淩晨五點,塔薩林地區,代號‘三一’。”

“是在第三分隊發出求救信號之後多久,大樓發生的爆炸?”

“大概十五分鐘。”

“您當時接到信號了嗎?”

“我接到了。”

“那時候您是否知道第三分隊都活着?”

“我……知道。”

“那麽,為什麽會去做這樣的事。”

“因為命令就是命令,A級情報高于一切,我只能執行。”

問題和秦臻所想的大差不差,基本上覆蓋了是餘陽那個采訪裏面所談到的內容。

“請您對着鏡頭,再說一遍自己的名字。”

“我叫秦臻。陸港軍區,海鷹特種作戰部隊,編號9783063179。”

“最後,請問您和沈主席現在的關系是怎樣的?”

“我們在一個月前,已經簽署了離婚文件。”

這時候,輪到攝像機後的齊思文驚訝。秦臻甚至準備了材料,并且當面在鏡頭前展示出來看。三十七頁紙上,頁頁都有兩個人的簽名。沈佳城的簽名舒展狂傲,而秦臻的則嚴肅認真,秦字一撇總要壓住沈佳城的最後一捺。每一頁都如此。

齊思文當然認得聯盟主席的筆跡。原來……傳聞竟然是真的。

直到攝像機停止錄制,他都沉浸在秦臻的講述裏。還是對面的采訪對象提醒他:“沒有別的事情的話,我就先走了。”

齊思文驟然反應過來,跑到窗邊一看,心裏頓感不妙。

“你有沒有告訴任何人我們的會面時間地點?”

秦臻搖搖頭:“除了送我來的警衛人員,當然沒有。規矩我還是懂的。”

可酒店樓底下竟然已經全是記者。齊思文有生以來第一次竟覺得自己的同行十分棘手。“肯定不是我們臺的人,是不是你來的時候……”

來的時候記者一路跟車,羅毅駕駛技術高超,可到現在,其他人估計也追上來了。

“從軍校出來的時候就有人跟了,”秦臻無奈道,“沒辦法,就這樣吧。”

“那不行,這幫娛樂記者能把你給吃了。咱們不能走正門,來,這邊。”

齊思文打開房門,兩個人走到電梯口,他突然靈機一動,拽着秦臻去了消防通道:“這邊側門人少,你通知你的司機在小道上等。我來之前勘察過地形。”

秦臻聽取他的建議,兩個人快步跑進通道,可齊思文又說:“還有,咱倆要換一下衣服。他們一路從軍校跟過來,都知道你穿了什麽衣服,你就這樣走出去……太紮眼了。”

也算是個合理提議,秦臻點點頭,擡起手開始脫自己的軍裝。

所有獎章都別在胸口搭扣處,海軍制服正裝的設計繁複如此,想脫外套,必須先摘獎章。連他自己都覺得這設計簡直精妙絕倫,在這一刻簡直是是天大的諷刺。秦臻一步一個臺階往下走,讓齊思文把随身行李包打開,一枚一枚獎章往裏面扔。

紫流蘇、十字勇士獎、金色朝陽獎、聯盟‘勇氣之心’、集體一等功、個人一等功、軍校畢業致辭獎……

他全部的軍旅生涯如走馬燈一樣在眼前回放。

凱瑞天興大酒店一樓到十三樓的距離無比漫長,他爬了二十幾年,可從頂峰跌落地平線只需一瞬。秦臻一件件脫衣服,脫到最後,不剩存褛。

黑色手提包越來越沉,到最後,齊思文竟然覺得肩上有千斤重擔。他看着秦臻寬闊有力的後背發愣。每一道傷疤背後都是一個坐标,一次康複,一個不能公開的秘密。

可秦臻仿佛在做一件非常尋常的事情,在樓梯轉角處堪堪停住,回頭,伸手管齊思文要他的襯衫。

大概是他當記者的職業病,齊思文終于忍不住,問題脫口而出:“為什麽?”

秦臻接過他手中的休閑襯衫一扣一扣穿上。他面不改色,毫無疏漏,又一次重複準備好的答案:“因為命令就是命令,A級情報高于一切,高于我的意見,高于我的生命,也高于我們任何一個人的生命。”

齊思文有些激動,從褲兜裏掏出來錄音筆和手機,當着他的面把電池都扣了下來,示意秦臻他沒有在錄音,之後對方所說的一切,都不會作為證據。

“我不是問這個,”齊思文又重複一遍:“秦先生,為什麽?”

襯衫稍稍有點緊。秦臻認真扣好最後一扣,回過頭來笑了笑,沒有回答。

側門推開,大雨過後,首都天氣晴朗,而小巷空無一人。又是新的一天。

秦臻竟然覺得渾身輕快。他把手機重新打開。正所謂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秦臻做起反偵察工作來太過容易,判斷形勢之後,他打算連穿兩條街區,走去首都萬林步行街,明目張膽地坐公交車。就在這時,手機開始震動。

他打算直接挂斷,可低頭一看,竟是012戰區區號開頭。秦臻以為是戰區醫院,便接起來。

可電話那頭竟然是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趙曉東悶聲悶氣地說:“秦臻,我看電視了,我……不太相信你是那樣的人。當年的行動,我們沒有參與,張将軍下了命令全軍禁言,誰敢對媒體說一句話就剝誰的軍銜,所以我們也沒法站出來說話……”

軍隊有自己的發言人,普通軍官本身也很少參與外界政治輿論事件。軍紀分明,如此禁言令并不稀奇。只有自己因為和沈佳城結婚,這些年發過三兩聲明,也都是事先和發言人打過申請的。秦臻表示理解:“嗯,我也差不多猜到了。”

“嗨,我嘴笨,不太會說話,就覺得我這心裏不舒坦。打電話跟你說一聲,也幫不了你什麽忙,但至少兄弟我表個态。你是讀書人,你整的那一套什麽現代化技術的我不懂,但我知道,如果你真是媒體描述的那樣,你沒必要天天在那屋子裏為了三五架飛機跟我吵架了,是不是?”

秦臻停止腳步,擡頭看窗棱裏自己的倒影,有些不太習慣。半晌,他回複道:“謝謝你,趙将軍。之前在第九區,真是對事不對人,我很尊重你們部隊……”

“唉,別提了。你這說走就走,第二天我跑過去一看,屋子都他媽收拾幹淨了。你走了以後,沒人跟我吵架我還嫌悶呢,”趙曉東是個爽快人,愛恨分明,連忙說道:“以後等我休假了,去首都找你喝一杯。這三年了都沒見你喝醉過,這次叫上你……你的那誰,沈主席,咱們三個不醉不歸。”

秦臻擡頭。首都最長的一條萬林街道旁邊楊柳青青,商戶小店餐廳絡繹不絕,而自己穿着休閑服,可以去任何地方,可以做任何事,可以是任何人,也可以繼續愛任何人。倒也不算太差的結局。

他笑着應道:“好。那我在首都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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