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章
第 31 章
這時正是唐曦滿月後不久。
唐父肩上的子彈取出得太晚,又傷到了骨頭,所以以後都沒法再做重活,更別提過去的老本行——拉黃包車了。而唐母要照顧嗷嗷待哺的唐曦,也沒法出去工作。
唐父草草料理了唐婆的後事,開始去找活計。那些輕省些的活,工錢太低,養活他一人都夠嗆,何況他還有妻女,重些的活他幹不了,就算他想幹,別人也不收。就這樣無功而返了幾天,唐父決定離開鐘家,帶着老婆和女兒,去租界外找工作。
科萊麗夫人憐惜他們的境遇,便提出讓唐父留下來做雜工,擦車、清潔、跑腿……有什麽就做什麽。
唐父唐母感激得五體投地,表示他們做牛做馬都會報答鐘家。這正是後來鐘家落難,唐父唐母冒着危險救出鐘墨,并帶着他逃回安省的伏筆。
有了工作與住處,唐家也有了喘息之地。一日,唐母背着唐曦出去曬太陽,順便幫忙打理院中花卉草地,這時,她聽見了鐘慶國丢開報紙的聲音。
“西南連日降水,已成水災,軍閥大幅報道新軍轄區困境,就是想轉移視線!渡口被炸分明是他們的主意,現在竟全數推給海國人,真是荒唐至極!”
唐母側身窺探,之後便是鐘慶國的弟弟鐘平安出場,報紙是他拿來給鐘慶國的,目的是為了将鐘慶國拉攏至軍閥這邊,可誰知鐘慶國不僅不聽勸導,還表現出了對新軍的賞識。
鐘平安聽着鐘慶國對黎民百姓們苦難的同情,聽着他訴說想要改變現狀、盡一份力的決心,眼中露出了別樣的神情。
鐘家隐患就此埋下。
元之荞抓住“西南”二字,山俞就在浦城西南,況且鐘慶國也誇贊新軍行動迅捷、政策有當,這才讓難民事件和水患都沒造成嚴重後果,可見山俞之後也經歷了水災。
時間在唐曦百日宴附近,元之荞掐算着日期,看來在他們到達山俞後,最多只有一兩個月的修整時間了。
船上時光難熬,不僅吃住不便,還需要與他人共享空間。梁桦依舊生元善的悶氣,就算上下樓梯不方便,她還是經常來到船艙,與孩子們待在一處。若是在家,元善這會已經找上梁桦,或說軟話,或主動開解二人矛盾,可現在有外人在場,元善拉不下這個面子,便一直與梁桦誰也不理誰,持續冷戰。
元知荷想在其中說和,還叫上了元知茂壯膽,但無論是元善還是梁桦,二人都在孩子面前說得好好的,說他們兩人并沒吵架,但事實卻是,只要二人一見到對方,就變成了啞巴形态,兩人的眼睛也像同極磁鐵,就算面對面,也永遠錯開,永遠對不上眼神。
元知荷有些憂愁,與元之荞說了這件事,但元之荞不經世故,對婚姻與家庭、人際關系這些更是不甚了了,只幹巴巴地拍了拍元知荷的肩膀,安慰一句,“大人的事大人解決,小孩不要摻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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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知荷聽見這話,變得更加憂愁了。
時間就這樣到了三天後,船也終于到達了山俞。碼頭邊停靠着一些船,元之荞看見有些人提着大包小包,顯然同他們一樣,也是逃命來的。
梁桦呼吸着新鮮空氣,想着終于可以下船活動筋骨了,元善心情也不錯,準備先雇車去城裏,再聯系村裏的表弟,期間還能幫着唐老大找一下修船的船工和治療傷員的醫生。
元知茂首先跑下了船,對着元之荞和元知荷瘋狂招手,示意她們快過來。
元之荞緊随其後,她的雙腳剛踩上地面,就聽見了附近報童的吆喝,“賣報賣報,陵城一日城破,駐城副将逃往羅城……”
元善看了一眼,心情忽然沉重了下來,他默默地搬着行李,還擔心梁桦走不穩,主動給梁桦當扶手,梁桦見狀,心裏有一些動容,只是這些動容還沒持續多久,就聽元善說了接下來的行程,并表示讓梁桦看顧好幾個孩子,他要幫唐老大去張羅一下後面的事情。
梁桦見元善又一次抛下了她和孩子們,選擇先去幫外人,心裏的氣忽地升了起來,也不管元善之後說了什麽,當即叫上附近等待的黃包車,讓他拉自己去旅館。
“夫人去哪?”車夫單穿一件無袖褂子,脖子上搭了一條汗巾,顏色有些發黃,應該用了很久。他沒有頭發,皮膚被曬得黝黑發亮,若不看頰邊的一顆黑痣,模樣倒像是寺廟裏的十八銅人。
梁桦也不知去哪,随意說了一句,“去最近的旅館。”
“新大飯店您看行嗎?”
梁桦沒聽過這個名字,但既然是飯店,那應該沒什麽問題。她随手拿上最小的一個行李,裏面裝的是她清點好的錢財和一些衣物,轉而看向元善,“聽到了吧,新大飯店。”
說完她便跨上黃包車,并讓三個孩子跟着上車,四人一起離開了碼頭。
唐老大看見,語帶調侃地,“元大夫,你這婆娘還挺潑辣啊,剩下這麽多行李,竟然都讓你拿。”
元善有些尴尬,他挽尊地笑了笑,“她平日裏不這樣,大概是趕路乏累了,這才想提前去飯店休息。”
梁桦這頭,當她們到達目的地時,才知道自己被車夫坑了。這是一條十字街,附近十分吵雜,所謂的新大飯店,其實不新也不大,而是一幢三層樓高的舊民樓,門口支着攤子,賣面食,樓上則是旅店,用來招待住人。
梁桦想拒絕,讓車夫換個飯店,但話還未說出口,車夫就看出了梁桦的意思,“夫人,您別看這裏吵鬧,但這裏離車站近啊,”車夫指向道路的一頭,只見那邊人流湧動,像是站滿了人,“那就是汽車站了,您住這裏,到時候去哪都方便啊。”
梁桦常年在家,與外人溝通的能力本就有所下降,再想到自己一家也要離開城鎮去找表弟,只猶豫了幾瞬,就答應住了下來。
“媽媽,我餓了。”元知茂看着前方冒熱氣的湯面鋪,忍不住肚子咕嚕嚕地叫喚,梁桦見自己也沒多少行李,便對着食鋪的方向,“老板,我們要三碗湯面。”
“好嘞,您等一下。”鋪子裏走出一個胖胖的大嬸,她腰間系着圍裙,臉上笑意盈盈,嘴巴長得與車夫有些相似。
梁桦領着孩子們坐下,元之荞拂了拂凳子,拍掉面上的灰塵,這才坐了上去,再看桌面,只見桌板棕亮,宛若包了一層厚厚的油脂。
這桌子有十年沒擦過了吧!
元之荞不敢上手,雙手乖乖地放在膝蓋上,身體坐得板直,并不靠近桌子。
梁桦也看出了這裏的衛生情況糟糕,她眉宇輕蹙,告誡元知茂不要亂摸亂蹭。
大嬸端着一碗湯面上來,“來,先給小妹妹。”
元之荞看見她拿碗的手插進了湯裏,大嬸的大拇指指甲并未剪短,虎口皮膚也有些黑,像是未洗淨的污漬。
元之荞默默地将這碗面推給了旁邊的元知茂,“哥哥餓了,哥哥先吃。”她微微傾身,看向梁桦,“媽媽,爸爸那裏應該有常用藥吧?腹瀉藥什麽的,都不缺吧?”
梁桦還以為元之荞是看見了這張桌子的黏膩,害怕到時候他們去村上也會面臨這樣糟糕的環境,于是笑了笑,安慰她道:“備了的,放心吧。”
元之荞點點頭,又見大嬸拿了兩碗面過來。這次她一手一只碗,倒沒有再碰到湯。
碗中紅湯綠菜,幾片鹵肉加一顆黃燦燦的煎蛋,煞是好看。元之荞閉了閉眼,在心裏不斷重複,剛才什麽也沒看見,剛才什麽也沒看見……
其實元之荞也餓了,她睜開眼睛,試探性地夾了一筷子,發現味道竟然還不錯,又看向梁桦,“媽媽你不吃嗎?”
這會時間将近中午,梁桦當然也肚餓,但她想着要等元善回來,便搖了搖頭,“媽媽等你爸爸過來,我再和他一起吃。”
元之荞扒了幾口,把碗推到梁桦那邊,“媽媽你吃吧,我吃飽了。”
不等梁桦拒絕,元之荞就離開長凳,走到了大嬸身邊開始打聽,而大嬸見問話的是個小孩,不僅沒有戒心,反倒還覺得有趣,便一一回複了起來,等到後面,元之荞想借用一下衛生間,大嬸也欣然同意。
她将人領上了二樓,原來這棟樓就是她家的房子,平日他們一家住一層,有客入住就讓他們住二、三層客房。大嬸笑眯眯地打開靠近樓梯的一間單房,“小妹妹去吧,我在這裏等着你。”
元之荞不着痕跡地掃了一遍屋內的配置,發現除了床架子和木頭床板,其他什麽也沒有,她故作天真,“嬸嬸,您這也住宿呀,要是我住,會不會很貴呀?”
“當然住宿啊,那些離車站近的飯店,哪個一晚不要十幾個銀元的,嬸嬸這裏最公道,只要十個銀元呢,你要是帶媽媽住,嬸嬸還可以給你便宜一點。”
元之荞跟着一起笑,黑店,這裏絕對是黑店。
她不再搭話,而是走進衛生間解決內急,剛想沖廁所洗手,元之荞才發現這裏只有一個桶。水龍頭裏的水洗手,流下來的水用桶沖廁所。她費力地擰開手龍頭,出來的水卻十分渾濁,流到桶裏灰灰稠稠,仿佛用手都能抓得起。
元之荞突然感覺一陣惡寒,甩掉自己手上的水,這裏住不得,必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