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001
碧水驚秋,黃雲凝暮。
長庚未明,将芙蓉帳燒得一片霞紅,流光映着朱漆八角薰籠內的霧氣,勾勒出帳內一雙人影。
濕漉漉的秋霜,少女濕漉漉的鴉睫輕擡。
一片朦胧的霧色裏,只見身前男子面容清俊。
對方輕勾着她的下巴,随風送來清淡的幽香,暖雲沉沉,他聲息漸漸,溫柔地喚着她的芳名。
師師。
“啪嗒”一聲,廊檐上落了些雨。
将少女的眼角洇得愈發濕紅。
戚師師抱緊了對方堅實的後背,清豔的雙頰上飛滿了桃雲。她埋下頭,孱孱地應着,分毫未注意窗外閃過的人影。
啪嗒,啪嗒。
窗外雨聲愈甚,蔭蔽着銀白的月色,将地上那一段影子捶打得斷斷續續。
不知過了多久,裴世子終于叫了水。
“吱呀”一道推門聲,有人低着頭,悶聲走進來。
迎面一道溫甜的香氣,只見美人斜倚榻上,香腮雪膚,烏發迤逦了一床。
戚師師本就生得病弱,如今那身子更是輕得像春水似的,少女柳腰纖細,再往上又分外豐盈。即便隔着帳,仍是讓人觸目驚心的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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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者步履微沉,似端着淨水走入瑤雪閣。
待看清楚那人時,世子遽然面色大變。
暖氣未散的閨閣,怎可讓一名男子來服侍!
戚師師登即收斂了眼底笑意,那一雙杏花眸中露出驚慌,忙抱着被子朝世子身後躲了躲。
世子亦慌張側身,将她的身形護住。
“混賬!”
怎麽是男子?
怎麽會是一名男子?!
霧紗籠罩着,叫人根本看不清來者的面容與神色。
戚師師面色燒紅,驚慌與羞臊之餘,忽然想起來。
難怪她先前總覺得哪裏不對勁,總覺得,窗邊莫名浮現一團黑影。
她原以為是秋雨打落了樹葉,落木蕭蕭而下。
少女眼底隐約露出幾分嫌惡。
他好大膽,好卑劣龌龊,從一開始,自她與世子爺恩愛的一開始,那人竟在門口……偷窺!
戚師師身後倏地冒起冷汗。
目光越過裴世子的身形,撞入一雙陰鸷的眸。
那雙眸的主人雖躬身站着,目光卻分外犀利。如此大膽的偷窺,肆無忌憚的打量,他滿是攻擊性的眸子裏,竟帶着幾分貪婪的欲想。
讓她不禁攥緊了手邊的薄褥。
一瞬之間,戚師師感覺身後仿若有數雙眼睛——月影下,窗牖邊,簾帳外……于無數個無人發覺的暗處,那一雙雙眼睛正盯着她,密不透風地盯着她。
盯得她冷汗涔涔。
少女緊抿着下唇,臉頰發白,雙手止不住地顫抖。
而身側的世子爺愠怒異常,欲出聲發落。
恰在此時——
她驟然驚醒。
……
是夢。
窗外秋雨仍未停歇,瑤雪閣中,水光與天光映着,将床簾照得一片透白。東方已明,頃刻間便有婢女推門而入,如往常一樣前來服侍她梳洗。
她被侍女扶着,走下紫檀拔步床,坐至梨花鏡臺前。
珠釵首飾、鎏金粉盒、象牙梳篦……各式各樣珍貴玲珑的物件,零零散散堆滿了一整個鏡臺。
“大姑娘?”
佩娘喚了好幾聲,戚師師才回過神。
擡眸間,正見一名三十來歲的婦人垂着眼,邊往她頭上簪着一支芙蓉玉簪,邊道:
“大姑娘在想什麽,這般出神。”
戚師師生母早逝,這麽多年,幾乎是由佩娘一手帶大的,自然也與她最為親近。
聞言,少女微微颔首,輕柔的聲線裏帶着幾分朦胧的懶意。
“沒什麽。方才我還未睡醒,尚有些恍惚。”
佩娘低低笑了聲。
“大姑娘也是快要出嫁的人了,還跟個孩子似的,喜歡貪懶。”
正說着,對方伸出手,拂去她脖頸間的碎發。
戚師師生得白,那細頸更是纖長而細膩。一年四時,少女脖頸上都會雷打不動地挂着一只平安鎖。金黃的鎖身,襯得她脖頸愈發白皙如玉。
她尚未緩回神思。
秋光搖曳着,淅淅瀝瀝的秋雨,綿密不斷地覆上人心頭。
戚師師不知自己為何會做這般奇怪的夢。
她與裴世子雖自幼定下婚約,自己嫁給裴俞章更是十分理所當然的事。可他們二人雖算作親密,卻尚未成婚,斷不可行床笫之事。她又怎會與對方在自己的閨閣中逞魚水之歡?
不可能。
她自幼受繼母教誨,娴靜乖順,斷不會做出此等出格之事。
這個夢太過于離奇。
是因為自己許久未見裴俞章,對他太過于思念了麽?
夢中,裴世子動作親昵而逾矩,一聲聲喚着她的乳名,冰涼的手指拂落一身的燙痕。
戚師師搖搖頭,想要将那令人面紅耳赤的場景自腦海中驅散。
猝然間,她憶起夢中那雙眼。
他在窗外,在帳子後,在床邊。
陰森森,涼幽幽地盯着她。
自心頭處傳來一陣驚悸,戚師師眼睫一顫,“咣當”一聲,妝奁前的玉佛摔落在地,四分五裂。
佩娘駭然,扶着她,往後退了半步。
當年未足月生産,大姑娘是娘胎裏帶出來的病弱,到了秋冬之際,手腳發寒得更是湯婆子不能離身。也是因此緣故,大姑娘每月都會去佛堂禮佛,以求身體順遂,瑤雪閣中,更是四面供奉了四樽玉佛。
地上那一樽碎佛,讓兩人都白了臉色。
戚師師攥住了佩娘的手。
碎碎平安,歲歲平安。
戚師師在心中寬慰自己,碎一碎,才能平安。
雖如此,她心中仍隐約生起不好的預感。便就在佩娘欲出聲寬慰之際,門口傳來另一名丫鬟茯香歡喜的通報聲:
“大姑娘,大姑娘——裴世子來咱們府裏了!”
雨聲簌簌而下,戚師師腦海中,登即浮現出一道影影綽綽的身形。
裴家大公子,她的未婚夫,裴俞章。
出身名門世家,才學橫溢,滿腹經綸。
二人自幼便定下婚事,戚師師也認定了——自己會在将來某日,嫁入裴府,嫁給那人。
這仿佛是一件很自然,也很理所當然的事。
裴俞章也待她極好。
茯香豔羨不已:“大姑娘,裴世子待您可真好。每回前來咱們府邸,都要給您送上一大堆稀罕玩意兒。此番世子前去清風堂,定是與老爺議親去了。”
聞言,戚師師回過神,聽着裴俞章現下在清風堂,她便喚了婢子撐傘,又佩戴了面紗,直朝清風堂而去。
她暫時将适才的不順抛之腦後。
一路上,廊檐上的秋水濕淋淋落下,來回跳躍的,是少女歡喜的心事。
翻過年她便要及笄了,裴俞章也已弱冠。來年開春,她便可以嫁入裴府,嫁給她喜歡了将近十六年的人。
清風堂外,雨漫了一整地。
收傘走至廊檐下,戚師師雙腳還未邁過門檻,遠遠地聽見自前堂傳來驚惶一聲:
“世子這次怎麽病成這樣?!”
是父親的聲音。
毫無征兆地,戚師師右眼皮突突一跳。
裴俞章與她一樣,身子不好。
只不過他的病症,喝藥拜佛皆是無用。
裴府請來的道士說,裴俞章有血虧之症,須得用生辰八字相契的人,以其人血為飼,才能保得世子爺身體康健。
這話說完的第二日,她身邊的姜朔便被領去了清風堂。
姜朔是她自雪地裏随手救下的奴。
不過随手之舉,竟讓他鞍前馬後、馬首是瞻。
自己的下人被如此取血虐待,一開始,戚師師也有些抗拒。
她試圖在父親面前為姜朔求情。
幽幽燈火,父親輕輕嘆息。
“師師,我知曉那孩子與你感情深。裴家也派人尋遍了整個京城,再沒有第二人與裴世子八字相契之人。不過是取上一碗血入藥,不會死人的。”
只是取一碗血,他不會死的。
說這話時,裴俞章恰好掀簾而入。燭火搖曳,落在男子颀長的身段上,他緩緩踱進,眉目清和皎然,端的是公子溫潤無雙。
見她面色不願,裴世子低下聲,溫聲細語哄她:“師師,你忍心見着我去死嗎?”
他的言語太過溫和,帶了幾分誘哄。
戚師師一哽聲,将臉偏至另一側去,久久未言。
廊庑上長風拂過,為深秋更添幾分陰寒。
以血為飼,以血養血。
若她未記錯,這應當是這個月第二次取血。
這一回,裴世子病得更重了。
清風堂裏,父親來回的踱步聲讓人無端心慌。
愈發加重的病情,意味着要取更多的血入藥,無論是對于裴俞章或是姜朔,都是愈發兇險的境地。
戚師師忽然想起地上摔裂的那一樽碎佛。
正心悸間,她忽然聽見院外有人禀聲:
“老爺,人就在院門口候着了。”
“快快領進來!”
極着急又極漠然的一句話後,她聽見急匆匆步履聲。
戚師師循聲望去,正見一名少年被幾個仆從領着,朝清風堂走來。
“快些!裴世子還在等着血,莫耽擱了!”
“府醫呢?快去叫張府醫——”
細細密密的雨線裏,來者一身黑衣,身形高挑而清瘦,似乎怕其反抗,有人将他的雙臂押着。
少年悶聲低着頭,零碎的鬓發遮擋住他的眉眼。卻又在即将邁過門檻的前一刻,興許是某種感應,姜朔擡起頭來。
像是未料到她也在此處,兩人四目相觸的一瞬,戚師師看見他眸底微微泛起的光影。
極輕,極淺淡。
微不可察,又轉瞬即逝。
啪嗒一聲。
簌簌清霜自廊庑間零落。
清淡的雨香穿過二人摩挲的衣角。
只一瞬,姜朔面無表情地與她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