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09
東風夜來,将人殘存的理智一寸寸席卷。
北風呼嘯着,吹刮起庭院內白雪簌簌。漫天的飛雪卷起如水的月色,将瑤雪閣襯得一片白霧迷蒙。
他匍匐在少女衣裙邊,身前是搖曳的香風,還有如枝蔓般昳麗交纏的青絲。戚師師躺在那裏,青絲披散,又堆于她身側,凝成一片小小的湖泊。
她像一只孤獨而美豔的小舟,安靜,孤單,又渴望着海潮的迎合。
夜色涼白如水,落在少年鴉睫,輕輕翕動。
姜朔知道。
自己拒絕不了大小姐,自己從來都沒有辦法去拒絕大小姐。
哪怕此時此刻,對方抱着他的身體,口中卻喊着另外一個人的名字。
另一個死人的名字。
他仍無法拒絕她。
溫熱的香風湧入喉舌,和着八角薰籠內将黯未黯的霧氣,讓他不禁吞咽了一下。
姜朔仰起頭,虔誠地仰望身前少女。她右手勾着他的下巴,引他上前。
“俞章,俞章……”
雪似乎下得更大了些。
少女的衣裙如翩翩飛舞的蝶,被夜風纏繞着,簌簌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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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環抱着少年的脖頸,青澀的氣息也落下,拂于人熱燙的面頰上。姜朔的喉結狠狠滾動了一下,亦将滿腹情緒吞咽了下去。
她将他當作了另一人。
他何曾卑鄙,眼下卻不敢不開心。
姜朔閉着眼,聽着她哀傷而好聽的聲音,氣息不穩地回應她。
明月雪霰,燈影交錯。
時至夜半,他傾身而下,吻住戚師師的唇。
“我在。”
他一直都在。
一片醉醺醺的霧氣裏,他看見大小姐擡起雪白的手腕,眷戀地撫摸他的眉眼。
姜朔咽氣吞聲,心在滴血。
此時此刻,卻又有另一個聲音在心底道:
沒關系的,他甘願這般,甘願在床.上做裴俞章。
只要能讓大小姐開心,他做什麽都可以,哪怕這歡愉是偷的、是假的。
只要大小姐想要,哪怕成為那個最令人讨厭之人的替身……
他亦甘之如饴。
……
一晌貪歡。
興許是這一場磋磨,戚師師渾身疲累,待她轉醒時,近乎于日上三竿。
日影斜斜,傾灑入窗牖。
她自睡夢中轉醒,頭腦昏昏沉沉,身上也乏得厲害。
一睜開眼,便見有人跪坐在床榻前。
拔步床的簾帳掩着,素簾之後,是一段分外熟悉的身形。
戚師師心中下意識一喜,趕忙擡起簾。
“俞——”
一句“俞章”卡在喉嚨裏。
拔步床前,少年擡起頭。
望入的不是那深情的桃花眼,而是一雙有些許淩厲的鳳眸。
寝閣內的八角薰籠燃着,暖風卻吹得她面上一白。戚師師愣了愣,才道:“朔奴,你怎麽在此處……”
言及此,話語忽然凝在嘴邊,她的腦海中兀地閃過少許零碎片段。
昨天夜裏,她喝醉了酒,哭着思念裴世子。
然後,再然後……
她與朔奴滾到了一張床上。
……
戚師師大驚失色。
霧風沉沉,薰籠裏的香炭不知何時被添滿了,熏得人周遭一片熱意。她顫抖着右手将床帳擡起,只見朔奴跪在那裏,低着頭,乖巧得人畜無害。
偌大的寝閣之內,沒有裴世子,沒有佩娘,亦沒有茯香。
眼前只剩下他們二人,還有周遭洶湧的、帶着幾分暧昧的霧氣。
她下意識看了眼被單,褥子上果真落了紅。
微深的鮮紅,如一朵豔麗而刺目的花,看得戚師師一陣暈厥,羞憤欲死。
如若她未記錯,昨天夜裏,是她先開始做的那些混賬事。
是她最先開始,纏着朔奴喝酒,而後又勾住對方的下巴,聲聲喚他俞章。
少年紅着臉,倉皇失措地躲避她的視線。逃避不成,終于乖順地迎合。
朔奴匍匐在她的衣裙邊,身後是一襲素簾,素簾之外,層層飛雪。
與其說,身前的朔奴是迎合;倒不若說,那是一種服從。
戚師師回過神思,緊咬着下唇,重新開始審視眼前這個與自己有過魚水之歡的少年。
也就是此刻,她才驚覺——
與其說他是少年,不若說,此刻的朔奴,更像是一個脫離了青稚、将要走向成熟的男人。
一時之間,戚師師的右眼皮突突跳了跳,心中直道不妙。
日頭愈升高了些。
院內風雪已停,微風裹挾着日影映照入明窗,落在姜朔白皙俊朗的面容上。
她忽然想起來,荔枝曾有一次不甚聽話,無端撓了朔奴一下。自己替他處理傷口時,曾随口說心疼他還是個孩子。
那時候,朔奴神色微頓,半晌竟開口言道:
“大小姐,奴不小了。奴今年已十七,比您還要年長一歲。”
少年聲音不輕不重,說着話時,語氣卻頗有些一本正經。
戚師師笑了笑,聽者無心,也未曾留意。
而眼下,這個年長她一歲的少年、與她有過歡.愛的少年正端正跪在拔步床邊。他低垂着雙目,暖熏熏的濃霧拂過,姜朔眉間神色稍有松動,卻又被這一襲暖風吹拂平整。
昨夜她将他的發帶扯下,不知丢到了何處。
如今朔奴的頭發正于身後披垂着,鬓角微亂,襯得他濃睫愈黑,一張臉也愈發精致美豔。
戚師師深吸一口氣,站起身。
明亮刺目的日影打在她面上,晃得她一陣目眩,幾欲跌倒。
姜朔蹙眉,不由分說地上前,下意識地伸手去扶。
“當心。”
眼前探來一雙滿帶着關懷的手。
戚師師心中卻是一駭,一股莫名的躲避與懼怕感湧上心頭,竟讓她在短短一瞬間,飛快繞開對方,扶住了身側的扶手。
素帳搖晃,清風拂得玉簾琳琅作響。
她前傾着身,腳下尚還有些不穩。頭腦仍有發暈,眼前籠罩上一片淡淡的翳影。
未料到她會躲避,那雙手于空中頓了頓,須臾之後,少年神色恢複如常。
他低下頭:“奴才僭越。”
耳畔忽然響起“唰”地一道拔刀聲。
姜朔擡眸,看着自他腰間拔出匕首的戚師師,微驚:“大小姐,您——”
那可是一把極鋒利的匕首,刀口極快,落匕立馬見血。
姜朔一直陪侍她左右,為保護大小姐的安危,他的腰間自然也少不了刀劍之器。而如今,姜朔竟親眼看着,對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自他腰間拔出那把短匕,徑直朝自己手腕割去!
恰恰此時,“吱呀”一道推門聲,當茯香端着飯菜走進來之刻,正好看見眼前這一幕——
大姑娘單衣素白,滿面凄怆,手中舉着不知從何處得來的匕首。茯香一聲驚呼,姜朔已緊張地攥住戚師師的手腕,刀尖铮铮,折射過一道刺目的寒光。
雖如此,刀尖仍是快了一步。
鋒利的尖刃刺破肌膚,滲出細細密密的血珠子,漣漣而下。
她乃金枝玉葉的戚家大小姐,何曾受過此等傷痛?戚師師眉頭緊皺,一瞬間,疼痛的顫栗感與畏血的暈眩之感交織着,洶湧上腦海。
她疼。
又疼,又怕,又悔。
殷紅的鮮血,将床單上昨夜的落紅遮蓋住,又暈染成一片。潋滟的晴光融化了昨夜的雪色,前一夜的痕跡終于被盡數遮掩。
姜朔顯然也看出了她的意圖。
對方的手指收了收,将她的手腕攥得愈發緊。濃睫之下,戚師師根本看不清他眼底情緒。
倒是一側的茯香,徹底吓傻了。
她呆愣愣看着,姜朔緊張地奪走大姑娘手中刀柄,那鮮血直順着姑娘的手腕往下淋,将榻上素雪一般的被褥染紅。
小丫頭手中之物“咣當”一聲摔在地上,慌忙上前。
“大姑娘。”
茯香還以為她是要自戕,吓得不輕,凝望着少女面上的淚痕,其愈發心驚膽戰。
“大姑娘,您千萬莫行糊塗事。雖說這靳州出了災事,可現下我們尚未尋到裴世子的屍骨,說不準兒……說不準兒裴世子還活着呢!世子爺吉人天相,定會平安歸來。您就在這瑤雪閣安安穩穩地等他,切莫再做傻事了姑娘……”
茯香聲聲安慰,生怕大姑娘尋短見。
畢竟主子出了事,最逃不掉的就是他們這一群貼身奴婢。
茯香溫聲勸了好幾句。
大姑娘面上依稀挂着淚痕,半炷香的時間後,終于将眼底晶瑩吞咽下去。
簡單地處理好傷口,茯香命人把落了紅的被褥抱下去。戚師師這才注意到,除了飯菜,對方還帶來了一樣衣裳。
純白端莊的麻布,俨然是一件喪衣。
戚師師右眼皮跳了跳,死死咬住唇角。
适才茯香雖口口聲聲說,尚未搜尋到裴俞章的屍骨,他尚有一線生機。
可所有人都知曉,這麽多天過去了,靳州又下了那樣大的雪。
他定然是活不成了。
心口處一陣鈍痛,似有一只血淋淋的大手,狠狠地撕扯着她的一顆心,直往下墜去。
屏退周遭下人,戚師師獨身立于鏡臺前,穿上那一件喪服。
而後又用一根純白的發帶,将身後烏發系緊。
妝鏡明澈,倒映出她本該嬌俏豔麗的影。
檐上積雪未融,風吹影動,雲霧漸濃,琉璃瓦片倒映着泠泠天光,一切黯淡到了極致。
她心事重重,看着鏡中這哀婉單薄的一身,胸中愈發憋悶。
上個月初,她尚不知悲恸為何物。
她甚至激動地以為,自己将要離開戚家,逃離這一方狹窄的庭院。
戚師師阖上眼。
腦海中閃過的卻不是裴世子的臉,而是昨天夜裏,那些令人面紅耳赤的、支離破碎的片段。
對于這一夜荒唐,醒來後,戚師師避而不談。
未婚夫剛亡故,她後腳便失了貞,甚至還與自己的下人茍合。
這罪名太過嚴重,也太過于上不了臺面。
朔奴也與她保持着心照不宣的默契,對此只字不提。
系好素白的衣帶,戚師師步履緩緩,走出寝閣、
推開門的那一剎那,院內的光影傾灑進來。斑駁的光影躍入少女瞳眸,她晃了晃眼,下意識去搜尋院中那一段身影。
聽見開門聲響,立在院中的姜朔亦側身。
晴光細碎,落在少年衣肩處,他眼底的浮光凝在她身上那件喪服之上。
短短片刻,她已收拾好了一切,換上這一身喪服,披上白色頭紗。
純白的喪衣,聖潔而幹淨,極合她的身份。
——既是與裴家世代交好的戚家大小姐,又是裴俞章未過門的未婚之妻。
從頭到腳,素淨而莊嚴的白;
從頭到尾,她一直屬于戚家,也獨屬于那個人。
戚師師亭亭立在石階旁,清楚地看見,從自己走出房門的那一瞬,朔奴的目光便鎖在她的喪服上。
少年就這般凝視她良久,眼底似有什麽情緒一閃而過,快得不容人捉摸。
轉瞬即逝的情愫,像是一道極輕的風,不着痕跡地掠過,帶起她鬓角的碎發。
戚師師伸出右手,将碎發攏至耳後。
再擡起眼,姜朔已正色,他面色清平,平穩如常。
走下臺階,院內響起哭聲,似乎在哭她的未婚亡夫。
是裴家的人來接她了。
戚師師目光筆直掠過那一道有些礙眼的身影,心想,适才他那有幾分癡狂的眼神,興許只是自己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