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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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搖晃,緩緩駛往裴府。
戚師師尚未過門,雖與裴俞章有婚約,但終究不是裴家新婦。按着規矩,出殡那日她并不可陪同裴家人一齊護靈。
既是不能壞了規矩,又感念她與俞章的恩情,裴家便允她前來靈堂,單獨祭拜。
馬車行至裴府門前。
方一掀開車簾,入目的便是一片凄怆的白。
府匾上白幡鼓動,飛檐上更是應景地落了白霜。戚師師被婢女扶着走下馬車,迎面一道冷風,吹得她不禁彎腰咳嗽。
有門童迎上前,瞧着其上一身喪衣,立馬認出了她。
“戚大姑娘,且随奴婢來。”
府邸之內,哭嚎陣陣,處處哀鴻。
“我家老夫人正在堂前等您。”
戚師師斂去眸底哀色,單叫佩娘陪同着,邁過門檻。
這并不是她第一次來裴家。
年幼時,她便與裴俞章極為親近,也時常去裴家拜谒玩耍。再長大些,她慢慢地明白男女有別,即便心之所往,她也将自己關在這一方狹小的閨閣中,不敢再踏出庭院半步。
裴老太太見了她,像是見到了裴俞章,幾乎又哭暈過去。
“戚……戚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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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發人送黑發人,其中苦楚,戚師師并非完全感同身受。但當她看見那刻有裴俞章名字的靈位時,心中仍是不禁一陣刺痛。
簌簌的冷風穿過昏暗的雲層,将天際翻湧得一片陰沉黯淡。
她衣着亦黯淡,立在風聲之中,像一朵極易摧折的花。
老夫人拉着她哭:“戚丫頭,平日就屬你與章兒親近。章兒那般寵你,老身也盼着他早日将你迎過門。終究是老天不公,叫我孫兒英年早逝,老身還未看見你成為我裴家的孫媳。我孫兒還那般年輕,前途正是一片燦爛光明,老天怎可……怎可這般狠心……”
竟叫一雙璧人生死分離。
見了戚家姑娘,周遭侍人似乎想起先前那意氣風發的裴郎,哭得愈發傷心。
戚師師亦想嚎啕大哭,卻又回想起昨夜之事。
自責,慚愧,後怕,悔恨。
萬般情緒一并湧上心頭,竟叫她愧得哭不出聲,只悄悄落下兩行淚。
熱燙的淚,灼燒得她面上燙紅。
裴老夫人激動地握緊她的手,少女低下頭,羞愧地不敢望向靈堂。
耳畔響起滿帶着哀痛的一聲:
“好孩子,也苦了你了。”
院內飄起絮絮的雨,冷風倒灌入喉嚨,天光泛冷,将人裹挾得密不透風。
離開靈堂,阿福領着她去了裴俞章的問蘭閣。
睹物思人,看着問蘭閣內的一切,戚師師心中愈發哀痛。
烏壓壓的天,讓她有幾分喘不過氣。
“戚姑娘,這些都是您曾寫給我家世子的信。”
阿福将一沓信遞給她。
一封又一封,皆是她的親筆,被裴俞章整齊地堆疊在一處,信紙平整,煥然如新。
她忍住情緒,拆開其中一封。
娟秀的簪花小楷,一筆一畫,将情話施施鋪展開來。
信紙上濃墨缱绻,仿若往事歷歷在目,叫人只看一眼,便不禁紅了眼眶。
冷風拂面,吹落少女眉睫間情緒。戚師師将信件重新堆疊好,不敢再回顧往事。
便就在此時,餘光處有什麽東西閃了一閃,定睛一瞧,正是一枚模樣精致的玉佩。
那是一塊上好的玉,玉身瑩白,不見半分雜質。其上雕刻了一朵梅花,栩栩如生。
阿福也看見了那塊玉。
他走上前,一面擦着淚,一面道:“在去靳州之前,我家世子剛得了這枚玉佩,應當是要在回京後送給姑娘的。誰曾想……曾想……”
阿福嗚咽着說不出來話了。
戚師師心中亦感傷,緊攥着這枚玉佩,不知為何,總覺得手中之物有些眼熟。
似乎在某處見到過。
究竟在何時、于何處見過,她卻想不起來了。
戚師師将玉佩小心放入錦匣中。
見她這般,阿福趕忙勸阻道:“這枚玉佩大姑娘且留着罷,我家主子生前未将其送出去,想來也是一件憾事。大姑娘将它留在身邊,也好做個念想。”
這小後生也與她一樣,眼睛哭得紅紅的,腫得像桃子。
“大姑娘,您且留着罷。”
阿福苦口婆心,勸了她好幾聲,終于勸得她将玉佩收下。
冰涼的玉,攥在溫熱的掌心裏。戚師師低下頭,看着其上所雕刻的梅花,心中思量。
留在身邊也好。
多留些世子的東西在身邊,多作個念想,總歸也是好的。
……
走出問蘭閣,淅瀝瀝的大雨已然傾盆。
游廊上雨氣氤氲,濕漉漉的冷風如一把尖刀,直朝人面逼來。
她身子不好,特別是冬時,受不得寒。
冷風乍一吹拂,喉嚨間立馬生了癢意。戚師師傾彎下身猛咳一陣,再直起身,蒼白的面頰上泛起一抹緋色。
她看見立身站在庭院門口的姜朔。
少年撐着一把傘,立在風口處,雨水四濺,染上他淡紫色的袍。
戚師師這才恍然發覺——一貫只喜歡穿黑衣的朔奴,今日不知為何,也穿了件紫衣。
看見戚師師,姜朔撐着傘走過來。
“大小姐。”
少年的傘向前傾了傾,将她的頭頂遮擋住。雨水紛雜,些許清涼的霜絲被東風吹着,拂于面上。
戚師師右眼皮跳了跳,心中下意識逃避,側身躲開了他的傘。
姜朔右手一滞。
不等他回過神,戚師師已攥緊了手中的梅花玉佩,她腳下加快,竟徑直冒着雨,快步跑向院落門口的馬車。
佩娘被她的樣子驚到。
“哎唷,大姑娘,您怎一個人跑過來了。朔奴不是支傘去接您了嗎,雨這般大,姑娘當心受了寒!”
見她一臉魂不守舍,婦人滿是心疼。佩娘還以為她是為了裴世子而失魂,趕忙自一側取過手帕,将大丫頭身上的雨水擦拭幹淨。
戚師師右手緊攥着玉佩,任由佩娘折騰,不吭一聲。
便在此時,姜朔撐傘走過來。
他緊抿着唇線,亦是靜默,只帶來一尾清香。
這香氣,昨夜戚師師也在他身上聞見過。
每當自己湊近他、抱緊他,總會在他身上嗅見這香氣,清清淡淡,于一片熱燙中泛了些冷,煞有些好聞。
馬車啓程,駛出裴家宅邸。
彼時天色昏昏,天邊翻湧了幾分霞色,卻又被雪霜遮掩着,叫人看得不甚真切。佩娘陪她坐在馬車裏,一路上,除了踏踏的馬蹄與車窗外的風雪呼嘯聲,幾人一路沉默。
見她死死攥着裴世子的那枚玉佩,佩娘心中亦生痛,她伸出手,掌心覆蓋上少女微顫的手背。
“沒事了,姑娘。等這場雪下停了就好了。”
佩娘只顧着輕聲安慰她,渾然未覺,這車內車外的暗潮湧動。
戚師師垂眼,看着佩娘爬滿了皺紋的手背,愈發感到酸澀。
她自幼喪母,佩娘待她如生母,在戚師師心底裏,也早就将對方當作了母親。
母女同心,先前私底下有什麽事,她也總喜歡與佩娘說。
可現下,叫她如何同佩娘說。
便就在昨夜,便就在她前來為裴世子吊唁的前夕,自己失了十六年的處子之身。
她已不是什麽冰清玉潔戚家小姐,更不是裴家未過門之妻,而與自己茍合的男子,此刻正站在馬車之外,撐着一把傘,靜默地守着她。
窄窄的一道車壁之隔,她甚至能聽見那人發出的聲息。
越往下想,戚師師愈發羞愧悔恨。她想要逃避,想要忘卻那一夜荒唐的記憶。可她越是這般,腦海中關乎昨夜的片段卻越是清晰。
朔奴撕開薄霧一般的床帳,放肆地齧咬住她的櫻唇。
她想要躲,卻無處可躲,只得抱住對方蒙了汗的後背,将一聲聲嘤咛淬入飄搖的雨聲裏。
那時,戚師師的神志尚不清醒。
事後,她萬分羞恥地反應過來——昨夜那片刻的歡愉,竟讓她短暫忘卻年少愛人離世的陣痛,竟叫她走出那一片陰霾。
羞愧憤恨之餘,她的內心深處,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隐隐的快活感。
她掐了一把自己的虎口,強迫自己清醒。
離開問蘭閣時,她聽見院內婢女們的私語聲。
她們亦穿着素白的麻衣,看見戚師師時,面上不約而同地露出憐惜之色。
“哎,這戚家大姑娘也是可憐。”
“世子與大姑娘的婚事是自幼定下的,這麽多年,大姑娘也一直圍着世子爺轉,眼中從未有過他人。真擔心大姑娘會想不開……”
絮絮的言語,順着呼嘯的風雪聲,飄入戚師師耳中。
“是啊,戚大姑娘是個深情之人,如今世子爺出了那樣的事。她雖尚未過門,想必,也會為我家世子守寡的罷。”
“戚大姑娘哭着這般,真是癡心一片……”
她們并未壓着聲,不知是否刻意讓她聽見。少女緊抿着薄唇,未有應答,只攏了攏身上的喪服,走入這一片風雪中。
不知不覺,風雪更甚。
呼嘯的雨雪,直将天地間鋪就一片素白。素淨的雪色,襯着裴家牌匾上的白幡,愈發籠罩得人心頭昏暗朦胧。
戚師師竭力驅散那些殘存在腦海深處的話語。
她緊攥着手中玉佩,心中藏事,含淚撲進佩娘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