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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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家與戚家相距并不甚遠。

又一盞茶的工夫,馬車緩緩停落,她在佩娘的陪同下走入瑤雪閣。

寝閣內早早燃了暖香,乍一推門,便有暖霧沉沉,盈盈拂面。

佩娘去給她熱了個湯婆子。

輕咳兩聲,戚師師擡手屏退左右侍人,獨留荔枝還盤在羅漢榻上,小家夥眯着眼,正睡得香甜。

聽見聲響,荔枝被吵醒,眼睛懶懶地眯成一條縫兒。

它看着,戚師師将手中玉佩小心翼翼地收好。方方正正的一只錦匣,其上繡着精致的雲紋圖案,少女手指纖長,将梅花玉佩放入錦匣中,片刻後,又往裏面塞了一張字條。

字條之上,娟秀的四個簪花小楷:

——吾夫俞章。

雪停了,雨聲卻更大了些。漫天的雨水冰涼如注,沖洗過戚府的飛檐瓦甍。

她心事重重地坐回到軟榻之上,側身将風燈點燃。

少女低垂着眼睫,聽着雨聲,只覺心中堵悶,連一貫讨喜的荔枝都逗弄不起她的興趣。

嘩啦啦的雨聲,一更接着一更,将燈火澆得明滅恍惚。

戚師師望了眼窗外。

她知曉,即便如此大雨瓢潑,那人也定在暗處,寸步不離地守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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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時間,她終于輕喚一聲:

“朔奴。”

雨打殘枝,窗臺上兀地投落一段颀長的影。

少年的影子被風雨捶打着,于她窗前抱拳。

一副聽命于她的架勢。

燈霧煙煴,落在戚師師眼睫處。不知過了多久,仿若有一聲輕嘆,于窗臺之內徐徐化了開。

隔着一扇窗,姜朔聽見自房內傳來的話語。

“朔奴,從今往後……

我們還是避嫌罷。”

轟然一道雷鳴,電光火石,劈得少年面上一陣煞白。

他微微瞪圓了眸,帶着幾分不可置信,望向那一扇緊閉的窗。

電閃雷鳴,也将軒窗照得亮白。

少年立在屋檐下,寒風瑟瑟,冰冷刺骨。身後是雨水瀝瀝,如瀑傾瀉。除此以外,他再聽不見任何聲音。

先前自窗內傳來的那一句話,像是嘆息。更多的,則像是不得違抗的命令。

他愣了半晌,才呆呆地道:

“大小姐是要趕朔奴走麽?”

一雙明眸輕顫,死死盯着那緊阖着的窗牖。

雨水冰冷淅瀝,敲不開那一扇窗,雨點砰砰敲打着窗扇,窗內之人靜默不語。

戚師師緊抱着胸前的薄被,雙手緊張到僵硬。

幾乎每落下一道雷聲,她的身子便禁不住地抖了抖。一聲聲悶雷,好似是蒼天降下的一道道天譴。

譴責她的不貞,譴責她的不潔。譴責她貪婪縱.欲,譴責她不顧名節、竟敢與下人暗通款曲!

戚師師啊戚師師,你可是戚家的嫡長女。

怎可行出此等卑鄙龌龊之事!!

她緊咬着牙關,雙肩止不住顫栗。

小腿亦顫抖着,一時甚至害了痙.攣。

就等不到窗內之人言語,一面牆壁之後,那頭頓了頓。

良久,窗戶那邊傳來隐忍一聲:

“好。”

……

這場雪下了一整夜,直至翌日清晨,仍未有放晴之勢。

果不其然,第二日一早,姜朔便不見了蹤影。

戚師師坐在妝鏡前,任由佩娘為自己梳妝。

倒是一側的茯香急壞了,平日裏她就喜歡逗弄朔奴,覺得這少年生得秀氣,又悶聲悶語的,十分好欺負。

今日朔奴不見蹤跡,倒是将茯香急得團團轉,小丫頭領了幾名侍人,忙去府中各處尋找。

看她們忙得團團轉,戚師師穩坐在妝鏡前,抿着薄唇,一言不發。

她眸光緩淡,望向鏡中一身素白孝衣的自己。

純潔無瑕的衣衫,面上不施粉黛。一雙素淨的瞳眸裏,隐約帶了幾分疲憊與倦意。也就在此時,佩娘推門端來早膳,見少女此番模樣,不禁關懷道:

“大姑娘是不是有什麽心事?”

一身喪衣,唯有脖頸上金鎖未曾卸下,那平安鎖自她嬰孩時便佩戴,從未離身,此刻正分外紮眼。

戚師師伸出手,用衣裳稍稍遮擋住金鎖。

望入佩娘那雙滿是關懷的眼,她搖頭。

而後又聲音緩緩:“幫我取一份筆墨。”

她要給自己的表哥,崔子臣修一封書信。

母親去得早,但崔家與戚家畢竟也是姻親,時常有些往來。如今她修書,便是要為朔奴找一份後路。

朔奴跟了她這般久,雖說性子有些孤僻,可辦事卻是沉穩可靠。戚師師心想,也該給他找個合适的東家,好全了這主仆一場的恩情。

筆尖蘸了濃墨,落下一行娟秀的簪花小楷。

即便心有不舍,她也不能将朔奴再留在戚家。

他們二人發生了那樣的事,再将朔奴留于身邊,着實太過于危險。

戚師師屏退左右侍人,不到半盞茶的工夫,已将書信寫好。

擡起頭,窗外風雪不知何時間又下大了些。窗牖未掩緊,迎面一道冷風吹刮得她喉間發癢。

少女面色微白,攥着信紙輕咳了陣,微彎着身抿了口熱茶。

薰籠的香氣依舊燃着,湯婆子卻散了熱。一口熱茶入肺腑,咳嗽聲這才消停些。

飛檐碧瓦,過了少時,又覆上一片雪色。

天光黯淡了下來,不知不覺,一整日将要過去。

戚師師遙遙望去,忽然想起與朔奴相逢也是一個下雪天,只是那日的雪未曾有今日這般急、這樣烈。她在侍女的陪同下撞入西市後街巷尾,撞入那一道清亮而倔強的眸光中。

少年身倒在血泊裏,目光殷切,沾了血的手緊緊攥住她的衣角。

那時候,他說。

他生來貧賤,可以将一條賤命交付于她。

他可以為了她,去死。

“轟隆”又一道電閃雷鳴,悶雷似鼓,戚師師攥着信箋的手一抖。

寝閣內一瞬間的明白如晝,她的眼前竟浮現一張臉。

朔奴那張,與裴俞章竟有幾分相像的臉。

薄肩微顫,攥着書信的手指緊了緊,骨節之處,隐隐泛起一片青白。

猶豫良久。

終于,少女自小榻上站起身,走至燭火前。

她眼角挂着晶瑩,低下頭看了那火光片刻,擡手将書信放了上去。

原是寫滿了引薦的白紙墨字,此刻遇了火,只聽“滋啦”一陣聲響。戚師師抿了抿唇,煙煴的光影籠在她發白的面頰上,少時,案臺前落了一片燃燼的粉灰。

她将灰燼拂淨,撐開傘,只身走出瑤雪閣。

滿院夜影沉沉,映着雪色浮光,頃刻便落了她滿衫。

師師緊攥着傘柄,步履微快,朝一處而去。

今日茯香曾帶人找尋過他。

他們幾乎将整座戚府翻了個遍,都未搜尋到朔奴的蹤跡。唯有戚師師知曉,朔奴自幼于街頭流浪,只要他想,就沒有人能找到他。

片刻輾轉,她來到戚家祠堂前。

輕手推開院門,少女拍了拍衣上落雪,微微屏住呼吸,朝着院落拐角處走去。

腳步落在雪地上,發出沙沙的聲響。

果不其然,于月色下,于一片樹影的蔭蔽間,戚師師看見孑然跪在祠堂外的少年。

他一身紫衣,披垂着發,身形跪得筆直。

大雪漫天,傘綢都來不及遮蔽。朔奴卻直愣愣地背對着她、跪在大雪之下。

白雪簌簌,飛霜落滿了少年肩頭。

挺拔的身影使得戚師師一晃神,看着他清瘦的身背,她心中忽然很不是滋味。

這般大的雪,這樣冷的雪地之間。

朔奴就這樣一根筋地跪着,也不知是忏悔,或是在贖罪。

戚師師只知道,再這樣下去,是會出人命的。

她步履加快,箭步走上前。

手中骨傘微斜,察覺到她的存在,少年終于仰面。

祠院安靜肅穆,除卻風雪呼嘯着,周遭寂靜到了極點。

“朔奴。”

她道,“與我回瑤雪閣。”

她不再趕他走了。

對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他瞳眸瞑黑,眼底飛雪落盡,死寂得令人心慌。

卻又在聽見她的話語後,黯淡的眸色裏,似有光亮一閃而過。

再站起身時,少年的步履不甚平穩。

見他腳下虛浮,戚師師不禁伸手扶了他一把。朔奴順勢接過傘,極自然地為她打上。

指間一陣冰涼,兩人手指輕微摩挲。戚師師眼皮跳了跳,卻見對方并未退縮,一雙眼大膽地與她對視。

大膽,放肆,僭越。

雪地發白,雪影與樹影映襯着,夜光映照出那一張美到驚心動魄的臉。

戚師師心中微駭。

朔奴與裴俞章雖有些相似,可二人那一雙眼卻生得全然不同。

裴俞章眼若桃花,時常含情脈脈。朔奴卻生了一雙狹長而清冷的鳳眸,少年眼尾稍稍向上挑着,雪夜一瞥,竟有幾分勾人心神。

不可否認的,朔奴生得比她那亡故的愛人好看上許多。

他在戚府盡心服侍了她四年,這四年裏,戚師師都未曾留意過——他長高了,更長開了。

那一雙美豔的鳳眸中,竟透露着幾分不易壓制的野性。

呼啦啦的冷風刮過,傘面上又落了簌簌飛雪。

戚師師畏冷,一陣咳嗽過後,她這才驚覺。

——朔奴正摩挲着她漸發冰冷的手指,那只手一直未曾離開!

手指一燙熱,她心慌,失措地喚了一聲:

“朔、朔奴……”

他在做甚?

他這是……對她赤.裸.裸的觊觎與輕.薄!!

戚師師欲斥責,還不等她擡手回避,耳畔已落下輕幽幽的一句:“奴才在。”

少年聲音微沉。

原是蕭瑟寒冷的夜色,耳邊忽然拂上一道熱意。戚師師如驚弓之鳥,驚恐擡首。

四目相對,她望入那一雙不動聲色的鳳眸。

朔奴眼底一閃而過的欲念,似是她的錯覺。

此去瑤雪閣,路途并不甚遠。撐着傘,走上一陣兒便到了。

将他撿回戚府的是她,要将他丢棄的是她。

到頭來,重新将他接瑤雪閣的還是她。

只是戚師師不知曉。

這一次,她再逃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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