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025
庭風泛寒, 摧枯拉朽。
席卷過裴俞章帶着笑意的嗓音。
戚師師微愕,擡起頭,與男人四目相對。
他直勾勾的目光裏, 蓄滿了深情之色。
戚師師張了張唇:“我……”
便就在此時, 身側響起“嘭”地一聲。杯盞摔地, 發出刺耳的聲響。
她立馬轉過頭,向姜朔望去。
不知怎的, 一貫穩重的姜朔, 竟失手摔了手中瓷杯。地面冰冷, 溫熱的茶水于地上冒起白煙,升騰起一縷熱霧。
裴俞章猛地蹙眉,低聲呵斥。
于一片冰天雪地裏, 少年沉默無言地低下身去。地上水漬縱橫, 他半挽起衣袖,拾起地上殘缺不堪的碎片。
碎瓷鋒利,戚師師想上前阻止, 卻被裴俞章攥住手腕。
他道:“師師, 你想做什麽?”
少女抿了抿唇, 終是不敢上前。
“來, 師師。繼續看這禮單……”
眼前湧現一行行小字,她的餘光卻止不住, 朝一側正垂頭收拾殘局的姜朔望去。
Advertisement
寒風瑟瑟, 他低着頭, 沒有看她。
但戚師師卻看見朔奴手腕上的傷口。
一刀一刀,翻出爛肉。
觸目驚心。
……
戚府徹底忙碌起來。
大小姐與裴俞章的婚事, 全府上下,自是無人敢怠慢。不光是瑤雪閣, 便是連清風堂那邊,成日也忙得不可開交。
也因此,無人在意關在別院的那個藥奴。
直至一日,戚師師聽到口信,說姜朔又闖了禍。
他在外與人打架,不知怎的,竟招惹了一群粗鄙的壯漢。
縱是他再機敏靈活,可一拳難敵四手,終是敗下陣來。
他被人打得渾身是傷,留了許多的血。
好巧不巧,姜朔出事時,正是裴俞章前來戚府取血的前一天。
彼時戚師師正在院內,與裴俞章下棋。
今日無雪,瑤雪閣中一片清寂寧靜。佩娘做了桃花酥餅,院內臘梅盛放,是獨一道的好風景。
婢人前來,通報姜朔之事。
末了,對方心驚膽戰,試探地問道:“我們老爺已請了府醫前去,說是暫時脫險。只不過失血過多……世子爺,您看,這明日還要取血麽?”
裴俞章面不改色,緩緩落下一粒黑子。
他未出聲,只是戚師師知曉——
他是在等着自己開口說話。
聞言,戚師師只覺得心驚,她看了眼裴郎,心中掂量着道:
“既是失了血,那便先養上幾日。冒然取血,怕是會鬧出人命。”
新春剛過,婚期未至。
此時鬧出人命,不吉利。
她說完,便覺得身前男人的目光迎了上來。
寒風蕭瑟,他的眼神愈發冰冷犀利。梅花簌簌而下,墜在他淺紫色衣肩上。
裴俞章的臉貼近了些,一雙眼直勾勾望向她。
“師師真是這樣覺得的?”
他的目光,他的言語,平白對了幾分試探。
似是懷疑妻子的不貞。
又一朵梅花簌簌,飄落在棋盤上。戚師師垂眼,平靜撚過花瓣,輕聲:“我只是覺得那奴才甚是可憐……”
裴俞章悶悶笑了聲。
輕幽幽一聲笑,無端令她聽出幾分心悸。
她佯作不動聲色,落下一粒白棋。
棋盤之上,黑白五五遍布,争鋒相對。
裴俞章審視了她許久,便就在那婢子汗流浃背之際,忽然聽見男人又一聲冷笑。
“”不過是個血庫,死了就死了。死了這一個,還能找到下一個,這世上的奴才多得是。倒是我的師師,可真是心善呢。”
婢子:“所以,世子爺……”
裴俞章目光陰鸷:“取。”
極冷的一道寒風,撲打在人身上,宛若鋒利的刀。
戚師師執棋的手一滞,有些無力地看着婢子離去。
庭院內的風更寒了,清風堂的別院裏,漸漸染上幾分風雪。
雨雪冷冽的氣息與血腥味混雜在一起,徑直撲來,叫人有種說不上來的難受。
抄着小道,茯香緊攥着手中藥瓶,避開衆人來到別院。
她也是下午聽說了姜朔的事。
一下午的心不在焉,終于到了月黑風高之際,又有風雨遮蔽,她這才敢悄悄溜出來。
手中銀白色的藥瓶,其中裝着鎮痛止血的粉末。茯香左右四顧,終于于一扇窗前停下。
“姜朔,姜朔。”
她伸手,輕輕拍打着屏窗。
“姜朔,是我,茯香。”
看見她,窗戶那邊少年的眼睛亮了一亮。緊接着,他拖動着疲憊不堪的身體,趕忙過來開了門。
茯香側身閃入房門。
身前,少年眼中跳躍着激動的情緒,他捂着身上的傷口,問道:“是大小姐叫你過來送藥嗎?”
房間裏盡是渾濁的血腥氣,直逼人肺腑。
茯香頓了頓,如實道:“大小姐并未吩咐奴婢。”
是她自作主張,偷偷來給姜朔送藥。
聞言,對方果然一愣,繼而沉默。
夜色濃稠,他眼底的光影一點點黯淡下去。
“當真不是大小姐讓你送的麽?”
他仍不死心,喃喃。
此番模樣,看得茯香心中莫名燃起一陣怒意。她有些恨鐵不成鋼,直接将藥瓶扔到地上。
“姜朔,你當真不明白嗎。大小姐她已經有裴世子了,無論你心中如何想,如何念,她總是不會與你在一起了。”
“裴世子盯着她,大小姐又如何叫我給你送藥?這藥還是我從大小姐櫃子裏偷的,我這般犯險,真是怕你死在這裏。你……你真是氣死我了!”
茯香越想越氣不過。
她惡狠狠,跺了跺腳。
好一番惱怒,少年身子仍蜷縮在牆角邊。他目光呆滞,不知在想些什麽。
也不知有沒有聽進去茯香的話。
院外的風雪更大了。
冷風凝結成霜,一片片鵝毛簌簌而下,院內臘梅似血,幾分鮮豔,又幾分凄涼。
見他半晌不語,茯香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她也洩了氣,撅着嘴低下頭,去撿地上的藥瓶。
“罷了,也只有我賤,非要在乎你的死活。”
小丫頭将瓶塞打開。
“喏,過來。”
她沒好氣道:“把衣服也脫了。”
聽見這句話,姜朔面上才終于有了神色,他微驚,瞪着一雙眼看向茯香。
“看什麽看,”對方更氣了,“我是要給你敷藥!”
姜朔愣了愣,旋即道:“不必了。”
茯香:?
“這傷是我故意找人砍的。”
茯香:???
少年聲音很輕,分外淡定。
“我不想給那個人取血,一想到他的身上流淌着我的血,我就恨不得殺了他。更何況……”
他垂下蜷長的眉睫。
“我亦想看看,她關不關心我。”
故而當看見她的婢女來到此處,姜朔高興壞了。
他真以為是大小姐關心他,在乎他。
夜色琉璃,閃爍在少年目光中。他一雙精致的鳳眸,蘊藏着許多不可言明的情緒。
冷風潇潇,他面色愈發白。
長風席卷過庭院,梅樹上落滿霜雪,天地飄白,整間院寂靜無聲。茯香無言凝望着身前男子,四目相對之際,她的眸光也開始劇烈顫動。
當……當真是無可救藥。
她确信。
姜朔真是瘋了!!
簡直是病入膏肓,簡直喪心病狂!
茯香狠狠咬牙,攥着藥瓶的手也愈發緊。
此處沒有暖爐,門窗破敗,她手指清冷,面上也一寸寸發白。
“你瘋了,我也是瘋了,我居然想着心疼你,居然瞞着大小姐來給你送藥!這藥何人愛送何人送,我再也不操這份閑心了。藥瓶還給我,你就算是血流盡了,也沒有人心疼。”
正言道,屋外忽然傳來一道腳步聲。
少女步履輕緩,亦是避開衆人。
風雪甚急,落于她綢傘之上。戚師師手指緊攥着傘骨,隔着滿院飛雪,凝眸望去。
那間房門微敞着,屋內未燃燈,窗上卻投落兩道人影。
少年身披破麻,微仰着頭靠在牆壁旁。
月華淡淡,襯得他膚色凝白。而于他身前,正站着一位粉裳少女,後者低垂着一雙眼,不知在與他說些什麽。
戚師師步子一滞。
瞧那背影,姜朔身前的似乎是……茯香?
她怎麽在這裏?
少女清澈的瞳眸間,浮上一抹疑色。
臘梅一點如血,于雪地中開得嬌豔。片片白雪飄搖,冷冽的寒風吹得人一陣瑟縮。戚師師下意識攏了攏衣裳,渾然不知自——自己邁入這院中的那一瞬起,便有一道目光凝滞在她身上。
姜朔發現了同樣前來送藥的她。
少年張了張嘴,似乎想闖出去與她解釋,可是轉瞬,他又想起先前在清風院中的場景。她與她的未婚夫婿坐在梅花樹下對弈,後者含情脈脈,親昵地撫過她手背。
恍若無人,親密無間。
不知是不是這梅樹所襯,少女面頰上也浮現一層緋暈。
那時,他心中情緒直往上湧。
這不僅僅是簡單的醋意。
諸多複雜的情愫交織在一起,險些将他殘存的理智湮沒。
姜朔只知道,那一瞬間,自己起了殺心。
故而當再度看見她時,他心底裏,竟卑劣地生出一個想法。
他故意沒有看見大小姐,故意挺直了脊背,有一搭沒一搭地接起了茯香的話。
盡管對方的話很無聊。
少年鳳眸微冷,慵懶敷衍着,餘光卻睨向窗外。
他親眼見着——
沒有想象中的吃味與惱怒,大小姐僅愣了一瞬,繼而彎身,安靜地将藥瓶放置門口。
她神色未動,沒有片刻猶豫地撐開了傘,轉身離去。
大雪漫漫,少女背影窈窕清冷,沒有多餘的感情。
姜朔身子無力朝後靠了靠。
片刻之後,他閉上眼,啞然失笑。
……
又一場大雪落盡。
放晴之日,便是她出嫁之時。
天際邊泛着霞光,金粉色的光暈,籠罩在琉璃瓦片之上。佩娘與茯香忙前忙後,終于趕在吉時将自家小姐送上了花轎。戚師師蒙着大紅蓋頭,坐上花轎的一瞬,耳畔響起轟天禮炮。
“新娘子出嫁咯——”
她雙手熨帖,搭在膝蓋上。
轎子每擡一步,眼前的蓋頭便輕輕晃了一晃。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有喜婆樂滋滋地掀了轎簾,同她歡喜道:
“新娘子,夫家到了。”
“新娘子,先跨一跨火盆。”
“邪氣驅散,好運連連。夫妻恩愛,百年好合。”
蘸了水的柚子葉拍打過嫁衣,戚師師被茯香扶着,再度朝前走去。
“新娘子,再飲一飲這花生蓮子湯。”
“花生蓮子,連生貴子。開枝散葉,人丁興旺。”
那喜婆她一說,戚師師便乖順跟着做。
這一套流程下來,再加上拜堂,她早已體力不支。
裴俞章還要在宴席上敬酒。
她便被喜婆引着,先去了婚房。
聽着外間嘈雜的賓客聲,戚師師卻是心不在焉。她心中緊張——今日是與裴俞章的大婚日,洞房花燭,勢必要發生一些事情。若是叫對方發現自己不是處子之身……
她攥了攥手邊的嫁衣,焦急思量着,該如何将此事糊弄過去。
是假意身子不适,或是将裴郎灌得爛醉如泥?
可這終究是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正心急如焚,窗戶忽然響起“嘭”地一聲。她愕然回首,卻見一襲黑影破窗而入,直接将她壓倒在喜床上。
戚師師大驚失色:“裴——”
一個字脫口而出,卻又戛然而止。
只因她看清了對方的臉。
只因他……
緊掐着她的腰身,不顧一切地熱吻了下來。
對方似乎飲了酒,猛烈的酒氣伴随着他的動作,頓時将她的呼吸裹挾。那酒意也将她的身形包裹,翻地覆,唇齒生痕。
短瞬的呆愣過後,戚師師猛然回神,想要用力推開身上那人。
“姜朔……不可!”
不可!萬萬不可!
今日是她與裴俞章大婚。
他萬萬不可再造次,萬不可再向先前那般,于她身上放肆地落下吻痕!!
可她的力道太小了。
門外,賓客的道賀聲連連,慶賀裴俞章喜得佳人,美夢成真。
一扇門之內。
花燭搖曳,身上之人滿帶着酒氣。
“姜朔,姜朔。”
“你……松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