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五年,開春
第五年,開春
裴俞章怒極。
他再也忍不住這羞辱, 罔顧身上汩汩噴薄的鮮血,猙獰地撲上前,想要與姜朔扭打在一起。
從未有過的陣痛, 與莫大的羞恥, 連同着鋪天蓋地的絕望……裴俞章雙眸恨恨, 他活不了了,也要拉着這賤奴一起死!
“啊啊啊我要殺了你……”
姜朔冷冰冰側身, 對方又掙紮着撲上前, 看着眼前形同喪家之犬的男人, 少年心中冷嘲。
便就在此刻,“嘭”地一聲門響。一群人驚慌失措,魚貫而入。
“世子、世子爺——”
不過頃刻, 滿是血腥氣息的房間裏便擠滿了人。幾名猛漢上前, 将少年身形禁锢。
地上那東西太過顯眼。
所有人皆一愣,目瞪口呆之際,有人率先哭出聲:
“世子爺, 您……”
裴俞章像是快要沒了氣兒, 被人匆匆自血泊中擡起, 一只手僵直着, 恨恨指向一側的姜朔。
“殺了他……閹……閹了他……”
正身前,少年唇角彎彎, 勾起一抹得意的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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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俞章受傷之事, 頃刻便傳入裴府, 也傳入了戚師師的朝露苑中。
此時她大病初愈,身子此時正見不得風。窗牖緊閉, 卻仍有風聲自院內傳來。
侍人三步一摔,跌跌撞撞地跑進來。
“夫人, 不好了。出事了……出……出大事了!!”
那人步履莽撞,跑得極快,聲音也發慌。
戚師師右眼皮猛地一跳,對方已闖入院,跪着撲倒在她面前。
“發生了何事?”
那婢女哭着道:“世子爺今日在清歡茶樓會見友人,誰曾料,途中不知從哪兒蹦出來一名刺客。那人頭戴方帽,手持短匕,将世子爺所傷……如今世子爺情況不大好,方被擡入府,還請來了許神醫……”
關于裴俞章近日光尋神醫之事,戚師師有些耳聞。
裴俞章體虛,尤其到了冬日,竟比她還要畏寒。也因如此,才常年需要以人血入藥,以此滋養身體。
戚師師聽聞,對方回京之後,尋到了一名姓許的神醫。
許神醫醫術高超,一粒假死丹瞞天過海,甚至可醫白骨。治療裴俞章的體虛之症,自然也不在話下。
也是在聽聞許神醫高超醫術之後,戚師師心中多了幾分憂慮。
她知曉,裴俞章看不慣朔奴。
如今留着朔奴,只因他之于裴俞章,尚有幾分用處。如若許神醫當真治好了裴郎的體虛之症……
戚師師心頭突突跳了兩跳。
然,接下來的話語卻令她更生驚懼。
“夫人,意欲刺殺世子爺的刺客已被捉住。”
“看那模樣,似乎是您先前的侍人……姜朔……”
金烏漸落。
金粉色的輝光傾灑,飛甍碧瓦,也一點點染上動人的煙霞。老夫人身子不适,戚師師便一人守在門外,不知過了多久,那名姓許的神醫終于只身走出來。
對方看上去明顯上了年紀,兩鬓斑白,留着長長的胡須,一雙眼細得只剩下一條縫兒。
見到戚師師,老者迎上前。不等她開口,身側已有婢子着急道:
“世子爺現下如何了?”
許神醫看了戚師師一眼。
他捋了捋長長的胡須,只一個眼神,戚師師立馬會意,将周遭下人都屏退。
偌大的院中,只餘下她與許神醫二人。
這時,後者才悠悠開口:
“夫人,世子爺下.體被銳器所傷,傷口已至根基,無可挽回。世子爺他……”
許神醫頓了頓,用一種分外惋惜的目光看向她。
“世子怕是以後……都不能行人道了。”
戚師師愕然失色。
微風泠泠,吹得她髻上流珠輕晃。許神醫看着,少女面上果不其然一白。她嘴唇張了張,似乎還要再問什麽,蜷長的眉睫顫抖着,似乎不忍再開口。
愣了許久,戚師師後知後覺許神醫适才的話。
連根……切掉……
她一陣膽寒。
以匕首,連根切掉麽?
這真是一貫乖巧的朔奴,能做出來的事麽?
記憶中,自将他撿回戚府起,姜朔便一直是一副乖順恭敬的模樣。他性子孤僻,話不多,對她卻是百依百順有求必應。他勤勉,忠心,踏實,還很能吃苦。他身形颀長筆直,時時無聲站在窗外,于安靜的夜色間,默不作聲地守着那一輪明月。
戚師師已記不得從何時起,對方完全變成另外一副模樣。
清冷,偏執,陰鸷。
甚至……
讓她都有幾分害怕。
裴家所有長輩都來了問蘭閣。
問蘭院的大門緊鎖着,似乎怕丢人,族中長輩封鎖裴俞章遇刺的所有消息。對方便也是在這樣一片注目中醒來的,他面色虛弱,醒來後的第一句便是問:“……保住了麽?”
裴老太太走上前,哭成淚人。
她撲至床邊,心疼地牽起裴俞章的手,“孫兒孫兒”止不住地喚着。見狀,裴俞章心中已有了思量,他痛苦地閉上眼,面上一片死寂。
“孫兒莫怕,許神醫在這兒,我們慢慢治,有救的,真有救的,啊……”
老夫人聲音滄桑,邊落淚邊安慰他。其餘人也圍在床榻邊,一時不知該如何開口。
也不知過了多久。
床帳之內,傳來一聲極輕的、卻帶着恨意的聲音:
“那個賤奴呢。”
戚師師一顆心猛被提起。
她抿了抿唇,隔着那一道簾帳,能看見裴俞章眼底不可遏制的殺意。
有人低聲,壓抑道:“被關起來了,正在寂寧院呢。”
“世子爺,您要如何處置那個賤奴。”
老太太抹了一把淚:“亂棍打死,扔到亂葬崗罷。”
“不成!”榻上的男子忽然恢複了中氣,他扯着發啞的嗓子,恨恨道,“亂棍打死豈不是便宜了那個賤人,本世子也要閹了他,要親手閹了他!我要他五馬分屍!!”
“好好好,待你能下床,什麽都聽你的。”
“我要閹了他,我要一刀一刀地宰了他,我要讓他千刀萬剮,要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
戚師師腳下虛浮,剛走出問蘭閣,茯香便迎面撞上來。
“夫人,夫人。”
“世子爺怎麽樣了?”
小丫頭看上去同樣心神不寧,唯有那目光定定,死死落在戚師師身上。
“夫人,世子爺……世子爺他會如何處置姜朔。”
聽到“姜朔”兩個字,戚師師眸光翕動了一下,片刻之後,蜷長的眼睫終是低垂下去。
見狀,茯香面色一白,下一刻竟抓着她的衣裳,直直跪地。
“奴婢求求夫人,救救姜朔吧。”
“姜朔跟了您這麽久,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夫人,您定不會眼睜睜看着姜朔去死罷!夫人,奴婢求求您,求您救救他……”
“茯香,”戚師師低下頭,“我救不了。”
若是旁的事也就罷了,可姜朔所做的,可是幾乎要了裴俞章性命的大事,更是要絕了裴家的後!
叫她如何前去,為姜朔求情。
風吹起人的衣擺與發尾,戚師師垂眸,看着腳邊苦苦哀求的茯香,頭一次感到莫大的無助與絕望。
……
處決姜朔的日子,定到了三日之後。
正月不宜沾染血腥,于是裴俞章便将日子定在了二月的第一天。
被姜朔斷子絕孫,他自然也不會善待那人,戚師師聽聞,裴俞章想了千萬種手段,他并不要讓姜朔快活死去,裴俞章要折磨他。犬籠、閹刑、淩遲……裴俞章要他,在無盡的絕望與痛苦中,哭着求賜死。
戚師師是在前一晚,去寂寧院找到朔奴的。
院中寂靜,無旁人看守,少年手上、腳上戴着鐐铐,坐在澄澈的月色裏,安靜而虛弱。
彎月輕盈,綴在碧綠的琉璃瓦片間,飛甍上銀輝傾灑,似是落了一層白霜。
戚師師手捧着一碗藥,踩着霜雪而來。
聽見步履聲響,姜朔下意識擡起頭,看見是她時,眼神微微一亮。
“大小姐。”
他的聲音與他整個人一樣虛弱。
少女面目平和,于他身前緩緩跪坐下來。
見狀,姜朔直了直身子,他身上的鐵鏈發出“嘩啦啦”的聲響。
“大小姐,您來這裏做甚。裴俞章他近日如何,他可否有因我為難你,他——”
正說着,姜朔忽然噤了聲。
只因他聞到了,戚師師手中湯羹的味道。
濃稠的、黑黢黢的湯藥,聞上去很苦,襯得寒夜的冷風間也盡是澀意。聞見這湯藥,姜朔怔了怔,緊接着,他看見大小姐閃爍飄忽的眼神。
少年一下安靜下來。
二人無聲良久,終是由戚師師率先打破這一片寂靜。
“姜朔,我與你相識,有多久了。”
“四年多了。”
“是啊,這麽久了。”
不知不覺,居然這麽久了。
姜朔也由當初那個青澀懵懂的少年,蛻變成眼前這個,身形高了她一個頭不止的男人。
四年了,戚師師心想,這四年來,似乎都是對方在默默守護自己。
除了救他性命,供他吃喝,自己并沒有為朔奴做些什麽。
只是這一次……
戚師師想起裴俞章為他準備的那些酷刑。
只是這一次,至少,她可以讓他體面地死去。
故而戚師師讓茯香替她偷偷買了一味藥,一味服下便使人斃命的毒藥。
熏風沉沉,吹落幾粒銀霜。
夜色晦澀,星芒無聲。
他瞧着那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眸光亦晦明不定
“大……大小姐?”
他并沒有問出後半句話——“是裴俞章讓你來送我上路的麽?”
被裴俞章捉住、關在這裏,姜朔便未想過,自己能活着出去。
他想過裴俞章的手段,想過那人的殘忍卑劣,對方定會用極殘酷的手段送他上路。
裴俞章會想出千萬種,令他折磨的死法。
可現下,可眼前。
看着身前面龐清豔的少女,姜朔的一顆心止不住地發疼。
他承認,裴俞章贏了。
對方有那麽多手段,卻偏偏,用了最折磨他的一種。
戚師師身形傾前,她自地上端起碗,一雙眼含着淚,卻又輕聲誘哄:“喝罷,喝了睡一覺,便什麽都好了。”
似有情緒撞入一片夜色,又在這個寂靜的深夜裏,無聲碎開。
再擡眼時,少年神色間浮出幾分難過。
明月無聲,姜朔就以這樣的眼神,沉默地凝望了她許久。
久到她快要有逃避之意時,少年眸色深深,終于點頭道:“好。”
下一刻——他仰起頭,自願張開嘴巴。
沒想到他會這般配合,戚師師心中也一驚,少女捧着藥碗的手抖了一抖,忍不住道:“姜朔,你可知……”
“大小姐,”姜朔截去她的話,“莫說了。”
“此乃朔奴自願。”
風聲呼嘯,卷過她紛飛的回憶,戚師師忽然想起那年大雪夜來,他氣息不穩,匍匐在自己裙角邊。
“大小姐,可以,”對方低着聲,“只要是您,什麽都可以。”
“我可以給大小姐我的全部,包括我的性命——”
那時候的戚師師,匆忙捂住了他的嘴唇,幾分嗔怒:“呸呸呸,莫要說這樣的話,不吉利。”
她微蹙着眉心,眼中似有關懷。
“莫要說這樣的話。你是你,是姜朔,是朔奴,你的命是你自己的,誰都不可以奪走。”
“包括我。”
見她面上嬌嗔,那時候的少年只癡癡地笑,他張開雙臂,将女郎身形抱住,低下頭淺吻。
沒關系的,他心中想,只要是大小姐想要,他給什麽都沒關系的。
四年前大雪紛飛的街巷裏,二人目光相觸的第一眼,他便道。
——他生來貧賤,可以将一條賤命交付于她。
——他可以為了她,去死。
夜色沉沉,少年的手腳被鐵鏈牢牢铐住。
他半張身子靠在身後的牆壁上,借着力,擡起一張虛弱的臉。
戚師師忍住淚,顫抖着雙手,去給他喂藥。
一口,兩口,三口……
有淚水順着少年眼角滑落,又與他嘴角邊的藥漬一同流下。
戚師師心有不忍,別過頭,不再敢去看他。
四口,五口……
大半碗見了底,被她灌入對方喉舌中。姜朔喉結微動,一雙鳳眸卻分毫不動地盯着她,直直盯着她。
似乎要用力記住,她最後的模樣。
“沒事的。”
他大口吞咽着毒粥,溫柔朝她笑,“……不苦的。”
“奴說過,奴……奴這條命,一直都是您的……大小姐,這是您……第一次……喂我喝藥……”
十一口,十二,十三口……
戚師師終于忍不住,摔了碗,趴在少年身體上嚎啕大哭。
……
走出寂寧院,戚師師才發覺雪停了。
她卧倒在朝露苑裏,聽着外間傳來一聲驚呼,有人尖叫,寂寧院的罪奴死了。
這件事傳出去終是不光彩,族中長輩覺得丢人,便悄無聲息地将姜朔身子擡出來,丢到了亂葬崗。
聽到這些訊息,朝露苑內,戚師師雙手僵硬地推開窗,看着院內又一場大雪落下來。
茯香哭着自請離府,她依了,去讓佩娘取來她的賣身契。
臨別前,對方緊攥着包袱問她,姜朔為您做了這麽多,夫人,您一滴淚都不肯為他流麽?
聞言,戚師師一怔。
比起裴俞章的死訊,姜朔的死訊讓她格外鎮定。她也說不清,自己對姜朔究竟是什麽感情。
自寂寧院中走出來後,她竟一滴淚都未落。只是從此以後,她總會伴燈而眠。
茯香走後,朝露苑四季更替,不知不覺,已是第四個隆冬。
第四年。
靳州又遭了一場大雪,新帝登基,朝中換了一批新人。
明璋帝大刀闊斧,于京中設立京畿司,于朝堂之外,統管京都各事宜。
第五年,開春。
茶館之內,人聲鼎沸。
驚堂木一拍。
“且說這京畿司啊,明面上在朝堂中雖無實名,暗地裏,卻是替當朝聖上把看着各大世家呢!前些日子趙尚書落難,正是那名京畿大人的手手筆。只一個晚上,趙家上上下下七十二口,皆被京畿司屠了個幹淨……
“還有新上任的那名統領大人,那手腕狠辣,雷厲風行得厲害。一旦有人被捉去他那京畿司啊,就甭想着能被完整地擡出來……聽說他正是因為出身寒門,與各大世家未有牽扯,故而格外得聖心……”
茶館之外,桃花灼灼。
一名小厮模樣打扮的男子被官軍自茶館上押下來。
“走,快走!莫給老子耍滑!”
小厮狼狽不堪,被押至一人面前。
看見包間那人,官軍立定,恭敬俯首:“大人,捉着人了。”
那人一襲白衣,正坐在最裏間的包間聽戲,他身姿颀長,鳳眸昳麗。雖未佩冠玉,氣質卻如同出塵的玉,流動着矜貴的光澤。
聞聲,他睨了那小厮一眼,意猶未盡地放下茶盞。
見狀,身後的心腹烏春道:
“愣着幹嘛,還不捉回京畿司。”
一聽到“京畿司”兩個字,那小厮立馬吓得屁滾尿流:
“不要捉我回京畿司,不要捉我回京畿司,我招,我全都招了……上個月那批官鹽……”
烏春趕忙提筆抄錄。
不過須臾,一份口供便好了。男人擡起雪袖,冷淡接過卷宗。
烏春:“主子,那這人……”
“不必帶回去,”無用之人,男子眉目淡淡,“就地處決。”
說這話時,他眼睛擡都未擡,目光掠過卷宗上的每一句話,核對過後,又取來筆墨。
官鹽此案,他順藤摸瓜,又查出京中不少渾水摸魚之人。
烏春在一側擔心:“恕屬下多言,大人剛回京中,便如此樹敵,怕是不好。”
先是查了李家,而後又解決了趙家,這起官鹽案,又牽扯到林家……
烏春道:“屬下聽聞,這一案,似乎還與裴家有關——”
對方筆鋒一頓。
烏春身前一涼,下一刻,那人冷眸,掃來一記陰恻恻的眼刀。
那眼神極冷,極為駭人,烏春心中一驚,忙不疊低下頭:“屬下多嘴,屬下知錯,屬下這就去領罰。”
便就在此時,忽然撲面一道寒風,男人不備,緊攥着筆杆,迎風劇烈咳嗽起來。
烏春趕忙:“屬下去關窗。”
“嘭”地一聲,寒風被窗牖折斷,男人這才止住了咳。
烏春記得,他家主子,似在很久之前染了惡疾。至于是何惡疾,這惡疾又是如何染上的,主子卻不肯與他說。
除此以外,主子還有許多“怪癖”。
譬如,他總是很避諱旁人直稱他的名,只讓外人喚他的字。
譬如,他年及弱冠仍未婚配,甚至未與幾家小姐說過話。
譬如,與他相處最忌憚的,便是提起他的那只右手。
……
烏春正思量着,身前之人已将卷宗核對罷。微風輕動,男子左手執筆,于卷宗上落名。
【姜——】
倏地,一道冷箭飛過,刺穿窗頁。
有黑衣人飛身而入,手執利刃,欲朝他刺來!
此情此景,他似乎早已司空見慣,男人面不改色地側身,右手衣袖間飛出暗器,只一招便将那人封喉。
動作之快,旁人甚至未來得及反應。
烏春招呼着左右,清理地上那兩具屍身。
窗牖再度敞開,冷風簌簌,幾道葉影落至桌案上。
男人再度提筆,面色冷淡,補全卷宗上的落名。
【姜——朝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