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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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昏的午風與日影摻雜着, 落在少年面龐之上。

姜朔脊背極直,身姿挺拔,即便身上衣裳破敗, 他整個人亦如一棵蒼勁有力的松。只是那, 分明有了厭世之色。

見狀, 茯香的第一反應是——他不想活了。

他不光不想活了,他還想拉着裴俞章, 一起死。

日影亦落在少女眉目中, 她眸光顫動。

“你……你說什麽?”

茯香緊攥着手中藥瓶, 愣了半晌。

身前,少年披垂着頭發。他的眉眼陰鸷,頭微低着, 整張臉蒼白到令人心疼。

茯香微屏呼吸, 走上前。

來到他身前,蹲下來。

“姜朔,你看着我。”

她将金瘡藥的瓶塞拔開, 繼而又隐忍着心痛, 撥了撥他的右手。他那只平日裏用來吃飯、寫字的手, 此刻正斷了一只小指。

四指之外, 是一節連根折斷的森森白骨,讓人打眼一望, 感到幾分心駭。

就連茯香也不例外。

姜朔被惡犬咬斷小指時, 她也在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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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一道拱門, 茯香緊攥着傘柄,身形顫抖。

“姜朔, ”思緒紛飛,又被冷風拍打回, 茯香緊盯着身前之人,溫和道,“你看着我,姜朔,你不能死。”

斷指被人發覺,姜朔明顯縮了縮手。他将右手藏在衣袖中,似乎不願再示人。

陰冷的風撲撲拍打着窗牖,那頁扇并不擋風。少年鬓發微動,面上俨然沒有多少求生的意志。

原本那幹淨純澈的一雙眼,此刻也黯淡無光。

他并沒有應茯香的話,也沒有看她。

雖被無視,茯香竟也不惱。她耐心地取過金創藥膏,口口聲聲勸道:

“你為何要尋死,姜朔,你莫忘了當年我們夫人救下你——那時你被惡人傷成那樣,卻仍吊着一口氣、咬牙堅持着活下來。那時的你那樣想活着,如今怎麽又要尋死呢?你若喝了這碗藥,何人能保證那毒定是兩個時辰後發作?若毒發早了,或是裴世子又改變主意了,你有當如何?”

“自損一千傷敵八百,姜朔,你這又是何苦呢?哎,別躲——”

茯香剛想去抓他的右手,卻又被他一下躲開。

少年抽回手,将右手再度藏入破絮似的衣袖中。那冷冰冰的面上似乎寫着——“不必勞煩”。

他并不需要。

茯香氣得跺腳:“你再躲,這只手就廢了。”

“……”

“真要廢了!!”

就在她欲第三次開口時,身前一貫靜默的少年,終于幽幽出聲:“本來就廢了。”

沒有人會喜歡他的四根手指。

包括他自己。

對于一個将死之人,廢掉一根手指與廢掉一只手,似乎沒有太大的區別。

見姜朔如此執拗,茯香一時無語。此番對峙下去也不是長久之計,終于,她哄騙姜朔道:

“行了,我實話跟你說。這金瘡藥,是夫人讓我送的。”

“姜朔,你塗還是不塗?”

“當真?”

果不其然,在她說罷“夫人”二字後,身前少年目光泛起微瀾。

茯香本想勸他塗藥,如今此般,她又被對方氣笑了。她鼓起腮幫子,幾欲摔瓶。

“你——我真是多管閑事!”

姜朔擡起頭,一雙眼直勾勾望向她。

茯香也與他對視:

“你是為了什麽,為了我們家夫人麽?我們家夫人的心從不在你身上,即便如此,你也要為她去服下這一碗毒藥麽?”

“姜朔,你這一輩子,難道就只為她而活麽?”

“是。”

少年眼底終于有了色彩。

他毫不思索,篤定點頭道:

“朔奴這一輩子,只為她而活。”

茯香語塞。

……沒轍。

一個人若執意要死,縱是十匹馬都拉不住的。

茯香心想。

這南牆不好好撞一撞,眼前之人,大抵也是不會回頭的。

與她一樣,

不撞到頭破血流,終不肯罷休。

……

茯香還是将藥留了下來。

氣歸氣,她與姜朔在戚府共事了這般久,總歸是心疼他這一只手。所幸他只失去了一根手指,除了樣貌上吓人些,平日起居勞作,也不受什麽影響。

而姜朔,也信了此藥乃是大小姐所送,如獲至寶。

雖循着大小姐的“命令”,姜朔一次不落地塗着藥,可他心中與裴俞章同歸于盡的想法,卻是一絲一毫都未曾衰減。

他日日将那毒藥藏于袖中,日日盤算着,裴俞章何時前來取血。

直至一日,他路過茶樓後院,卻看到了那抹分外熟悉的身影。

是日大雨,冰涼的雨絲漸漸演變成漫天飛雪,天地一片銀白。

那人一襲紫氅,自馬車上撐傘而下。便就在姜朔以為對方是獨自一人前來清歡茶樓時,馬車之內,忽然又走下一道嬌小的人影。

少年呼吸一滞,一雙眼頓生癡狂,朝馬車邊望去。

裴俞章伸出手,唇角帶笑,溫柔地扶她走下馬車。

少女身形窈窕纖瘦,一件藕粉色的氅衣,将其整個人都裹得嚴實。忽然,躲于房梁之後的姜朔蹙眉,他眼神變了變,似乎察覺到有什麽不對勁。

白雪飄搖,裴俞章貼心地撐傘,遮擋她頭頂風雨。

與此同時,那一點俏麗的身影,緩緩轉過頭,緩緩轉過頭……

一張陌生的臉。

女孩模樣陌生,面上卻帶着嬌羞的笑意。見身前之人朝自己伸手,女郎眼中笑意愈甚,那一雙含了水的眸子更是媚态橫生。

微風拂過,她似乎含羞喚了句:“裴郎。”

寒風亦拂過房梁之後,少年那一雙冷徹的眼。

——他們都沒有看見他。

陌生的少女挽住男人臂彎,朝樓上走去。

帶着雨霜的冷風席卷,無邊的怒意自姜朔心底升起,不過頃刻之間,蔓延至四肢百骸。

少年心中怒火沸騰。

裴俞章他——居然背着大小姐,在府外養了外室!

虧得大小姐這般喜歡他。

虧得大小姐一心一意,想要嫁給他!!!

他早就知曉,裴俞章是個爛人。卻從未想到,對方竟能做出前腳大婚,後腳便與外室前輾轉尋歡的龌龊事!

鎮定過後,姜朔不假思索地揣了一把匕首。他帶了方帽,随意端了些膳食,快步走上二樓。

裴俞章的房間在二樓最裏間。

姜朔循着聲,躲至房門後。

尚未站定,隔着一扇門,自房內已傳來嬌滴滴的女聲:

“裴郎,裴郎,您慢些……這麽心急做甚,奴家還未來得及好生看您,便要着急忙慌地解着衣帶子。怎麽,是家中那位未伺候好世子爺您麽?”

“莫說她了,說了就掃興。整天病恹恹地倒在床上,連碰也不讓碰。還是央兒你好,最讓本世子快活……”

“世子爺這樣說,奴家可要生氣了。您沒了大夫人,不還有那戚家二姑娘麽?怕是央兒這等賤籍,在世子爺心中都排不進前十。哎,世子爺莫要撓我……”

又是好一番嬉鬧,緊接着,房門後又傳來不堪入耳的躁動聲息。

姜朔耐着性子,揣刀在門外等着。

直到房間內動靜漸小,良久之後,自屋中傳來疲憊的鼾聲。

一番酣戰,那兩人似乎都累了,竟也不叫水,倒頭便睡。

聽着那兩道鼾聲,姜朔不屑地扯了扯唇。

這麽快,什麽廢物男人。

心想着時機成熟,他以餐碟作掩,輕幽幽推開房門。

撞入眼的是一道簾,屋內的沉水香燃着,混雜着令人反感的甜膩香氣。姜朔有些反胃,強加隐忍着,攥刀的手背已爆出青筋。

他今日,便要替大小姐宰了這個肮髒龌龊的賤男人。

殘缺了一根小指的右手持着短刀,他用左手掀開簾。似乎被光影晃到,裴俞章喃喃了聲:“誰啊……”

姜朔聲線刻意沉低:“小的前來送糕點酒水。”

現在來送?

裴俞章有些鬧了脾氣:“沒看見爺爺我剛忙完,沒眼色的東西——”

只可惜他話音尚未落,身前忽然閃過一道陰風。鋒利的寒芒掠過滿是霧氣的春帳,銳器刺入皮肉,發出一聲鈍響。

一聲痛苦的嚎叫。

“啊——”

有短匕刺入小腹,裴俞章瞪大雙眼,目眦欲裂。

躺在一側的女人也尖叫起來。

她聲音尖細,驚恐地看着滿床的鮮血。

“你……你……”

屋內不知何時出現的黑衣人,此刻正戴着方帽,手指短匕。

香甜的霧氣缭繞,輕撲在對方面上。他面色陰鸷,一雙眼極冷。

“我不殺女人,”姜朔厭煩地抽出了匕首,看也不看那女子一眼,“快滾。”

窸窣一陣衣響,少年未顧及對方,手攥着正在滴血的尖匕,朝帳內走去。

裴俞章捂着腹部,方欲開口喚人,卻又被他用匕首抵住喉嚨。

接着燈火,裴俞章看清來者。

“姜……姜朔?”

他一驚。

“你要……你要做甚?”

第一刀,算他運氣好,并沒有刺中要害,卻足以讓他淪為待宰羔羊。見被認出來,少年扯下方帽,露出方帽之下,那一雙冷徹的眼。

極好看的鳳眸,可以說得上是美豔。

此時此刻,那瞑黑的眼底,卻填滿着令人膽寒的殺意。

裴俞章身子顫抖,又怕又痛,吓得幾乎說不完整一句話:

“姜朔,你敢動我,你……你不敢動我。我可是裴家的世子爺,是——”

“姜朔,姜朔……”

少年嫌惡地用匕首抵上他的臉,擦了擦其上的血。

床榻上男人哆嗦:“姜朔,你不敢殺我的對吧,你不會殺我的對吧……我是師師的新婚夫婿,你不舍得叫她守寡的對不對……”

少年狂躁:“莫提她!”

見勢頭不對,裴俞章立馬噤聲。

他的領子被身前之人重重提起。

姜朔右手執着短匕,左手拎住他的衣領。說也奇怪,他明明只有四根手指,每一根手指卻格外有力。少年手背青筋爆出,聲音怒不可遏:

“裴俞章,你還有臉提她?大小姐待你如何,你又待她如何?你明知她畏血,卻還要帶她看我斷指,你與她方大婚,轉眼卻與旁的女人偷.腥。還有你房中那一塊玉佩——裴俞章,那枚對玉,是戚情贈給你的罷?虧得大小姐還将它當作你的遺物,保管得妥妥當當。還有她往靳州寄的十二封信——”

“你為何只回了五封?說!”

裴俞章疼懵了:“什……什麽十二封信……”

少年再将他的衣領揪緊。

“你可知她日日夜夜盼着你回信,你可知她思你如狂以淚洗面。那十二封信,你拆了五封,回了五封,也只看了五封。”

“裴俞章,你何德何能,能得到大小姐的愛。”

最後一句,姜朔幾乎是咬牙切齒。

是啊。

他這樣卑鄙,無恥,花心浪蕩。

他這樣敷衍,這般不在乎大小姐。

他為什麽,又憑什麽能得到大小姐的愛。

心中妒忌如野草,在一瞬間瘋長,将姜朔心頭纏繞,無數沖動湧上腦海,讓他理智盡失。

少年執刀的手發緊:

“殺你這樣的人,我都覺得髒。”

“是,是……我髒。”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裴俞章忙不疊應和道,“殺了我,髒了你的手,姜朔,你放過我吧。我我我……我再也不敢了。你想要什麽?我都可以給你……金銀,良田,美宅……還有師師!我與她和離、我與她和離,求你放過我——”

“我叫你莫提她!”

姜朔怒道,“你怎敢提,又怎配提?!裴俞章,她在你心中,就如同那金銀美宅,召之即來揮之即去?”

正說着,姜朔毫不留情地揮刀,又是一聲凄厲的痛呼,刀口仍未傷及要害,似乎想要将他折磨致死。

“這一刀,是你對她不敬,以污穢口舌直呼她名。”

“這一刀,是你敷衍不耐,惹得她傷心。”

“這一刀……”

刀刀見血,刀刀不斃命。

“這一刀——”

姜朔垂眼,冷白的面上已濺了些鮮血,他睨向裴俞章,重新揮手。

冷風入戶,揚起少年衣角與烏發,他宛若地獄閻羅。

“你背棄大小姐,與戚情私通,養外室——”

手起刀落,毫不猶豫。

伴随着一聲痛不欲生的嚎叫,有什麽東西嘭地落了地,發出極輕的聲響。

“管不住髒東西,那就剁了。”

短暫的失神後,裴俞章痛苦看着地上的肉條,徹底癫狂:“啊啊啊啊我……我要殺了你……”

血泊之中的男人陷入絕望,悲憤伸出雙手,想要掐住姜朔的脖子。巨大的陣痛自下身襲來,幾乎要令他氣絕。

“好啊,來殺啊,爺爺我就在這兒。”

看着榻上痛苦欲絕的男子,少年心中快活。他陰恻恻勾唇,任由那血跡四濺,于他面上勾勒出一道駭人的曲線。

自他的下颌,自他的唇峰,再到他另一側顴骨。

他渾不顧。

姜朔睥睨着裴俞章,冷聲:

“廢物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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