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032

風傳花信, 雨濯春塵。

當這場春雨落盡,天氣一日日還暖時,裴府的家宴也在這一片春色之間拉開帷幕。

三月初七, 裴家設宴客宴, 宴請京中友人, 前來賞春踏青。

不必裴俞章細說,明理人心中也知曉——這是什麽家宴、什麽宴客宴, 分明是裴家為了宴請那名方歸京未多久的京畿司統領, 為與之交好。

聽聞統領大人出身寒門, 從未與世家有過交集,平日裏也不喜結黨營私,以至于歸京許久, 甚至還有不少人從未見過這名京畿十三司統領的真身。

但這倒也并不稀奇, 只因此人平日不入朝堂,不上朝會。與聖上禀明政事時,他皆以一道暗門入宮, 手持京畿令牌, 入殿不趨, 贊拜不名。

許多人對這名十三司統領還是十分好奇的。

其中, 就包括裴俞章。

他是又怕又好奇。

裴府此次家宴,舉辦得分外隆重。

廊庑亭橋, 花草檐角……放眼望去, 裴府上上下下, 皆是一片喜色。

歌舞聲袅袅,一曲接着一曲, 更是未曾停歇。

裴俞章帶着戚情,端坐宴席之上, 心不在焉。

京中許多友人來了。

可他唯一想宴請的那位京畿司大人,卻遲遲未肯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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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曲罷,佳宴吹刮起微冷的風,春風醺醺,帶着些許醉人的花香。酒過三巡,便就在裴俞章以為對方棄約之際,府邸大門那頭,忽然響起姍姍來遲的一聲:

“統領大人到——”

是京畿司的十三司統領來了!

賓客皆一愕,或好奇,或緊張,幾乎是不約而同地回首。

裴俞章正舉着酒杯的右手亦一滞,下一瞬,他趕忙停杯投箸,身形于正座之上坐得端正筆直。

有雀鳥自叢影間掠過,落下幾聲俏皮的啁喳聲。暗香于綠影間浮動着,一時之間,原本喧鬧的席間,忽然安靜下來。

裴俞章的視線穿過人群,看着一人被仆從迎着,闊步邁過垂花拱門。他步履平緩,穿了件月白色的直裰,腰間簡單地系了塊梅花玉墜子,就這般衆星捧月,緩緩而來。

矜貴清冷,尊榮華貴,萬人之上。

醉醺醺的春風拂過男子雪白的衣角,當那道視線挪至他面容之上時……

裴俞章一下怔住。

冷幽幽的日影穿過廊庑,将身前那一張臉映照得格外清楚,撲面一道冷風,裴俞章面上一白,他正端着酒杯的手也一滞,原本阿谀奉承的面龐上,也露出不可遏制的驚愕之色。

他的臉。

這名京畿司大人的臉……

裴俞章右手幾近顫抖。

不止是他,他身側的戚情亦是花容失色。女子一雙眼直勾勾地望向那人,渾不覺自己已然失态。

他這一張臉,這一張臉……好像那人……

周圍賓客亦察覺出裴氏夫妻異樣,眸光中帶了幾分疑色。于這一片無聲的對峙中,烏春搶先一步,走上前來。

“既見京畿統領,裴大人,為何不跪?”

身為京畿十三司的統領,姜朔雖不能入朝,在京中卻是踏踏實實掌握着實權。實權在身,加之聖上親信,朝中便有“見京畿統領如見聖上”之言。除去皇親國戚,左右丞相,其餘大小朝臣見了京畿司統領,幾乎都要下馬跪拜,以示聽命皇威。

久立不拜,乃是大不敬之罪。

聞言,戚情心中惶惶,趕忙扯了扯裴俞章衣袖。身側之人終于回神,回拉住戚情的手,帶着她一同跪拜。

“下官裴俞章,見過……見過京畿司大人。這是鄙人賤內,戚氏。”

戚情也在一側顫聲應和:“妾身戚氏……見過京畿司大人。”

日影傾斜,落在男子衣肩處,似在他身形周遭鍍了一層淡淡的金光。姜朔平淡垂眼,目光乜斜着,不過短短一時間,面前二人竟都抖成了篩子。

這一雙夫妻匍匐于地,看上去又驚又怕。

也不知是在畏懼他京畿司統領的身份,還是在畏懼他。

姜朔心中冷笑。

尤其是裴俞章,四年未見,他身形似乎佝偻了些,一雙眉也變得極細。不知是不是錯覺,對方嗓音也尖細了些,他面露猥.瑣之态,俨然沒有了當年世家貴公子的溫潤如玉。

倒像是……每每進宮時,那在姜朔身前領路的公公。

他微擡起下颌,收斂眼底情緒,平淡道了聲:“世子不必多禮。”

裴俞章又狼狽地自地上爬起來。

“大人,請上座。”

對方未與他客套,右手衣袖垂着,徑直入了席。

樂聲再度奏起。

許是那日光太過刺眼,竟叫裴俞章不大敢直視身前這一襲雪衣之人。他吞咽了下口水,餘光又随着舞樂聲,止不住地瞟向那座上之人。

與此同時,身側的女子亦在桌下輕扯着他的衣袖,戚情眸光驚懼,瞧那面色,也像是丢了魂兒。

“裴、裴郎……他好像……”

戚情尚未言罷,身側一道銳利的眼刀,裴俞章抓緊了她的手,讓她噤聲。

一曲《霓裳曲》罷,又有舞娘甩着長長的水袖上前,袖袂翻飛之際,又成翩翩一曲。

裴俞章與戚情自然是無暇觀賞這歌舞的。

二人對視一眼,心中思量。

姜朔早在四年前死了。

這世上,當真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

裴俞章想起先前,戚師師曾言道,許是那一碗血的緣故,他常年以姜朔的血入藥,也長得與姜朔越來越像。

興許是巧合,裴俞章心中寬慰着自己,興許只是巧合。

世上之人衆多,難免有相似之人,更何況眼前這京畿司統領,眉目清冷,儀态矜貴,與先前那卑微低賤的藥奴大不相同。

他只身坐在那裏,身形挺拔,與周遭賓客相較,俨然是一道極惹人注目的風景。

只是他并未動筷,也未飲酒。雙手微垂着,叫人根本看不見他那只藏匿于袖中的右手……

幾經思量,裴俞章斟了一杯酒,鬥膽上前。

“未想到京畿司大人賞臉,願莅臨寒舍。不知大人如何稱呼?”

姜朔并未起身,反倒是他身後的烏春上前,面帶淺笑,接過那酒盞。

冷風浮動,男人稍稍掀眸,蜷長的眼睫下眸色微冷,卻也是應聲道:“在下姓姜。”

裴俞章面色一僵。

姜朔掀起眼簾,打量着身前男子的神色,似笑非笑。

“姜,朝谒。”

脊背後的肉一聳,繼而,“朝谒”二字順着風聲入耳。

裴世子僵硬的面色終于緩了緩,他長舒了一口氣,賠笑着道:“好名字,姜大人真是好名字。”

姜朝谒的目光輕飄飄,未再看他。

裴俞章回到宴席上。

微顫的右手終于端穩酒杯,雖如此,他仍心有戚戚。

花影紛飛時,他試探道:

“我看大人甚是面熟,像極了在下一位故人,不知大人是哪裏人,門出氏族何派?”

“我們大人乃是寒門出身,”這次輪到烏春開口,他聲音微微淩冽,“自然也無氏族門派。還望裴世子自重。”

裴俞章趕忙笑着賠罪。

這一場春雨停了,天色回暖,枝上花簇亦是嬌豔盛放。姜朝谒只坐在那裏,未吃菜,也未飲酒。

他目光清淡,透過席間舞娘婀娜的腰肢,有意無意,掠過那一片寂靜的後院。

後院之內,也是一片桃花灼灼。

裴俞章今日設宴,宴請京中好友。戚師師生性清冷,不喜熱鬧喧嚣,自然也未出席。

除此以外,她亦知曉,她的繼妹——如今裴府的女主人,自然也不會允許她踏出後院,不準她出席此等宴席。

當年戚師師前腳剛嫁入裴府,後腳,裴俞章就出了那樣的事。因為姜朔,對方将所有怒氣都撒在了她身上。

裴俞章性情大變,只道她是禍水,原是青梅竹馬的二人,婚後相處得并不和睦。

婚後的第二年,裴俞章迎娶了戚情,将她擡為正妻。

她并不知繼妹為何願意嫁給他。

戚師師只記得,繼妹邁入裴家大門的那一天。夜雨飄搖,天際簇然一道白光,将對方的面色劈打得猙獰。

戚情看着她,大笑不止:“戚師師,意外麽?我與裴世子先前便情深意切,心意相通。是你——一個掃把星生下來的賤.種,你憑什麽占據戚家嫡長女之位十七年,明明我才是戚家的嫡長女,才是裴世子的正妻!”

“我便要嫁過來,像你先前折磨我那樣,千方百計地折磨你。我要你看着我與裴郎恩恩愛愛,我要你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屈居我戚情之下。戚師師,這一局,我終于贏了。”

雨聲淅瀝,看着繼妹面上的癫狂之色,戚師師攏緊了衣衫,面色平靜。

她平靜看着自己的夫君,将她貶為妾室。

她平靜将那二人送入洞房,将府邸門口的紅燈籠高高挂起。

她平靜面對戚情的百般刁難——譬如就在今日宴席之前,對方心中不快,來朝露苑大鬧一場,摔碎了她最心愛的花瓶。

瓷片銳利,将她右手小指割開了一道深深的口子。

後院的門扉微敞,戚師師坐在門邊兒,後背靠着門牆,任由佩娘為自己處理傷口。

微風拂過女子鬓發,她忽然想起一件事,睜開小憩的眼。

“元寶呢?”

聞言,佩娘手指動作一滞,她“呀”了聲,也跟了句:“是啊,元寶呢?”

怎麽一直沒見着他?

自前院又傳來舞樂聲響。

佩娘道:“興許是聽見前面的動靜,跑去前院了。小孩子,都喜歡熱鬧。”

“那不成,元寶那樣的性子,要是沖撞了貴人如何是好?”

戚師師支起上半身,有些着急:

“我去前面尋他。”

“哎——”

佩娘趕忙攔她。

稍一伸手,卻未抓住她如雲朵般輕盈的衣袖,婦人無奈,看着眼前身形纖瘦的女子,只好道:

“那夫人小心,莫讓大夫人瞧見了。”

“她又要刁難你。”

“無妨。”

聞言,戚師師笑笑,她沖着佩娘眨眼,慈善溫柔眉目間多了幾分俏皮。

“放心,不會被她抓住的,我去去就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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