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033

沿着長長的廊庑往外走, 斜光泛金,穿過朱紅色的拱門。通明的日光墜在抽了嫩綠的枝芽,粉桃明媚, 日影撲簌, 映出細雨之後清新的天色。

戚師師提着裙角, 小心繞開地上水窪,尋着元寶, 兀自朝前院走。

平日被關在後院, 元寶只能與荔枝為伴。小孩子生性好動, 喜歡熱鬧,他縱是再乖巧懂事,也難以抑制天性。

前院歌舞升平, 賓客嬉笑聲混雜着奏樂之聲, 不絕于耳。

元寶對前院也很是熟悉。

戚師師不怕他迷了路,只怕稚童莽撞,沖撞了裴俞章的貴客。

那都是在京都之中極有頭有臉之人。

綠影墜在裙角邊, 水凼之上, 點點光影搖晃。

戚師師一心尋着元寶, 殊不知, 另一邊——

宴席之上,觥籌交錯, 搖晃的酒面上傾灑着琉璃影, 除了一人, 衆賓客皆醺醺然。

微風清冷,落在姜朝谒面龐上, 他自座上起身:

“我去外面走走。”

宴席之間太過聒噪。

既是他開口,自然無人敢攔。姜朝谒并未帶上下人, 屏退左右,只身向着宴席外走去。

故地重游,日芒傾灑在同一條小道上,曲徑通幽,甬道上樹影愈發蔥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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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朔緩步踩在林徑上。

正朝前走着,行至拐角之處,忽然撞上一道極莽撞的身形。

“哎喲——”

一道稚童聲。

“砰”地一聲響,似乎有什麽東西撞上他兩腿,姜朔稍一垂眸,尋着那吃痛聲,才發覺——

這後院之內,竟還有個粉雕玉琢的孩子。

一個約莫有五六歲的孩子。

姜朔眸帶疑色,不自覺蹙眉。

小男孩跑得莽撞,猝不及防撞上來者的腿,一下便摔了個屁股墩。

元寶癡癡地坐在地上,怔怔看着眼前之人。他并未自地上爬起身,姜朔也懶得伸手去扶他,男人斜眸,冷淡瞟了元寶一眼。

眼前稚童衣衫破舊。

不知是哪個仆人的孩子,竟也能帶來後院。

姜朔目光冷淡,自元寶身上掠過,許是那眼神太過于陰冷,小男孩被他吓到,眼眶竟一下紅了。

“你……你……”

阿娘和佩姑姑告誡過了,今日前院有貴客。

沖撞了貴客,惹得對方惱怒,是會被吃掉的。

男童眼神愈發驚懼。

便就在此時,不遠處傳來一聲:

“元寶?元寶——”

男人步子一下頓住。

女郎婉聲,聲音清透而幹淨。

如溫柔的微風拂面。

戚師師語調微揚,拖長的尾音明顯有些發急。

“元寶——”

小男孩趕忙出聲:“阿娘,我在這裏!”

匆匆一道步履聲,有人踩着林徑,小跑而來。

元寶自地上爬起,跌跌撞撞撲進來者懷裏。

他被吓得眼眶徹底紅了,将臉深深埋進女子懷中,委屈兮兮:

“阿娘,阿娘……”

無人應他。

“阿娘?”

又是一聲喚,小男孩擡起頭。卻見身後阿娘如失了魂兒般,她一雙眼死死地、直勾勾地,望向眼前之人。

望向眼前那個神色冷峻,方才險些将元寶吓個半死的男人。

元寶抓住她僵硬的手:“阿娘,你怎麽了?”

怎麽了?

阿娘怎麽突然變成這副模樣?

戚師師任由男童牽着自己,渾不覺自己手腳冰涼,面上亦是一片怔忡之色。女子眸光顫抖着,眼底依稀有情愫晃動。一時之間,萬般情緒湧上心頭。

震驚,錯愕,詫異,遲疑……

戚師師怔怔地定在原地,一時失神。

他……是誰?

他是何人?

是見鬼了麽?!!

微風拂過,雨□□院清新,不遠處傳來幾聲鳥啼。

有鳥離枝,撲簌抖落了一地的影,籠在男子冷白的面龐上。

就那樣一張臉,就那樣帶着審視的、又不着情緒的鳳眸,與四年之前別無二致。

戚師師渾身一震。

他……不是死了麽?

怎麽又會出現在此處?!!

四年前,她親手喂了對方一碗毒藥,将他了結。

戚師師眸光顫栗。

眼前,此時此刻,無論是身前之人的面容或是目光,都令戚師師分外熟悉。

唯有他身上的衣冠,卻與四年之前截然不同。

身前此人雖穿着最簡單的直裰,可那料子卻是京城內極好的,打眼望去,這衣料似乎是禦賜之物,便是連裴俞章都未曾有過幾件。

戚師師定定立在原地。

四目相觸,叢影晃動,竹林搖曳。

他眼簾亦被輕掀,眸光游刃有餘,似乎在打量着她,又似乎很是期待她下一步的反應。

她下意識朝後退了半步。

戚師師清楚地看見,對方那清淡的眸底,似乎翻湧上一瞬的恨意。他面上隐約帶着笑,冷冰冰的笑意卻分毫不達眼底。

姜朔就這樣立在她面前。

時隔四年,本應化作孤魂野鬼的姜朔,就這樣活生生地出現在她面前。

戚師師想起那一日,大雨傾盆,茯香哭着跑過來同她說,裴家的人已一張草席,将姜朔丢到亂葬崗。

亂葬崗,荒郊野嶺,屍骨成山。

亦是許多疫病的發源之地。

看着她眼底慌亂,身前的男人似乎又笑了笑。他輕飄飄地勾唇,下一刻,戚師師看着對方緩步,朝他們走來。

他腰際系着梅花玉佩,每走一步,玉佩輕輕叩動京畿十三司的令牌,一步一響。

一步一響。

清楚地落于戚師師耳畔。

她低垂下眼睫,不去看他。

見阿娘身形微瑟,元寶搶先一步,硬着頭皮當在了戚師師面前。

小小少年張開并不強壯的雙臂,雖微紅着眼眶,仍昂首挺胸,不肯退縮。

元寶兇巴巴道:“你……你兇我可以,莫要欺負我阿娘!”

聽聞這一聲,男人腳步也定住,停在他們兩步之前。

身前,女子衣着樸素,烏發随意盤着,發髻上插着一根模樣極簡單的銀簪,眉目看上去似乎比四年前更加溫婉。

也更加楚楚可憐。

庭風微冷,男人面上并無任何憐惜之色。他歪了歪頭,似乎将那兩個字咬重了些:

“阿娘?”

元寶:“是啊,有我在,誰也不許欺負我阿娘!”

戚師師回過神,忍不住牽着元寶的手,将他往身後護了護。

姜朝谒的眼神落在她身上。

與之相反,不知為何,戚師師卻不大敢去看他。女子面色微白,目光也躲閃,可那一雙手卻是緊緊護着只有半人之高的孩童,生怕元寶出了什麽閃失。

更生怕,他會對元寶做出什麽窮兇極惡之事。

三人離得極近。

她能嗅到自姜朔身上飄來的香氣,清清淡淡,與四年前如出一轍。

即在此刻,垂花拱門那頭,忽然跑來一名女使。

對方行色匆匆,見到姜朔後,才松了一口氣。

“大人,您怎在此處,叫奴婢一番好找。喔,這是我們世子爺的妾室,”女使畢恭畢敬,而後又趕忙朝戚師師使眼色,同她介紹着道,“二夫人,這位是京畿十三司的統領大人。”

京畿十三司。

戚師師抿了抿唇,牽着元寶朝他袅袅一福:

“妾身……見過大人。”

她聲音極輕,斂目垂容,一張臉也極低。

春風帶着桃影,掠過她極白皙素淨的容顏。

戚師師低着身,循着規矩。

身前之人未言語,她自然也不能起身。

不知過了多久,戚師師只覺雙膝酸軟,後頸處亦冒出涔涔細汗。終于,就在她将要承受不住之際,耳側落下輕飄飄一句。

“裴夫人,多禮了。”

聞言,女使趕忙糾正:“統領大人,這位不是我們的大夫人,而是二夫人。”

她只是裴俞章的妾,不是裴夫人。

姜朔涼飕飕看那女使一眼。

就這一眼,莫名令那人感到驚懼,她縮了縮脖子,趕忙噤聲。

庭院又寂靜下來,春寒猶在,攀上男子雪白的衣角。

冷風落在他衣肩處,姜朝谒只再看了她一眼,未有任何留戀,與她擦肩而過。

他身上的香氣,極為冷淡。

他眉眼亦是平靜冷淡,叫人看不出任何異樣與端倪。

仿若她只是旁人的妻子。

她只是一個不相識的、也極不重要的人。

女使亦跟着姜朔離開,偌大的後院,再度留下戚師師與元寶二人。

“……娘親。”

“……娘親?”

元寶接連喚了她好幾聲。

瞧着她面上的失魂落魄,小男孩問道:

“娘親,您怎麽了?”

短短一瞬,娘親的面色怎麽變得這般難看?

元寶攥了攥她細軟的手指。

“娘親可是受寒了?您的臉好白,娘親,您還在發抖……”

庭風冷寂,高高的院牆遮擋住天光,只餘微弱的餘影傾灑,徐徐攀爬上窗臺。

窗臺之外,由絮絮私語聲順着這冷風,飄忽入耳。

院外婢子們交頭接耳地議論。

“方才那位,是京畿司的統領大人?”

“我怎麽瞧着,他那麽像……那麽像……”

“像是先前被丢入亂葬崗的那個藥人!”

“對對對,就是他,我想起來了。但我聽聞當年,他的屍身是被老張帶人親手扔到亂葬崗的,按理說,他不應該還活在世上……”

“月姐姐,你在胡想些什麽。那賤奴定是死了啊,縱不過是兩張極相似的臉罷了,先前那奴人姐姐你也是見過,怎麽可能成為如今風頭無兩的京畿統領大人。”

“……”

不知不覺,金烏西沉,圓月初升。

春雖已至,可春寒仍料峭萬分,戚師師畏寒,床榻上仍蒙着一層厚實的被子。

雖有被褥作掩,可更深露重,厚褥亦遮擋不住這一身陰寒。

戚師師蜷縮在被褥間,身子發冷。

她的腦海中,仍回蕩着先前侍女們的話。

——“不是他吧,那賤奴早死了。”“他怎麽可能是京畿司大人,一個卑賤的藥奴而已。”“只是模樣像些罷了,這世上樣貌相同的人多得是……”

陰風瑟瑟,戚師師閉上眼。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雖是議論紛紛,可話語間盡是質疑。

唯有戚師師知曉,唯有她知曉……

——他,确是姜朔無疑。

不為旁的,就只因為他那一雙眼,他簡簡單單的一個眼神。

他那個輕飄飄,卻滿帶着恨意的眼神。

她永遠不會認錯。

戚師師深吸一口氣。

涼風倒灌,湧入肺腑,不過頃刻間,喉舌裏盡是一片刺人的涼意。她傾身一陣咳嗽,再直起身時,窗外又傳來絮絮的低語聲:

“姜大人方才在宴席間飲了酒,醉了。世子爺吩咐奴婢,将他安置在東院宿下。”

“你們幾個,切記要好生招待着大人,都打起精神,切莫疏忽了!”

“……是。”

那樣一雙眼,戚師師曾經見過無數次。

在窗外,在簾後,在床榻纏綿間。

那樣一雙淩厲的,兇狠的,滿帶着鋒芒的鳳眸。

夜裏陰風沉沉,輕輕吹動起簾帳。她于床榻間翻來覆去,時不時擡起一雙驚懼的杏眸。

風聲蕭瑟不止,簾帳亦在夜潮間浮動。她下意識望向床簾,下意識望向床簾之後的冷窗。

她心神不寧,總覺得窗牖之外,似有一雙眼睛,在洶湧澎湃的夜潮裏靜默注視着她。

他目光嘲弄,冷笑勾唇:“裴二夫人?有趣。”

她一夜驚懼,一夜無眠。

他亦一整夜,都未曾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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