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035
冷不丁的一聲, 就這般于戚師師耳側響起。
她怔了怔,無視對方眼底嘲弄,垂着眼道:
“統領大人……自然是人。”
女子一身淡粉色的對襟紗衣, 聲音溫和, 聽上去人畜無害。
任是誰也想不到, 眼前這溫柔無辜的女子,竟是四年前欲用一碗毒藥, 了結他性命之人。
姜朔皮笑肉不笑, 冷冷勾唇。
初春的風仍有幾分蕭索, 穿過叢林間,落下幾聲窸窣響動。以往親密無間的二人,此時此刻卻是無聲對峙着, 一片靜默間, 何人都說不出一句漂亮話來。
冷風帶來他身上香氣。
姜朔越不動聲色,她就越加心慌。
即在她思索着該如何打破這僵局之際,茂密的叢林間倏爾發出一聲輕響, 似有什麽破空, 暗箭疾利, 不知從何處而來。
姜朝谒眼疾手快, 下意識側身躲過。
便就在他側身的一瞬,似乎意識到了什麽, 男人突然眸光一閃。
“嗖”地一聲, 暗箭破空——
他竟伸出右手, 飛快接住。
戚師師震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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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親眼瞧着,不過短短一瞬之間, 身前之人竟空手接過本該向她刺來的箭矢。冷冽的箭風穿林,她鬓發微動, 下一刻便見對方右手指套被利箭劃傷,鮮血淋淋,自姜朔皮肉間滲出。
戚師師:“你——”
男人側首望向林間,見刺殺失敗,又是一道窸窣聲響,行刺者揚長而去。
轉過頭,身前少女面色微白,惶惶盯着他右手。
“你……流血了。”
箭鋒發黑,他流出的鮮血發黑。
戚師師緊張:“箭上似乎有毒。”
“無妨。”
與她相比,中了箭毒的人倒是氣定神閑,“勞煩夫人幫我取一壺酒來。”
聞言,戚師師一愣,繼而抱來一壇酒。
“大人只用這個?”
“這種酒可以解箭上之毒?”
姜朔掃了她一眼。
男人語氣輕飄飄的,聽不出什麽情緒。
卻莫名令戚師師覺得,對方是在陰陽怪氣。
“這種毒算什麽,更厲害的毒都中過,我這副身子,早已是百毒不侵。”
戚師師吃驚地張大嘴巴。
半晌,她才反應過來對方是在諷刺自己。
——四年之前,她曾親手喂下他毒藥。
那毒藥是她叫茯香買的,比鶴頂紅的毒性還要烈,教人服下,那是必死無疑。更何況她是親眼所見對方服用下此毒,然時隔四年之後,姜朔為何又“死而複生”,好端端地出現在自己身前。
這個疑問,困擾了她一整個晚上。
姜朔并未理會她的出神,兀自摘下指套,露出指套之下,那四根白皙修長的手指。
他的右手,果然缺了根小指。
男人擡眸,示意她上前。
戚師師隐忍住情緒,前來為他消毒。
極烈的酒,就這樣灑在傷口上,光是眼見着心中也覺得疼。她緊咬着下唇,小心替對方清理着傷口,姜朔的目光落下,有意無意,流連在她微微發白的面頰上。
“不畏血了?”他揚了揚眉,問。
話音剛落,戚師師面上又是一白。
她面頰愈低,想了想,自裙擺裏襯撕扯下一條幹淨的白布,于他虎口處包紮。
少女手指白皙細軟,裏襯的布條上,帶着一縷幽幽暗香。
那樣緊張柔軟的神色,看上去,當真像是在乎他。
姜朝谒目光動了動,移開眼。
他心中冷嘲。
戚師師啊戚師師,這麽多年過去了,你還是這樣無辜僞善,喜歡做出一副假惺惺的模樣。
偏偏那時候,他還吃準了這一套。
須臾,傷口終于清理包紮完畢。
姜朔衣擺微展,坐下來繼續剝先前那顆橘子。
這一回,許是手上有傷的緣故,他的動作極緩。
戚師師也無事,就這樣盯着他的手指,終于将一整顆橘子剝了個幹淨。
脫去了金燦燦的外皮,姜朔又隔着那橘子皮,百無聊賴地撕扯其上白條。
突然,他問:“他多大了。”
沒有緣由的一句,引得戚師師一怔。
她不解:“啊?”
他在說什麽?
微風拂過,銀盆中淨水搖晃,原本平靜的水面上,終于泛起幾絲微瀾。
“那個孩子,”姜朔道,“他多大了。”
他是在問元寶。
戚師師也不打算瞞着他,畢恭畢敬道:“大人是在說元寶嗎,他快六歲了。”
待入了秋,便是元寶的六歲生辰。
但在外人面前,裴俞章稱,元寶只有六歲。
聞言,姜朔眼中并無意外之色。
相反的,他心中了然,竟還冷笑了聲。
戚師師聽見他道:“還是改不了從大街上撿人的毛病。”
他也是,元寶也是。
都是她一時起了善心,自街上撿回來的。
說也奇怪,自他這一聲冷嘲過後,戚師師竟覺得周遭氣氛輕松了許多。
她并沒有應姜朔的話,只往前傾了傾身,自桌上又拿了一顆橘子。
姜朔無語:“就這麽喜歡吃橘子?”
“嗯……啊……”
她頓了頓。
主要是手裏頭閑着,無事。
與他側對側坐着,又不知該說些什麽,一時局促,她只能裝作一副忙碌的模樣,來掩飾自己的不安。
剝下一瓣果肉,她立馬又酸得龇牙。
沒熟。
酸得她牙齒發疼。
便就在此時,叢林間傳來一道熱烈的叫好聲。
戚師師知道,是裴俞章獵得獵物了。
林間傳來一陣陣阿谀的恭賀,顯得叢林外愈發凄清冷寂。她用帕子拭了拭唇角,将那顆橘子重新放回桌上。
姜朔的眼神輕飄飄掠過她。
四目相撞之際,戚師師才發覺——不知何時,姜朔的面色竟變得有幾分泛白。
像是……中毒所致。
她心中驚了驚:“……大人的面色,那箭毒像是并未退散。”
男人鎮定自若:“我點了穴位,箭上的毒暫時蔓延不開。”
“可是……”
姜朔轉過頭:“夫人是不是想問我,不已是金剛之體,百毒不侵?”
雖說這麽想确實有些蠢,猶豫了片刻,她還是點了點頭。
姜朔:“騙你的。”
她一時語塞。
是啊,他本是肉體凡胎一具,怎麽可能百毒不侵?雖說當年她灌下的确實是劇毒,雖說那毒藥卻是她親手呈上……
她确實灌了姜朔毒藥,确實看着毒藥在自己面前發作。
忽然間,一個念頭自戚師師腦海中閃過。
——買藥的人有問題。
是茯香!
春風料峭,她思緒微微顫栗,只一瞬間,眼前仿若又浮現婢女茯香的臉。
她跪在自己身側,因為姜朔,幾乎要哭成淚人。
“夫人,求求您,救救姜朔罷……他跟了您那麽久,您救救他,救救他好不好……”
是茯香。
将毒藥,換成了假死之藥。
看着她眼底的恍然大悟,身前之人的眼神似乎冷了冷。他一雙美豔的鳳眸浸在這搖晃的春風間,瞑黑的眸底,依稀有光影閃爍。
戚師師知道,他也想起了當年之事。
大雪飄蕩,天地銀白,她端着一碗熱氣騰騰的藥湯,敲開了寂寧院的大門。
果不其然,他的眸光陰沉下來。樹影斑駁,落于男子眼中。
他一襲白衣落拓,卻并不讓人覺得單薄,只因他身量高大,長劍加身,眉目之間甚至還帶了幾分狠厲。
姜朔低下頭,饒有興味地看着她犯蠢:
“夫人當真以為,本官乃不死之身?”
風吹林動,将她垂下的碎發拂至他臉廓處,二人離得極近。
這距離,也極危險。
戚師師垂着眼,不敢答。
男人語氣中嘲弄愈甚。
幾片樹影吹落,姜朝谒眼底蒙了層淡淡的翳影,他就這樣看着她,看着她那張無辜而僞善的臉。
心中的恨意在這一瞬,到達頂峰。
身前,春風落盡,她無聲坐在那裏,像一朵淡雅的,卻帶着毒刺的花。身側傳來淡淡橘香,以及她身上溫婉的暖香氣息。
姜朝谒竭力隐忍情緒,左手卻不自覺地,撫摸上她那張精致清豔的臉龐。
“戚師師,你可否知曉。”
“我多想那年冬日,你直接将我凍死在冰天雪地裏,也好過日後這一顆心死,痛不欲生。”
恨恨的語氣落在耳中,戚師師面上怔忡。
待她回過神,身前之人如避嫌一般,已撤開身。
似乎再不願與她有半分牽扯。
也不知他傳了什麽暗號,一名黑衣男子自竹林間飛身而來。定睛一瞧,正是先前引她出朝露苑之人。
烏黑對旁人态度冰冷,對姜朔倒是畢恭畢敬。他雙手抱拳,恭敬躬身:“主上。”
姜朝谒:“解藥。”
烏春先是替他把了把脈,而後輕車熟路地,自懷裏掏出一個小藥瓶。
男人坐于席間,面色寡淡,吞下那一枚解毒的藥丸。
烏春看了眼一側的戚師師,見主上并未避諱,便走進了些,于他耳邊:“主上,十三司裏面傳消息了。”
“講。”
“司裏面傳信道,說是有人招供出了重要證據……”
不知那男人在姜朔耳邊嘀咕了些什麽,戚師師猜測,那應當是有關官鹽的事。說到一半兒,白衣之人擡眸,忽然乜斜她一眼。
戚師師低下頭,再去剝橘子。
姜朔聲音清平,吩咐:“一切按計劃行事。”
烏春:“是。”
她并不知對方口中是什麽“計劃”,但隐約察覺到,他是要對裴家動手。
他一定會對裴家動手。
姜朔背着手,緩步走過來。
行至她面前,戚師師的下颌被人握住,對方左手用力了些,逼迫她擡起臉。
四目相對。
他鳳眸寒徹,瞳眸瞑黑幽深。
二人就這般,于寒風間對視良久,她未語,姜朔亦未言。
衣袖翻飛,她只覺對方眸光湧動,似有千言萬語,卻又被他抑制下去。
再眨眼,只剩一片冰涼。
戚師師心想,姜朔是恨她的。
不然他為何指尖泛白,捏住她下颌的手指嘎吱作響。
那目光極鋒利。
戚師師下意識想要避開,卻又被他緊捏着下巴,重新與她對視。
他不讓她躲。
他不容她躲。
便就在她難以忍受着等禁锢之際,對方終于松開手。
雪袖微擺,戚師師不備,往後稍稍踉跄。
擡眸望去,姜朔已拂袖,冷冷抽身。
他背影清拓,自林間走去,長風拂過他的墨發與白袍,男子芝蘭玉樹,宛若仙人。
她的下巴被對方攥得微微酸痛。
耳旁依稀回蕩着那人所留下的一句,格外冰冷的話語。
他聲音中似有戲谑,游刃有餘道。
“戚師師,你說,若你的夫君入了獄……”
“再來一次,我與你的裴郎,夫人又當如何抉擇?”
尖利一道鳥鳴聲,叢林間,似有人又射中了飛禽。
鳥聲凄厲,自高空中墜下。
戚師師身子發冷,回過神。
她這才看見,就于自己眼前——
桌上,那靜置的一顆被橘衣包裹着的、圓滾滾的,甚至去了白絲的橘子。
正是清香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