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034
這一晚, 戚師師睡得并不好。
第二日醒來後,她神色疲憊,眼睑之處, 甚至還覆了一層淡淡的烏青色。
佩娘并不知曉她的心事, 對方心疼上前, 來為她梳洗。
“姑娘昨夜怎麽沒睡好?如今天色不算晚,姑娘可否要睡個回籠覺?”
戚師師走下床, 走至妝鏡前, 搖了搖頭。
佩娘取來桃花粉。
眼睑下鋪了一層, 仍遮擋不住那疲憊的烏青色。女郎搖了搖頭,“罷了,不必折騰了。”
朝露苑平日不來人, 她平日也不常去前院, 只在自己的院子裏看看書、彈彈琴、教導元寶識字。
這日子過得閑适,也悠然自得。
只是今日,醒來後她便心頭惴惴, 一雙眼有意無意地朝窗外瞟去, 瞟向那東院。
清晨的光帶着薄霧, 落在窗臺上。
戚師師問:“外面在做什麽, 這麽這般熱鬧?”
佩娘替她梳着發,烏黑柔順的青絲, 轉瞬便盤成了個精致的發髻。婦人又往其上插了根銀簪, 連眼睛都未擡, 應和道:
“方才奴婢聽聞,世子邀了那位京畿司大人前去東郊外踏青, 如今應當是在收拾了。”
聽到“京畿司”三個字,戚師師右手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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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中骨梳“啪嗒”一聲落了地。
佩娘彎身拾起, 只見姑娘面上怔忡,未來得及塗口脂的雙唇也變得微白。她不由得問道:“夫人,怎麽了?”
“沒、沒什麽。”
戚師師倉促搖頭。
姜朔同意了裴俞章的應邀。
戚師師知曉,姜朔恨裴俞章入骨,而因為官鹽一案,裴家如今也正在那風口浪尖之上。
裴俞章宴請姜朔,定是看在那十三司的面子上,想要與之客套阿谀一番。至于姜朔欣然前往……
戚師師右眼皮跳了跳,心中莫名惶惶。
姜朔是有備而來。
如今他身處上.位,掌控着整個京都,是聖上忠心不二的心腹。為了讓京畿司更好辦案,皇帝甚至禦賜尚方寶劍,朝中任何奸邪之人,皆可先斬後奏。
旁人不知曉姜朔,但戚師師卻知曉他的性子。
這一次,他明顯是沖着裴家而來。
裴家深陷官鹽案,而他正奉命徹查此案。以他對裴俞章的恨意,無論裴家有沒有下水,他定有千萬種手法,讓裴俞章與官鹽脫不了關系。可是如今的姜朔,捏死裴家就像是捏死一只螞蟻,他又為何要應了裴俞章的邀約,不但前來赴宴,甚至還願同對方一起去那東郊外踏春?
思緒紛飛之際,忽然有人前來朝露苑。
對方雙手抱拳,同守門的婢女道,他家主子有令,邀請裴二夫人一同前往東郊外踏春。
婢女喚了她,戚師師微攏着眉,面帶疑色上前。
來者是一名黑衣男子。
他面色冷峻,态度冷冰冰的,俨然不給她周旋的機會。
“二夫人,有請。”
戚師師怔了怔:“現、現在麽?”
烏春:“是。”
此人雖微微躬身,可那語氣強硬,仿若下一刻便要抽出一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
見推脫不掉,戚師師轉過頭看了佩娘一眼。
“我可否帶上我的婢女?”
“不可以,”烏春道,“主子吩咐過了,只請二夫人一人。”
晨光斜斜,她看見對方腰際那京畿十三司的令牌,以及令牌邊,那一柄駭人的長刀。
戚師師抿了抿唇,婉聲:“好。這位官爺,且容我回房換身衣裳。”
烏春雖有幾分不耐,擡眸間,卻見寒風料峭,撲打得對方一陣輕咳。身前女郎腰肢纖細,體态盈盈,弱柳扶風,好叫人心生憐惜。
也罷。
烏春點頭,任由她去了。
不過半炷香的時間,戚師師換好衣裳,推門而出。
烏春在前面走着,戚師師腳下跟上,只身一人踩着對方的步子。
不過須臾,便來到前院。
前院一片熱鬧,各人整裝待發。便就在她思索着屆時該如何面對姜朔時,自身後陡然響起一道冷笑聲。
她轉過頭,正見戚情挽着裴俞章的胳膊,朝這邊款款而來。
女子穿了一身豔麗的裳,華髻高束着,其上插滿了耀眼的珠玉簪釵。她每走一步,便有日影晃蕩,落在珠玉之間,折射出耀眼刺目的光芒。
她更是氣焰嚣張。
“喲,這不是姐姐嗎,今兒個怎麽從那後院出來了。我記得裴郎并未邀請姐姐出游呀,怎麽,一貫清冷自傲的姐姐,今日怎麽還上趕着貼過來了?”
正聽着,裴俞章目光掠過身前侍人,流連在戚師師身上。
他們曾經雖有過一段情,可自從四年前姜朔出事後,二人便關系破裂。
裴俞章已有許久未見到她。
再度相見,男子眼神中明顯露出幾分驚豔,幾番流連之後,他又面帶鄙夷,移開目光。
“好了。”
裴俞章還以為眼前這兩姐妹是在為自己争風吃醋,心中雖微喜,卻還是佯作鎮定,輕撫戚情的手背關懷道,“本世子并未邀她同游,情兒,你莫要生氣。”
戚情嬌滴滴地哼了聲。
裴俞章又轉過頭,輕.浮睨向戚師師:
“既然你這麽想與本世子一同踏青,那我便給你這個機會。來人,給她備馬車。”
戚師師忍着心中惡心,上了後一輛馬車。
一路上,車輪骨碌碌轉着,馬車搖晃,春風吹拂過簾帳。戚師師只身一人坐在馬車內,聽着外間的喧嚣嬉鬧聲,心中只有一個想法。
她要弄清,姜朔到底想要做什麽。
他是想要報複裴家與戚家,報複曾經傷害過他的所有人麽?
反複思忖間,不知不覺,已到了東郊外。
馬車停落,有仆人卷起車簾。她提着裙子下馬,只一眼,便看見同樣走下馬車的姜朔。
他亦是一身白袍,被侍人衆星捧月般地簇擁着,無論是身段或是氣質,都能讓所有人的目光,很自然而然地落在他身上。
四年的光陰,将他的眉目雕刻得愈發美豔,也愈發淩厲。
較四年之前,他變了許多許多。
似乎察覺到她的目光,對方也凝望而來。他的眼神輕飄飄的,猶如蜻蜓點水般,于戚師師身上短暫地停了一瞬,而後又不着痕跡、極自然地移開。
他的目光之中,沒有摻雜任何多餘的情緒。
用罷了午膳,衆人開始春獵。
不知是誰先提了句,聽聞統領大人箭術超絕,如今正是春光明媚,不若趁着此時,叫衆人長長眼。
說這話時,對方言語之中,明顯盡是奉承之意。
戚師師也下意識擡眸,朝那人望去。
春風袅袅,姜朔正坐席間,時不時有春花絢爛,落在他幹淨的長衫之上。聞言,他也不掃興,放下杯盞,命左右之人取來一把長弓。
男人離席,下人牽來烈馬,他飛身而上,輕松舉箭。
日影耀耀,落在他蔥白的手指上。
戚師師瞪圓杏眸,微微怔神。
姜朔他——
他竟是用左手拉弓!
便就在出神之際,只聽“嗖”地一聲,樹葉遮天的叢林間傳來幾道撲簌響動,下一刻,一只飛鳥自這一片綿延綠蔭裏僵直地落了下來。
一切快得讓人來不及眨眼。
她甚至未看清,這飛鳥是從何處而來。
周遭立馬響起撫掌聲,唯有裴俞章面色青白。他一雙眼死死盯着姜朝谒的雙手——便就在對方舉弓之際,他看見了姜朝谒右手上的指套。
黑色的指套,将他“五指”都包裹住,其中似有玄機,卻叫人看不真切。
姜朔收勢,将弓箭遞給身後之人,緩步走入宴席。
只一眼,他便看見愣愣出神的裴俞章。
對方一雙眼直勾勾地他。
“統領大人,您的手……”
不等姜朔出聲,一側的烏春已替他答道:“我們大人平日用的都是左手,左手拉弓,左手練劍,左手寫字。便是連日常起居,用的也是左手呢。”
戚師師聽見那人緩聲道:
“生來便用左手,已經習慣了。”
他的語氣極清淡,不痛不癢。
卻令她一下想起,那個帶血的雪天。
就在她的眼前,對方右手的小指,被惡犬生生咬斷。
“我聽聞,那個賤人似是怕狗。巧了不是,我的友人正飼養了兩頭猛犬,直立近有一人之高。你說,如若我将他與那兩條猛犬圈養在同一個籠子裏……”
林間穿梭起微冷的春風,吹拂女子鬓發,戚師師身形抖了抖,驀地失神。
回想起那日,大雪紛飛,犬吠不止。她仍身形顫抖,有幾分後怕。
以至于裴俞章騎馬帶着戚情離去時,她都未曾發覺。
衆人朝林間四散,周遭漸漸清冷,不知不覺,只剩下她一人。
戚師師坐在原地未動,直到有人極自然地坐在了她身側。一尾冷風帶來對方身上冷香,那熟悉的味道,令她雙手不禁一抖,剛剝好的橘子就這樣圓滾滾地落了地。
耳畔響起那人滿帶着戲谑的聲音:
“怎麽,裴夫人見了我,像是見了鬼了?”
轉過頭,姜朔鳳眸微勾,眼中似有嘲弄,輕幽幽地瞧着她。
戚師師右眼皮跳了跳,趕忙起身行禮。
鬓角邊墜下一縷碎發,日影墜在銀簪上,閃爍不定。見她斂目垂容,姜朔也輕輕擡颌,允了她起身。
桌前擺放着淨手的銀盆。
盆中溫水清澈,他先将左手放于其中擺了擺,而後也剝起一顆橘子來。
清新的橘香自身側傳來,與他身上的味道交織在一起。
戚師師聽見對方問:“裴夫人不去林間踏青?”
她抿了抿唇,溫聲回應:“我不喜熱鬧,在此處待着便好。”
手掌大的一顆橙子,圓滾滾地躺在他右手間,隔着那橘子皮,他用左手慢慢剝着,聲音也慢條斯理。
“裴夫人,你看上去似乎有些心神不寧。”
他揚了揚眉,“讓我猜猜,裴夫人在想些什麽。”
“夫人是不是在想……”
“我究竟是鬼,還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