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044
雨夜淅瀝。
天色明了又黯, 整整一日,姜朝谒都未出現。
戚師師一人在姜府之中,也是樂得清閑。
除了院中那一名有些聒噪的侍女。
相思苑中種滿了花草, 戚師師便兀自提着小壺, 于院中打點着那些花草樹叢。日影穿梭, 徐徐落在少女衣袖間,只要她一閑下來, 便會想到元寶與佩娘。
也不知他們二人如今在十三司, 過得還好不好。
姜朔不準她再去京畿司, 不準她去見裴家的人。
她獨自在相思苑中,聽見院外所傳來的絮絮風聲。似乎有人在說,裴俞章已定罪, 整個裴家都要流放邊疆。
戚師師右眼皮突突一跳, 一顆心被這句話猛地提起,院內春風泛冷,她心緒也被這冷風吹拂着, 搖擺不平。
戚師師在相思苑提心吊膽了一日, 直到夜幕降臨。
她同下人道, 自己喜歡清淨, 不想要下人服侍。那婢子聞言,面帶惋惜地離去。兀自寬衣解帶, 她将頭上的銀釵拔下, 一襲素色衣衫, 重新卧回至床榻。
恍然間,她聽到:“大人回來了。”
婢女的聲音中摻了幾分欣喜, 那人腳步聲匆匆,伴着夜色而來。
今日宮門同樣落得早, 姜朔緊趕慢趕,終于在朱門落下之前出宮。
自院內傳來一陣騷動聲,緊接着便是侍從滿帶着恭敬的關懷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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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之人未應聲,腳步漸近。不等戚師師回頭,只聽見“吱呀”一道門響,有霞光映照,落進寝屋。
滿室霞粉色,帶着些許淡淡的金光,嗅到那一縷熟悉的香氣,榻上少女下意識回首。
姜朔走得急,身上外衫未去。
輝影傾灑而下,墜在男人衣肩處,這一身湛藍色的官袍,襯得身形端正,氣質溫潤。端的是蕭蕭肅肅,恍若修竹。
——面前此人,是她從未見過的俊朗模樣。
夜風拂過男子微寬的袖擺,也拂得戚師師一陣恍惚。
耳畔落下一聲“師師”,姜朔走過來,像是想要來牽她的手。
手背覆上冰涼,那道涼意令戚師師一陣瑟瑟。她下意識想要甩開對方的手,掙紮了片刻,始終未甩開。
褪下衣袍,也不顧她阻攔,男人歡喜地上榻。
戚師師腰間一沉,是對方伸出手,攬住她。
自身後傳來冷香,男子氣息拂頸。她抿了抿唇,卻是無論如何也睡不着了。
似乎察覺出她的異樣,姜朔睜開眼,細心地問:“怎麽了?”
少女聲音平淡無波:“大人抱得我不大舒服。”
“怎麽不舒服。”
姜朔的手并未因這一句話松開,他身子貼近,反而靠得她愈發緊。
“我這幾日公事繁雜,故而一直未來看你。今日趕在宮門落下之前,我趕忙出宮回府。”
“師師,你想不想我?”
回答他的只有一片沉默。
見狀,姜朝谒倒也不惱,他稍稍低下頭,于身前少女頸間深深吸了一口氣,而後自顧自地道:
“我是極想你的。”
窗牖未阖緊,原本的縫隙被窗外冷風吹刮着,愈發敞開口子。夜風森森,夜潮湧動着,他的聲音很低,也不知道對方有沒有聽清。
戚師師只阖着眼,蜷長的鴉睫輕垂而下,像是兩把小扇,關住了心頭所有的思緒。
姜朔低下頭,用臉頰蹭了蹭她的脖頸。
迷離的春夜裏,自身後傳來他的聲息,男人聲音關懷,語氣亦是柔和:“怎麽還沒有睡?”
姜朔私心裏想,她是在等自己的。
戚師師擡起鴉睫。
夜潮入眸,這一漣月色也倒映在杏眸中,輕微搖晃着,她聲音很低:“不甚困乏,睡不大着。”
戚師師說的是真話。
她心中藏事。
聞言,對方的手松了松,卻仍未離開她的腰際。
“既然睡不着,那師師便與我說說話罷。”
她未應聲,只是沉默。
姜朔道:“這麽久未見,師師沒有話想要與我說麽?”
有。
思忖少時間,戚師師終于開口,一出聲便是問道:“大人,我想問我的元寶與那名婢女……”
始料未及,姜朔神色頓了頓。
他眸光忽爾一凜,緊接着,似有月色如霜,落入他那一雙狹長的鳳眸中。
夜色輕拂入帳,素色的帳簾輕微拂動着,男子眼底依稀有情緒浮動,晦暗不明。
頓了少時,姜朝谒忍耐着問道:“除了他們兩個呢?”
“戚師師,除了元寶與佩娘,你與我之間,再沒有旁的話可聊了麽?”
他直起身,自榻上坐起來。少女于帳內躺着,夜華如水,她本就素淨的面上愈發霜白。
戚師師垂下眼,不去看他。
男人面上浮現幾分薄愠。
淡淡的怒意于他眼中化開,卻又隐忍着并未發作。姜朔雙手收于袖中,盡量緩聲:
“除了她們,旁的事你一點兒都不在乎麽?你……如今院子裏的桃花都開了,你大可以與我說,這院中的花花草草。你還喜歡什麽話,還喜歡相思苑的什麽布置,左廂房裏還有很多漂亮的首飾衣裳。戚師師,你當真一點兒都不在乎麽?”
“你說話。”
她半晌不語。
月色宛若琉璃,少女眼底更覆了一層清冷之色。她烏發披散着,也随着姜朝谒坐起身。
她看着身前這個男人。
時隔四年,夜影蔭蔽。
戚師師早已分不清自己之于姜朔,究竟是何一種感情。
她曾經或是懷有愛,如今或是懷有恨、有懼。
夜風飄蕩着,卷過身前帷簾,簾帳猶如層層波浪,反照出粼粼月光。
對視上那一雙鳳眸,戚師師心中沒有任何波瀾。
她不在乎。
她根本不在乎。
這四年的不聞不問、百般苛待,早已将她的性子打磨得冰涼如水。如今她心中,唯有陪伴了自己整整四年的元寶與佩娘。
見她此般,男人眼底重新有情緒湧動,如同層層波浪。
“戚師師,你說話。”
床笫之上,她輕聲嘆息。
“姜朔,你放我走吧。”
“你說什麽?”
戚師師烏發披肩,露出那雪白的、纖細的頸,一雙溫婉而清冷的杏眸,此刻正與他四目相對,重複道:
“妾身說。大人,您放妾身走吧。”
或是她心冷,将她留在此處,無論關她多久,都是徒勞。
說完這句話後,戚師師便低下頭去。她斂目垂容,蜷長而濃密的鴉睫遮擋住少女心底裏的思量。月色傾落,将她一張本就清豔的小臉映得愈發幹淨瓷白,也照得愈發清冷無情。
她不再去看姜朔。
雖如此,卻仍能很明顯地感覺到——對方是生氣了。
周遭氣氛暗沉,就連窗外的天色似乎也變得幾分陰郁。不知過了多久,戚師師只覺得身前床榻一輕,他一言不發,生氣地拂袖離去。
偌大的寝屋,又恢複一片寂靜。
夜色沉沉,窗外似是又要落雨。
陰陰沉沉,不知是何人在生悶氣。
……
自從這一晚過後,姜朔再沒有來過相思苑。
也不知是記仇或是其他,他接連有好幾天未曾回府,烏春大人也一次次地同她道:
戚姑娘,統領大人今夜留宿宮中。
戚姑娘,統領大人今夜留宿友人府中。
戚姑娘,大人今夜不回來了……
每當烏春前來禀報,坐在窗邊的戚師師只低垂下眼,她平淡無波地應了聲知曉,而後又望向窗外那四四方方的天。
她與姜朔,陷入一場無聲的、冰冷的對峙。
與此一同轉變的,還有府中下人們那些風言風語。
即便沒有出門,戚師師也能明顯感覺到,姜府之中,關于她的閑言碎語明顯添了許多。衆人凝望向她的眼神不止是從前的恭敬,在此之中,甚至還有幾分打量、審視與懷疑。
這些她都不在乎。
唯有一件事。
“聽說了嗎,裴家終于定罪了。現下整個京都都傳遍了,聖上親自批了卷宗,再過幾日,整個裴家便要流放去北疆了呢……”
聞言,她右眼皮無端跳了跳,終于坐不住了。
這是戚師師自從來到戚府之後,第一次離開相思苑。
院內的花又開了許多,一簇接連着一簇,好一番春意喧喧。
她找到烏春,微微躬身,垂首于黑衣之人身前。
見她此般行禮,烏春顯然不敢受用。他尴尬地朝後倒退了半步,而後道:“您若是想求我們大人,此刻怕是不便……”
戚師師擡起頭。
春風輕拂而過,她一雙杏眸無辜而幹淨,令人不忍與之對視。
“敢問統領大人,如今在何處?”她問。
聲音輕柔,宛若一道春風。
烏春撓了撓頭,看樣子有些許為難:“我們統領大人,如今在,在……”
正言道,忽爾有仆從小跑上前,那人手中似是拿了一封信件,也不管烏春身前的戚師師,将其遞給他。
“烏春大人,此乃盛陽長公主的請帖。”
盛陽長公主。
當今聖上的胞妹,正值豆蔻年華,才情絕豔。
規規矩矩的一聲,卻令門內兩人動作同時頓住。
烏春輕輕瞪了那仆從一眼,似乎在埋怨他的沒眼色,而後趕忙伸出手,将那封請帖掩下。
轉過頭,見身前少女并未在意,烏春才稍稍松了一口氣。
他懷揣着請帖,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心虛,沉吟少時,他終于猶猶豫豫地道:
“我們大人如今在……春滿樓,姑娘如若……方便,屬下願帶姑娘前去……”
春滿樓,盛京最大的秦樓楚館,也是那人人避之不談的煙花柳巷之地。
戚師師愣了愣。
烏春趕忙道:“姑娘放心,我們大人從無那等嗜好,大人只是在因公會客,因公會客……”
大人曾經與他招呼過,如若戚姑娘願找他,便帶着戚姑娘去他所在之處。
烏春摸了摸鼻子。
如今他這般,不算作違命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