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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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及此, 戚師師心想。且莫說是自己,單從姜朔的角度來說,也理應對眼前之人妥善安置的。
茯香如今, 不單單是當初那個朔奴的恩人, 更是如今京畿司統領的救命恩人。戚師師轉過頭, 讓人先帶着茯香下去梳洗,而後又為對方準備了些幹淨的衣裳。
不到小半個時辰, 茯香又幹幹淨淨地出現在她面前。
夜色入戶, 月華如水般流淌, 靜靜地漫過窗前垂紗。
茯香披垂着烏發,乖順站在戚師師身前,一身淡粉色的衫, 使少女氣質愈發清麗而溫婉。
“大小姐。”
她緩聲, 恭恭敬敬地喚道。
這麽多年未見,茯香的聲音愈發成熟,她的眉眼也長開了些, 全然沒有了當年的浮躁,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千帆過盡的沉穩。
雖是斂目垂容, 但身前女子的眼尾卻是微微朝上勾着。月色傾落, 襯得她那雙眼愈發明豔,也愈發妩媚。
從前在瑤雪閣, 茯香就是模樣最出挑的婢女。
如今略一收拾, 即便未施粉黛, 已然清麗可人。
看着茯香的面容,戚師師有一瞬間的恍惚。月華如水, 漣漣的銀白色亦落在她蜷長的睫羽上,戚師師回過神, 掩去眼底思量,擡起一雙潋滟的杏眸。
“起身罷。”
她喚來身後婢女。
登時間,立馬有婢子端着銀盤上前。銀盤之上覆了一層薄薄的綢帶,茯香看着大小姐探出手,将銀盤上的綢帶輕掀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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燦燦的光彩奪目,茯香震驚地看着——那銀盤之中,竟是一整碟奢華的金銀珠寶!
茯香微駭,心中“咯噔”一跳,忙不疊朝着戚師師跪了下來。
剛站起身的少女又惶恐一拜,戚師師面上并無顏色,她垂眸,瞧着茯香輕聲道:
“不必跪,這些都是我代姜大人,感激你當年的救命之恩。”
不知是不是錯覺,茯香從她平淡無波的聲音裏,聽不出幾分最真實的情緒。
沒有開心,也沒有不快。
茯香渾然不知,自己當年的擅作主張,究竟符不符合大小姐的心意。
正思量着,那一碟首飾已呈至眼前。
戚師師平靜瞧着她,如今裴家落難,姜朔一躍成為風頭無兩的京畿司統領,而作為他當年的救命恩人——
“是去是留,全看你心意。”
戚師師本以為茯香會思忖許久。
誰曾想,待她話音剛落,只聽又是“撲通”一聲,身前的少女竟又跪了地。
茯香擡起頭,眼底閃爍着期許的光,迫不及待地同戚師師道:
“奴婢錯了,奴婢知錯了。奴婢不想再離開小姐您。”
“求小姐給奴婢一個機會,奴願意留在這裏,留在姜府,奴婢願意侍奉您……與統領大人。”
說着說着,她雙膝漸漸前行,竟還抓住身前之人的衣角。
戚師師微亂的鬓發輕垂而下,目光亦循聲低垂着,凝望向那婢女的臉。
對方面上,俨然有淚痕。
可眼底卻湧動着迫切的、滿帶期望的光芒。
思量片刻,戚師師點頭,留下她。
她知曉,瞧那模樣,對方心意已決,只要茯香想,姜朔也應該會留下她的。
畢竟她也曾是姜朔的救命恩人。
是姜朝谒的救命恩人。
戚師師将茯香留在了偏院。
而後她又将此事告訴了烏春,姜朔醒來後,果真留下了茯香。
不過令戚師師意外的是,姜朔并未對茯香好吃好喝地招待,反倒是“遂了她的心意”,任由茯香繼續留在相思苑,成為戚師師的婢女。
一場春雨落盡,天氣愈是回暖。
姜朔派了人,往相思苑送了些入夏的衣裳,薄薄的水羽月紗,正是前些日子西域進貢的珍貴布匹。他在朝中頗得聖心,聖上賞賜的水羽月紗,一件不落地依着戚師師的身段,做成了一件件波光粼粼的紗衣。
遠遠望去,如有月華傾落其上,美豔無比。
只是她不喜張揚,喜歡素淨,便将其随手賞給了茯香。
她對其不以為意,茯香卻如獲至寶,小心翼翼地将紗衣收好,欲帶天氣炎熱些再穿。
這些天,姜朝谒進宮的次數愈發多。
進宮多了,公事忙了,他也便不常往相思苑這邊走動。但戚師師心中澄澈,宛若明鏡——她與姜朔,似有一道無法窺看的溝壑,這溝壑始終橫亘于二人之間,令她難受,令姜朔也萬般煩悶。
姜朔不來找她,倒也算是一件好事。
只是佩娘與元寶,如今還在對方手中。
正思量着,院子裏忽然響起一道青澀的稚童聲。那孩童聲音脆生生的,邊跑邊喚她:“娘親,娘親——”
是元寶!
戚師師放下書卷,提起裙擺小跑入院。
遠遠地看見迎面跑來一個小肉粽子,元寶跌跌撞撞的,撲倒入她懷中。
“娘親,娘親,元寶好想娘親。娘親這些日子在哪裏,元寶與佩姑姑都很想您……”
小肉粽用白嫩的臉頰,蹭了蹭戚師師的脖頸。
只這一句話,讓她登時落下淚來。
茯香在身後目瞪口呆:“小、大小姐,這是您的孩子……?”
大小姐與誰人竟有了個這麽大的孩子??
說來話長,眼下戚師師也不便與茯香解釋。她伸出手,輕輕拍打着男孩的後背,溫聲安撫他。
元寶也極懂事,這麽多日的擔驚受怕,到頭來問的第一句卻是娘親可曾受苦。
他軟乎乎的手指拂過戚師師眼下的淚,一雙眼心疼地瞧着她。
“娘親不哭,阿娘不哭。”
“娘親不要哭鼻子,哭鼻子,掉鼻子。”
戚師師将他抱得愈緊。
聽着小孩子關懷的話語,她久懸的心終于放下了些。
便就在戚師師擡頭,欲再詢問有關佩娘之事時,忽然于庭院角落看見一抹衣角。
一抹雪白的衣角。
純白色的衣角邊,聖潔得像是一片雲,又清淡得宛若一片雪。他就這般立在角落之處,似乎在偷偷看他們,春風拂過他飄揚的衣袂。
不用他探出身,戚師師已然知曉對方是誰。
她想起,花滿樓中——
姜朔舉着斟滿的酒杯,一雙眼直視着她。
那美麗的鳳眸微挑着,似乎在戲谑,又似是在審視。
開口之時,那人似笑非笑。
“只要你喝完這杯酒,本官便放了那個孩子。”
姜朔按着承諾,果然沒有食言。
庭院內灌滿了春風,戚師師重新抱緊身前的孩童。
耳畔穿梭而過飒飒的風聲,孩童聲音清脆,于她說着分別這些天所經歷的事。
千幸萬幸,姜朔只針對了裴俞章,并未對婦孺下手。
元寶與佩娘這些天,也并未受到那人的苛待。
“是那名白衣哥哥叫人放了元寶,還抱着元寶,一路坐着馬車來找娘親呢!”
戚師師牽着元寶的手,輕聲糾正:“是叔叔。”
“噢,”元寶點頭,“穿白衣的漂亮叔叔。”
她垂下眼,沒忍心告訴眼前的小孩子。
他口中那個“漂亮叔叔”,正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
姜府要比曾經的裴府大上許多,也比裴府愈發光鮮氣派。
尤其是相思苑,更是比從前的朝露苑萬分奢華,元寶一邊随着她往前走,一邊止不住地“哇”。
“哇,娘親,這個宅子好大。”
“哇,娘親,這裏的院子都好漂亮。”
“哇……”
正聽着元寶感嘆,身後忽然落下一道人影。她微驚,轉過頭,只見姜朔不動聲色,不知何時已站在她身後。
好吓人。
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姜朔走路,竟不太帶聲兒。
有婢女趕來,匆匆将元寶抱走。左右侍人退散,一時之間,開滿花簇的相思苑內,只剩下她與姜朝谒兩個人。
對方停在她身前,花影簌簌,清麗地落了男子滿肩。
他似是剛從皇宮中回來,短短一刻,已褪下那一身周正的官袍,換上了這一襲聖潔如雪的白衣。
戚師師記得,從前在戚府,對方似乎喜歡穿黑色。
但再重逢之後,身為姜朝谒的姜朔,卻格外鐘情于白衣。
只是她并不知道——
從前姜朔喜歡穿黑衣,是因為她畏血,而他身上時常會有傷口。
黑衣遮蔽着,在她面前,那血跡才不會這般明顯。
再然後,他穿紫裳,是因為她鐘情于裴俞章。
他換上紫裳,才會更像她所喜歡的裴俞章。
至于這一身雪白——
姜朔從未告訴戚師師。
只因當年,她随口一句“白衣襯你”,他便穿了整整四年的白衣。
哪怕是在京畿司那等血腥之地。姜朝谒生于地獄,長于地獄。
卻是一身雪白,滿身無塵地來讨她歡心。
……
戚師師瞧着身前男子。
日影與樹影交織着,落在他翩飛的衣袍上。對方亦輕垂着眼,凝望着她。
短暫的對視過後,他聲音淡淡,率先開口。
“那孩子你已經看見了。”
戚師師福身:“多謝大人。”
“我不是要讓你謝我,”他頓了頓,“你知道的,我想要的從來不是你對我言謝。”
“你是不是還想問我,那個婦人在何處?”
戚師師點頭如搗蒜。
雖說眼下姜朔并不會對佩娘行不利之事,可對方畢竟還在十三司,那令人聞風喪膽的京畿十三司。
她心中始終放不下。
長風拂過廊庑,亦拂過男子清冷的聲線。碎影搖曳,落至那一雙精細的鳳眸。
“是,我答應你了。可我只說了,我會放了那孩子,并未說過我要放走那婦人。”
不知不覺中,他的眸光裏帶了幾分不易察覺的寵溺。
“不過,師師,只要你乖乖聽話,聽我的話……”
乖乖待在姜府,不要離開他,如從前在戚府一樣陪在他身邊……
“主子,主子——”
正說着,前院忽然傳來一聲,令姜朝谒的話戛然而止。
風聲蕭瑟,他不悅,轉過頭。
只見門童跑來,慌張道:
“主子,長公主登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