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052

烏春的動作很快。

姜朔回到前堂, 又等了一盞茶的工夫。

沒過多久,只聽一道極輕的腳步聲,繼而便是仆從行禮之聲。烏春已領着佩娘, 邁步走了過來。

“主子, 人帶到了。”

只一個顏色, 周圍仆從立馬會意。不過頃刻,除了烏春, 左右之人皆已退散。偌大的前堂之中, 只剩下他們三個人。

佩娘跪在地上, 頭低垂着,似乎不大敢看他。

她雖在京畿十三司,可身上卻沒有半分受訊受刑的痕跡, 婦人身穿着粗布上衣, 衣衫确實整潔而幹淨。姜朔輕掃了她一眼,而後朝烏春擡了擡下颌,示意他離開。

烏春聽命, 雙手抱拳, 繼而恭順離去。

男人衣擺垂下, 坐于座上, 身脊挺得筆直。

夜色深深,窗外不知不覺又落了雨, 雨水聲勢尚弱, 卻淺淺地将月色漫過。所幸屋內點了一盞明燈, 将姜朔面容照得冷白,亦将佩娘的身形照得清晰。

他低垂下眼, 輕聲喚:“佩姑姑。”

從前在戚府時,姜朔就這樣喚她。

如此一聲, 令婦人登即聳了聳背。對方看上去有幾分懼怕他,兩鬓微白的發絲垂下,即便是聽見他的呼喚,仍不敢擡頭去看他。

見狀,姜朔湊近了身子,聲音又溫和了些。

“佩姑姑,是我。”

姜朔道。

“你莫怕,我是朔奴。”

像是未料到他會如此自稱,佩娘愕然擡眼,四目相觸的一瞬間,婦人又匆匆低下頭去。

她嗫嚅:“統、統領大人……”

京畿十三司的統領大人。

掌管着整個京畿十三司,聖上面前的紅人,他殺人不眨眼,吃人不吐骨頭,人面獸心……

佩娘的雙肩打着顫。

即便在十三司,姜朔未叫人苛待她,可這麽多天的關押,聽了這麽多天外間那些犯人們痛苦的哀嚎聲,這使得佩娘一見了他,便心生畏懼。

身前飄來一縷幽香,清清淡淡,沁人心脾。

不等佩娘再擡頭,眼前已落下一片衣角。男人衣衫雪白,停在她身前。

伸出的雙手似乎要将她攙扶起來。

佩娘看見姜朝谒右手上的指套。

這只右手——她記得真切,便就是當年在裴家,裴俞章廢去了他一根小指。姜朔從小命就苦,如此一來更是恨透了裴家人……婦人抿了抿唇,雙頰微微透着幾分蒼白之色。

“聽聞大人使喚奴婢來,是要問奴的話……”

她顫顫巍巍開口。

姜朝谒這才記起來正事。

眼前又閃過婚房中的喜帳,以及帳簾之中,少女瑟縮不止的模樣。沉吟少時間,他終于開口道:

“佩姑姑,我不是要來問罪。當年是裴家人苛待我,姑姑對姜朔百般照顧,其中恩情,姜朔自然不敢忘懷。如今我喚姑姑來,也是想問問……”

他頓了頓。

“想問當年自我離開之後,裴家又發生了什麽事?”

烏春所打探到的,也許并非真實。

“我想問,我離開後。師師她……她又經歷了什麽事?”

一聽見自家小姐的名字,佩娘果然擡起頭。她一雙眼終于敢望向姜朔。  淚水在眼眶中打轉,終于“啪嗒”一聲,如斷了線的珠子一邊滾落下來。

熱燙的淚水滑過婦人那張飽經風霜的面龐,她落下淚。

“我家小姐,我家小姐……”

不過頃刻間,佩娘眼眶徹底紅了。

“我家小姐她……在裴家過得很好。”

姜朔蹙起眉心。

看着男人面上的疑色,佩娘愈發傷心,她緊咬着下唇,似乎想起了什麽極為痛苦之事,雙肩也開始止不住地顫抖。

“這些年……在吃穿用度上,裴家從未苛待過我家小姐,平日裏世子與戚情夫人待我家小姐也是極好的。只是我家小姐性子寡淡,又不喜與外人攀談,平日不常在外走動,故而、故而會叫人覺得……”

佩娘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

這話語,落在姜朔耳中,俨然變成了——這些年,裴家對戚師師在吃穿用度上極為克扣,什麽馬食豬糠都往我們大小姐嘴裏喂。我們大小姐也傻乎乎的不反抗,別人罵她她就聽着,打她她就挨着,這些年真是過得可慘可慘啦!

還有裴俞章和戚情那對狗男女,也是不把我們小姐當人看,天天跑到朝露苑裏耀武揚威,害得小姐都不喜歡出門走動了。她成日把自己關在家裏,憋都憋成了個悶葫蘆,逢人就躲,現在連話都說不利索了!

男人目光沉下。

右手收攏于袖中,又随着紛飛的思緒,一寸一寸,緩緩收緊。

片刻後,他問道:“我問你,你們小姐後背上,可有什麽傷?”

許是被怒意沖昏了頭腦。

一時間,姜朝谒語氣生硬,言語之中,明顯也多了幾分戾氣。

提到戚師師後背處的傷,佩娘目光一凜。

緊接着,她的眼神竟開始躲避。

良久之後,不知是想到了什麽,婦人低嘆一聲。那嘆息幽怨而哀傷,讓人的思緒一下紛飛至四年之前。

裴俞章新娶了戚情,而她家小姐被貶妻為妾。

彼時戚情方過門,正是新鮮上頭,便變了法子地折騰戚師師。她時常去朝露苑“溜達”,命從前的嫡小姐低聲下氣地朝自己跪拜,讓她身側的貼身丫鬟為自己端茶倒水。

“還記得那一日,戚情夫人正說教我家夫人時,裴世子突然來了朝露苑……”

佩娘目光放遠。

“原本還好好的,一聽聞裴世子來了,戚情夫人的目光一下就變了。那日裴世子走入朝露苑,平穩坐至座上。下人們便要端茶時,忽然被戚情夫人打斷。”

“奴婢本還疑惑着,只見戚情夫人側身端過一壺方燒開的熱茶。她面上笑得谄媚,就這般滿面春風地朝裴世子盈盈走來,也不知她是有心還是無意,便就在她與我們家夫人擦身而過之際——”

姜朔左手攥住梨木椅柄,目光一下變得銳利。

“便就在她與我們家夫人擦身而過之際,戚情夫人的手一抖——”

“那一碗茶,那一碗滾燙的熱茶,就這般朝我們夫人的後背直直潑了過來。”

“那一整碗,剛燒開的,滾燙的熱茶啊……”

回想于此,佩娘的語氣近乎于絕望。

男人手指收緊,指尖近乎于青白色。好似下一刻,再用力一分,他手邊的那梨木雕花椅柄便要化作齑粉。

……

長夜落盡,東方既明。

雞鳴聲高聳,金烏跳出雲層。戚師師一醒來,入目的便是眼前這大紅色的銷金帳,如同層層披着霧色的紅雲,将她整個人包裹。

昨夜她是何時入睡的?

她自己也記不得了。

只聽着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打着窗頁,打着竹簾。不知不覺,已昏昏睡去。

她坐起身,沒有預料之中的,婢女魚貫而入。

如今這般,倒也讓她覺得十分舒适而輕松。

——除了她的身體。

手腳,四肢百骸,無一不是疲憊不堪。她整個人如同被昨一夜的浩蕩風雨侵蝕而過,整個人從上到下,酸痛得十分厲害。

便就在此刻,房門口忽然響起極輕一聲喚:“夫人……”

熟悉而滄桑的聲音。

是佩娘。

戚師師一愣,還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

“夫人。”

又是一聲,片刻之後有人伴着晨風而入,跪倒在她身前。

眼前掩面,哭得幾乎是個淚人的婦人,不是佩娘還是何人?戚師師怔了怔,幾乎難以置信——姜朝谒竟這般輕松地将佩娘放回到她身邊。

他不是還要拿佩娘來威脅她麽?

頃刻,戚師師又反應過來——眼前已有這一樁婚事作為桎梏,姜朝谒已不需要以佩娘作為威脅。

更何況将佩娘留在姜家,放在眼下,才是最好的威脅與警告。

她勾勾唇,自嘲般笑笑。

日光沾染着濕潤的晨露,佩娘伸出手,心疼得抱住她。好一番寒暄,二人皆聲淚俱下。

面對着待自己如生母的佩娘,戚師師終于敞開心扉,與她道訴這些天所發生的事。

女孩子将臉埋入婦人臂彎之中,聲音極輕,像是一道風。

她一面說,一面低聲抽泣。

好令人心疼。

佩娘将她抱得愈緊。

戚師師道。

她如今在姜家,一點都不快活。

起初她看見姜朔,震驚之外,緊接着便是愧對。當年的一杯毒藥,令她愧疚至今,但後面,慢慢地,她竟越來越害怕如今身為姜朝谒的姜朔。

她似乎能自他的身上,看見幾分裴俞章的影子。

“姑姑,我也不知為何會變成現在這般……”

她低下頭,喃喃道。

“我是不是太差勁了。”

所有人都同她說,姜朔待她好。

幾乎也所有人都同她講,她也理應待姜朔好。

可她當真便應如此麽?

春風拂過長庭,她撲倒在佩娘懷中,哭得愈發傷心。

渾不知,另一側,姜朔立于院牆之下,默默無聲地聽着屋內二人的話。

她說,她害怕姜朝谒。

她道,在姜家,被困在這四四方方的宅院裏,她感到窒息。

心胸憋悶着,宛若有大石緊堵住胸口,她無法自由呼吸。

她本該是鳥。

本該是自由的雀鳥。

從前戚家束縛她,而後是裴家,再如今的姜家。

她自一個牢籠,逃離到另一個,豢養她的牢籠。

聽着戚師師的話,一側的烏春亦擔憂朝身側望去。于他身側,雪衣之人面色微白,目光凝于一處,似乎在出神。

烏春:“主子……”

就在方才,姜朔喚來神醫許氏。

對方同他道,這四年來,姜夫人心緒郁結,已十分抗拒與外人接觸,只将自己封閉起來,不願再與未知的外界交流。如今她需要的,不是鉗制,不是禁锢。她需要獨立,需要自由。

她需要,他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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