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059
雨打梧桐, 秋霜落盡。
有言道,這一場秋雨一場寒,初秋的雨淅淅瀝瀝, 伴着秋風灌滿了整個盛京。天地之間, 一片濕淋淋、白茫茫的乳色, 當戚師師撐傘離開清鳴殿時,外間的秋雨正下得十分猛烈。
“太子琴師。”
看着她要邁出清鳴殿, 有婢女自身後着急喚她, “戚琴師, 殿下方才說了,如今雨下得正大,唯恐琴師您路上受阻。如今不妨于殿中避上一避, 待雨小些再離開。”
那婢女的聲音中混雜着雨聲, 分外誠懇。
聽了宮女的話,戚師師看了眼天色。漫天大雨如泉,眼下雨勢正是聲勢浩大, 她小心撐着傘, 每走一步, 便有水花濺在她幹淨的衣擺上。
不過兩步, 戚師師的衣裙邊便覆上了一點泥濘。
見狀,她猶豫了短瞬, 而後轉身對那宮女道:“多謝太子殿下關懷, 只是宮門外已有臣婦的馬車, 便不留此處叨擾殿下。”
聽了這話,那小宮娥便不禁莞爾, 對方也不知是羨慕或是打趣,含着笑對戚師師道:
“奴婢也忘了, 定是統領大人前來接您了,雨天路滑,琴師慢走。”
對方笑吟吟的,倒聽得戚師師有幾分羞。她抿了抿唇,朝着清鳴殿一禮,而後撐着傘,緩步走入這一襲雨簾中。
雨水如斷了線的珠子,拼命拍打着傘面。冰冷冷的雨水沿着傘骨而下,于裙角邊串連成一條溪流。
雨水濕淋淋的,幾乎要将她的鞋底浸濕。
心中惦念着姜朔,戚師師緊攥着傘柄,腳下步履不停。
邁過一節又一節宮階,穿過長長的宮道。
冰涼的雨水拍打在濕潤的宮牆上。
穿過清鳴殿,再轉過一道宮門。
戚師師腳步忽然頓住。
她右手收緊,愕然擡眸。
朱紅色的宮牆之外,微黃的葉被秋雨拍打着,秋風簌簌,零落下一地的葉痕。
此時此刻,此處此地。
已然沒了素日裏應當出現的馬車,更沒了馬車邊那一襲雪白的素影。除了浩蕩的風雨聲,與一地破敗的秋景。
空無一人。
戚師師腳步頓住,愣了半晌,才确認——
今日他果真沒來。
毫無征兆的,她的胸腔之中,竟生起了一股異樣的情緒。
有侍随撐着傘,于身後跟着她。見戚師師腳步頓住,對方亦是愣了愣,猶豫道:“琴師大人……”
今日大雨,姜統領未曾前來接她。
侍從道:“可否……要回殿內避雨,或是奴婢通傳一聲太子殿下,讓清鳴殿為大人備一輛出宮的馬車……”
她話音尚未落,便清楚地聽見一聲:“不必。”
戚師師道:“雨天路滑,他許是……在路上耽擱了些時間,不着急,我于此處候着便好。”
侍從點頭,依依應是。
轉眼間,雨愈發大了。起初還是銀線,而後竟慢慢演變成一整片碩大的銀簾。戚師師緊攥着傘柄,看着濕淋淋的雨水将天色沖洗得昏暗。
幸好她是站在宮階上。
否則這鞋襪定是會被雨水浸濕。
雖如此,雖然有雨傘遮擋,但瓢潑大雨仍将她的鞋子、裙角淋濕了些。
戚師師立在此處,只覺自腳面滲進一股涼意,黏膩的冷意令她分外不适。寒風拂過,竟讓她不禁打了個哆嗦。
少女身形顫了顫,又将衣衫攏緊。冷風峻疾如刀,直往人面上催割。
侍從在身後着急催促:“琴師大人,這雨越下越大了,不若我們讓太子殿下準備一輛馬車……”
“等等。”
又是半盞茶的時間。
“琴師大人,雨勢從未見停,再耽擱些,便真回不了府了。”
侍從聲音急切,語氣之中滿帶着憂慮。
“不若叫奴婢通傳一聲,琴師大人先于清鳴殿歇腳。”
戚師師盯着姜府的方向,依舊搖頭。
“再等等。”
再等等。
姜朔……興許在路上耽擱了。
周遭一寸寸轉涼,蕭瑟的秋風宛若尖刀,拍打在身上,拍得人面頰一陣皲裂的疼。
雨水倒灌,落在耳邊淅瀝得聒噪。站在屋檐下,被這冷風吹着,一時間,戚師師的雙手雙腳也變得冰涼。
她自幼體虛,畏冷。
從前她鮮少出門,尤其到了秋冬日,湯婆子更是一刻不離地在身上抱着,何時又受過這樣的寒?風方吹了沒幾下,喉舌內便倒灌入一陣涼氣。
冷飕飕的風,直往人肺腑間蹿。
戚師師微彎下身,開始劇烈地咳嗽。
這可吓壞了身後的侍從,也不只是凍得,或還是吓得,小丫頭驚慌失措,竟連眼眶都紅了。
對方上前扶住她的胳膊,另一只手又輕輕拍打着她的後背。琴師大人的面色看起來很不好,她的面頰發白,嘴唇血色亦黯。自她的額前落下些許碎發,又被黏膩的雨珠,黏在少女鬓角旁。
猛烈一陣咳嗽後,戚師師被婢女扶着,緩過神,慢慢站起身。
“琴師大人畏冷,快些回去歇腳休息罷。”
她的右手緩緩收緊,對那婢女的話确實恍若未聞。喉嚨間的癢意仍未停歇,手腳亦發涼得厲害。但此時此刻,戚師師內心深處更多的,并非退縮。
而是一種久盼過後,心灰意冷的失望。
今日大雨,倒灌山河。
姜朝谒,未曾來接她。
說也奇怪,她本打定,心中不再對姜朔抱有期冀,可這日複一日的相處之中,這雷打不動的接送之下。
她竟開始期待,每次自清鳴殿下學後,能于那高牆之下瞥見那抹純白的衣袍。
素雅聖潔的白色,他像是一片天上的雪。
墜入凡間,卻不染凡塵。
戚師師垂下眼睫。
濃密的睫影下閃過些許失望之色,她抿了抿有幾分幹澀的唇,方欲回首出聲。
驟然間,聽見一陣馬鳴之聲。
黯淡的眸底重新燃起期冀,戚師師擡起頭。
果不其然,那輛熟悉的馬車飛快穿過重重林影,朝宮牆這邊駛來!
是姜朔!
是姜朔來接她了。
馬車方一停定,車上立馬走下一名身穿雪白直裰的男子。他外袍加身,滿頭烏發只用一根長帶束着,看上去行色匆忙。
見了戚師師,姜朔心口一提,忙快步走來。
長臂一張,不容人反應,戚師師已被他緊緊摟入懷裏。
“師師。”
他鬓角邊也沾了些雨水,将他的額發黏在鬓角邊。他呼吸加重,一貫清冷自持的聲音裏,明顯帶着幾分愧疚與焦急。
男人的後背已被雨水淋濕。
他微微彎身,強壯寬大的身形将她整個人都遮擋住,不過轉瞬,戚師師聽見對方滿帶着愧疚的話語。
“師師,對不起。”
“是我來晚了。”
“今日大雨,城東積水,道路狹窄難以通行,故而一直耽擱至今。”
姜朔将她抱緊,穩穩當當護在懷中。
“師師,對不起。”
大雨瓢潑,雨聲絲絲入耳,輾轉沸騰。
戚師師被他如此摟着,身上外衫被打濕,身子離他極近。
近得只隔着兩層洇濕的布料。
她更能感受到對方灼熱的胸膛。
堅實的胸膛內,那顆火熱之物瘋狂跳動着,怦怦的聲響随着秋雨聲息,萦繞在耳畔。
“我來晚了,讓你難過了。”
她緊撲在男人懷裏,聽了這一聲,眼淚竟如斷了線的珠子,就這般沒來由地落下來。
心底的委屈在此一刻宣洩,叫她忍不住拍打男人的肩頭。
周遭侍人識眼色地背過身,不去看他們。
滿心的失望,轉眼間又複而歡喜。
姜朔哄着她,抱她坐上馬車。
待坐至馬車上時,戚師師才發覺,許是方才為了護着她,姜朔的後背全濕了。
她自己在屋檐之下站了許久,衣衫亦被打濕。
戚師師抿了抿唇,方一擡眼,卻肩身側男人面上竟浮過一層紅暈。
少女蹙了蹙眉,順着對方的目光再度低頭,忽然一驚。
——她今日,穿了件素色的衣衫!
極素的顏色,被雨水一淋,浸得十分透光,自然也十分……
她忙護了護身前,方想打個噴嚏,雙肩上已落了一件雪白的袍。
轉過頭,姜朔面色不大自然,目光中卻滿帶着關懷。
正如他所說,城東街的路并不大好走。
如今雨愈大,本就狹窄的街道也愈發堵塞。思量少時,看着她不大紅潤的面色,姜朔決定在一處客棧門前停下。
二人開了一間客房。
姜朔屏退侍人,替她解下衣衫,抖了抖其上雨水。屋內的薰籠燃着,暖暖香風自薰籠中流逸出,将周遭也蒙上一片淡淡的白氣。
精致的雕花支摘窗,雨珠子撲撲敲打着。姜朔右手動了動,掩去面上不自然的神色。
“我先去替你将衣裳烤幹。”
戚師師點點頭,将外衫褪了,縮回到被子裏。
屋內暖風醺醺,又有被褥加身,即便只穿上一件裏衣,也并不覺着寒冷。姜朔先是為她倒了杯熱茶,而後又将她的衣衫抱着,背對着戚師師,兀自烘烤起來。
少女烏發披肩,自榻上支起身,望向他的背影。
男人身量高大,昏昏日影與雨影交織着,為他周遭鍍上了一層柔情。凝望着他的身形,戚師師眸光動了動,轉瞬,她又望向一側桌上的綠绮琴。
方才她來客房時,也将琴在懷中抱着,一并帶來。
心思微動,戚師師走下床榻。
窗牖雖掩,空氣中仍殘留着清涼的雨香。清透的、涼絲絲的味道,就這般一路蔓延至人肺腑。她深吸了一口氣,手指放平,又撥弄起琴音。
“噔”地一聲響。
姜朝谒轉過頭。
只見少女只着了件極單薄的裏衣,端正地坐在桌案之前。她低眉信目,清越的琴聲就這般自她纖長的十指間飄逸出來。
一首《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
琴聲袅袅,宛若天上仙音,令人幾番沉醉。
将衣裳晾至屏風上,踩着她的琴音,男人緩緩走來。
他的步履輕緩,幾乎是不帶着聲兒。戚師師并未被他動作所打攪,微垂着眼,專心致志。
這是她今日在清鳴殿中,所教給太子殿下的那一曲。
太子太子聰穎,又練得認真,雖能完整地将此曲彈奏,卻未得其中精髓。
正想着,身側陡然落下一陣蘭香,姜朔伸出雙手,長長的兩臂将她身形環繞住。
戚師師微愕,方一擡起頭,因微怔失了的琴音又被男人眼疾手快地添上。
“噔——”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姜朔坐在她身後,将她身形抱着,兩人,四手,一十九指。
合奏着那一首《春江花月夜》。
——誰家今夜扁舟子?
不知不覺,天色漸昏。雨水帶着天色,拂過廊庑,透過支摘窗。
身後傳來幽幽的蘭香氣息,清雅宜人。
——何處相思明月樓?
這一曲,二人從前雖未合奏過,眼下卻是分外默契。
男人的指尖掠過她的手背。
如春風掠過,拂得天地一片酥癢。她眸光一顫,竟錯了個琴音。
清越一聲。
“噔——”
戚師師微微慌亂,轉過頭。
撞上他微燙的視線。
又紅着臉匆匆躲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