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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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溫柔的聲音破空, 自記憶深處，如潮水般撲湧而來。

不止是姜朔。

戚師師也記起來，四年前, 自己與他在煙火下所說的話。

彼時正是年關, 煙花璀璨, 天地之間一片喜氣昂然。

四年前她說，她喜歡煙花。

而如今華燈初上, 姜朝谒将她抱至摘星樓最高處, 俯瞰着腳下宛若星子般的燈火, 一時間，戚師師竟有種不真實之感。

煙火在頭頂。

星子在腳下。

溫柔的風在周遭穿梭，她轉過頭, 看見姜朝谒那雙熠熠生輝的雙眸。

他的烏眸璀璨, 漫天星河就這般流溢在男人瞳眸之中，很是好看。

如此瞧着，她一顆心竟也開始莫名跳動, 心跳聲逐漸砰砰。

許是這摘星樓的屋頂太高, 太過于吓人。

戚師師如此想。

她将手搭在膝蓋上, 衣袂飄飄, 絲帶蓋過她纖細的手指。

忽然，鼻尖湊近一抹蘭香。

姜朝谒靠得更近, 将她的手指攥握住。

“師師。”

她擡起頭, 望入對方的眼。

夜潮洶湧, 男子的眼底也依稀有情緒湧動。對方小心翼翼地輕攥着她的手指，神色亦是小心。

與此同時, 又一簇煙花于夜空中盛放開來。

“師師，”他小心翼翼地問, “好看嗎？”

“喜歡嗎？”

他精心準備的。

煙火碩大璀璨，籠罩整個京都。

全京城都在這煙火之下，默默仰望着她的慶禮。

“從前你說過，你喜歡煙花，說在煙花下許願格外靈驗。”

姜朔看着她，神色溫柔道，“如今這全京城上下都是煙花，師師，你可曾有什麽心願？”

戚師師便小聲反駁：“是在年關的煙花下許願。”

聞言，姜朝谒便笑，他目光寵溺：“也不礙事的。”

無論在不在這煙火之下，無論是不是年關。

只要是她的願望，他都會想方設法地替她去實現。

戚師師雙手合十。

“我想……”

她的眼前閃過種種。

過往的記憶，飄逸的琴音，還有身側的元寶與佩娘。

戚師師閉着眼往下想，忽然覺得，這麽多年過去了，自己所求之事在這一刻，竟也得到了圓滿。

除了……一人。

她的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人的影子。

淡淡的蘭香飄逸至鼻尖，混雜着些許溫和的佛香。戚師師曾無意聽烏春提起過，姜朝谒有月月禮佛的習慣。她記得從前在戚家時，對方根本不信奉神明，分開的這四年裏，他不知何時竟也信了這些。

月月上山禮佛，不知所求為何物。

溫熱的風拂至少女眉心，她虔誠閉眼，蜷長的眼睫動了動。

便就在此時。

手背上忽然覆上一片溫柔。

“師師。”

她下意識睜眼。

“許完願了麽？”

夜色琉璃在他清澈的瞳眸間，分外好看。

戚師師怔怔，下意識搖搖頭。

“如果你，尚未許願。”

他頓了頓。

“我的意思是，師師。”

“我可否成為你的願望？”

姜朔直視着她的眼睛。

他的眼神柔軟而認真。

四目相觸，戚師師的心忽然跳了一跳，極輕微的顫意，登即彌散在她胸腔中那顆柔軟的火熱之物。

姜朔的目光毫不退避，認真的、大膽的、赤.裸.裸地凝望着她，毫不遮掩地表露心聲。

“我知曉，如今你或是不願，或是難以回答。不過無妨，師師，我會一直陪着你，守着你，護着你。”

“我會一直等你。”

為了得到她，他先前亦做了許多錯事。

幸好老天垂憐，讓他懸崖勒馬，這才未釀成大錯。

否則他定是會抱憾終身。

幸好，他還有補救的機會。

煙火仍未停歇，戚師師不知道姜朔為自己準備了多少煙火，只覺頭頂夜空流光溢彩，又有一瞬是明白如晝。

頭頂是耀眼的煙火與星河，姜朝谒的雙眸更是熠熠如星。男人手掌緩緩收攏，緊貼着她發涼的手背。

星河流溢，夜風溫柔。

她聽見對方說。

“我知曉，如今你或許并不肯接受我。師師，我一定會等到你接受我的那一天。”

“只要你要，只要你想。我會一直陪着你。”

無論是四年前，或是現在。

——于戚府，于簾後，于窗邊，于高牆之外。

——于她的目光中。

“奴在。”

“我在。”

只要她想，只要她要。

他一直都在。

……

翌日，入宮的馬車停在了姜府外。

奢華的馬車，薄如蟬翼的一層輕紗低垂着，緊接着便是一道厚實的、用以擋風的簾。

不光是戚師師，姜朔今日也起了個大早。他一身雪白的直裰立于相思苑院門口，聽見房門輕響，他走上前。

戚師師被他牽住手，任他引着，朝門外走。

姜朔似乎很是擔憂她，與她叮囑了一路，直到馬車邊，男人才戀戀不舍。

皇宮之內，龍潭虎穴。姜朔要她小心自己，千萬珍重。

他着實擔心她。

戚師師松開手，點頭應是。

少女的聲音淡淡的，眉目之間，亦籠罩着一層淡淡的晨光。

她踩着熹微的晨色上了，車轱辘轉動，向前駛去。

宮門外，早早等着前來迎接她的宮人。

見了戚師師，宮人緩身一福，對方恭敬喚了她一聲“戚姑娘”，而後引着她朝宮道深處走去。

遍地晨光，宮牆是朱紅色的，襯得此處愈發富貴，也愈發莊嚴肅穆。

太子已然淨手，端坐在琴後，見了戚師師，清淡喚了聲：“老師。”

戚師師也喚：“太子殿下。”

太子雖是年幼，但畢竟身為儲君，身上早已有一種沉穩的王者風範。簡單行了禮，戚師師也于琴後坐下，開始調試琴弦。

全程，小太子屏息凝神，認真而安靜地聽她傳授琴技。

太子敏而好學，認真而勤勉，故而戚師師教授起來，并不算費力。她撥動着琴弦，流暢而優美的琴音自指尖緩緩流逸出來，纏繞過雕梁畫棟，餘音袅袅不絕。

一個時辰恍然而過。

又聽罷了太子的琴音，戚師師看了眼天色，知曉此時他該去太學殿學習策論。

于是她理了理衣擺，站起身，向太子行禮拜別。

離開清鳴殿，穿過落滿葉影的宮道，于朱紅色的宮牆之外，戚師師果真看見了那一人。

一身雪白的直裰，安靜站在馬車之側，一手背在身後，似乎在瞧着一朵花出神。

是姜朔。

他在馬車前，正等着她。

對方并不知她何時下學，便在下早朝後，一直于此處等候。日頭漸高，淺金色的日輝落下，墜在幾人的衣袍上，也為男人周身鍍上了一層耀眼明亮的光芒。

似是聽見腳步聲，姜朔轉過身。

金芒跳動，落在他蜷長溫柔的眉睫上。

“師師。”

雖是等了她許久，男人面上卻沒有半分疲憊與不耐煩。對方牽着她上馬，馬車搖搖晃晃，終于在姜府門前停下。

午膳時，姜朔一邊為她夾菜，一邊問她今早在清鳴殿中的事。

聽聞她與太子相處甚洽時，姜朔才安心，緩緩松了一口氣。

“每日都要入宮？”

“每間隔一日。”

宮中之人奉她為太子琴師，故而對她也多了一分尊敬。姜朔聞言，微微颔首，眼中似有贊許。

從前他還擔心，身為一個弱女子，她離開了姜府，便如河中浮葦，漂泊無依。

而現如今——

日影倒映在水面上，投下一片金光粼粼。

姜朔恍然發覺——即便是沒有他，沒有姜府，她也能過得很好。

她不僅僅是戚家的大小姐，是姜府的夫人。

她是清琴坊的學子，是清鳴殿的太子琴師。

她是她自己。

用罷午膳，姜朔忽然興致大發，也抱起那把綠绮琴，于座前端坐正。

在戚師師滿是打量的目光之中，男人緩緩撫琴。

他只有九指。

右手小拇指，正是缺失。

素日裏佩戴的指套被他放置在桌角邊，姜朔面色平淡如常，微垂下濃密纖長的眼睫。

登時，清亮的一聲，于他指尖流溢而出。

戚師師先前也聽過他彈琴。

只是那時候她尚未靜心，更未有凝神賞琴，并未賞出姜朔琴中佳音。而現下日影明媚，溫和的微風穿堂，将四周襯得閑适而安寧。

亦将此處襯得，別有一番雅趣。

戚師師聽着他的琴音。

高山流水，玉泉泠泠。

他雖用九指，卻彈出了旁人十指遠不能及的造詣。

戚師師想起來，當年離開戚府時，姜朔還并不會彈琴。

如今四年而過，短短四年而過。

他不光成為一人之下的京畿司統領，成為陛下身邊的紅人兒。

還練得了這一手好琴。

戚師師知道，他這是想與自己比肩。

想與自己一同花前月下，彈琴吹簫。

琴音漫漫，随着悠揚的風聲，吹灌入她的耳廓。少女也低下雙目，靜靜聽着他手中琴音，不知不覺中，一顆心竟也變得無比平靜。

這兩日一進宮的差事，戚師師一日也未曾落下。

她兩日一入宮，姜朝谒便也兩日一次地在宮門外等她。每當戚師師自清鳴殿走出來，無一例外地看見朱紅色宮牆之下，那一道雪白安靜的身影。

或是坐在馬車內看書，或是立于馬車一側賞花看景。

他總會在那裏守着她，等着她，無一例外。

一如四年之前，戚府院牆之下那一道孤獨而倔強的身影。

直至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