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滄州
滄州
第二天早朝的時候,皇帝高坐于龍椅之上,臉色陰雲密布。滿朝文武見皇上面色不虞,低頭一言不發,生怕撞上皇帝的黴頭。
滿朝文武深知皇帝為何而生氣。約一個半月之前,滄州突發饑荒,百姓易子而食,其慘烈程度不可名狀。戶部撥下二十萬兩白銀用于赈災,可這撥下的白銀竟如投進河裏的石子一般,只是濺起幾滴水花便悄無聲息。
滄州饑荒更甚,百姓四下逃竄,臨近滄州的幾個州苦不堪言,皇帝勃然大怒。為解決滄州饑荒及調查赈災款的去向,皇帝封戶部侍郎李文成為欽差大臣,前往滄州處理此事。可今早滄州急報,李文成暴斃于驿站之中,故皇帝早朝上才怫然不悅。
皇帝将滄州傳來的急報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遍,氣得一下子将信紙扔在地上,怒而開口道:“好一個滄州,先是貪污了二十萬兩白銀,再是謀害欽差大臣,朕倒要看看他們還能反了不成?”
文武百官跪地謝罪,急稱不敢。皇帝平息了一下怒火,巡視群臣一圈,開口道:“對于滄州這件事,不知諸位愛卿有何看法?”
戶部尚書王新年邁已高,佝偻着身子,顫顫巍巍道:“依臣之見,此事耽誤不得,需盡快派遣一位忠臣良将趕往滄州,治理饑荒的同時徹查李文成之死,還其家人一個公道。”
皇帝點頭,接着問道:“依愛卿之見,派誰去最為合适?”
戶部尚書繼續道:“此人官職不宜過大,但需極有威望,心思缜密的同時還需聰明過人,依臣之見,言公公即為最好的人選。”
滿朝文武嘩然,任誰都沒想到戶部尚書會挑中言祁。皇帝轉而問言祁道:“言卿,你可願意?”此時就算不願意,也不得不說願意了。
“臣謹遵陛下安排。”言祁行禮後開口道。
戶部尚書心中一喜,支走了司禮監掌印言祁,往後內閣權力将向文官們傾斜,言祁這一去少說也得三個月,待他回來之後,內閣的局面就不是他所能掌控的了。
言祁則扯出一抹冷笑,王新的小心思他又何嘗不清楚,不過他懶得同王新争辯,即使遠在滄州,他照樣能洞悉內閣的一舉一動。
言祁接而開口道:“前任欽差大臣李文成已被奸人所害,臣實在惶恐,還願陛下派一武将與臣共赴滄州。”
皇帝又将問題抛給言祁,“言卿覺得誰最為合适?”
言祁答道:“臣以為昭武校尉王元武武功高強,有勇有謀,最為合适。”
王元武,即王新之子。言祁這招不可不謂之毒辣,既然王新将他推到滄州這個火坑裏,他就拉着王新的兒子一起跳入火坑之中。王元武在他的手裏,即使王新想對內閣搞什麽小動作也得投鼠忌器,這一招既是為了找一個能護送他安全前往滄州的靶子,也對王新給予了有力的回擊,可謂是一石二鳥。
果然,聞言王新急忙道:“王元武身手一般,不足以承擔如此大任,還望陛下另擇人選。”
言祁譏笑一聲,內心想着王新這個老東西不就是舍不得他兒子,既如此,他還偏要王元武去滄州不可。正當他欲出口反駁王新之際,大殿之上一道清麗的聲音傳來,“臣願同言公公共赴滄州。”
聞言王新長舒了一口氣,而言祁心中一震,他太過熟悉這道聲音,以至于不用偏頭看都知道這是沈珏。還不待言祁說話,龍椅之上的皇帝便已發話;“沈卿為何自願前往滄州?”
沈珏向前一步,行禮道:“家母乃滄州人士,前些日子聽說滄州饑荒後寝食難安。觀家母此狀,臣內心實在焦灼。今觀陛下同樣為滄州一事煩憂,臣願略盡綿薄之力,前往滄州赈災,徹查李文成之死,以此告慰李文成在天之靈。”
皇帝龍顏大悅,繼續道:“沈卿有心了,赈災一事耽誤不得,沈卿和言卿明日便前往滄州,朕在京城等待你們凱旋。”
回到将軍府後,沈珏命貼身丫鬟春月為自己收拾行囊,吩咐她力求輕便。收拾好行囊後,沈珏便前去與沈榮和陳念慈提前道別。
得知沈珏即将出發前往滄州赈災,陳念慈抱着沈珏哭成了一個淚人,“你剛從邊疆打仗回來,怎麽這麽快又要離開京城,去的還是龍潭虎穴的滄州,你這讓我怎麽放心得下?皇上真是好狠的心吶,怎麽就單單派你前往滄州了呢?”
沈珏聞言道:“母親,滄州饑荒以來,您這些天的擔憂女兒都看在心裏。既然有這個機會,女兒願意前往滄州了卻您的一樁心事,況且女兒不是孤身一人獨自前往,路上還有言公公作伴。”
陳念慈哭得更為傷心,摸着沈珏的臉說道:“滄州連皇上親自派去的欽差大臣都敢殺,你去了那裏可要萬分小心,一定要确保自身安全啊!”
沈珏抱拳稱是,繼續道:“姨母家也在滄州,女兒此次可以前去姨母家拜訪一番,還望母親修書一封,提前知會姨母。”
陳念慈擦了擦眼淚,道:“難為你還記挂着姨母一家,至于修書一事,你不必擔心,我自有t打算。”
沈珏點頭稱是。
一旁的沈榮接過陳念慈的話頭,繼續道:“珏兒,切記切記,滄州流民刁蠻兇悍,一定要保護好自己,官家的差事是小,自身的性命是大。”
沈珏聽了這番話,不免有些感動,父母都着重強調要先護好自身安全,再去想着為皇上做事。這在別的人家或許是想都不敢想的事,但在将軍府上卻被大大方方地說出來了。
沈榮繼續道:“與你共行的那位言公公是個手段狠辣,行事詭谲的主,你路上一定要小心,切莫招惹上他,否則後患無窮。”
沈珏想起言祁對待自己小心翼翼的樣子,不禁有些懷疑外人對言祁的評價是否正确,人人皆道言祁陰沉狠鸷,可她怎麽瞧着,言祁在她面前格外乖巧?
說曹操曹操到,正在三人依依惜別之時,将軍府的小厮前來通報,說是宮裏的言公公在門外求見。
聽到言祁的到來,沈榮面上不顯,但心裏一驚,不知這位司禮監的掌印太監為何前來将軍府拜訪,但他也不敢怠慢了言祁,命小厮速速引他至堂屋休息,萬不可在門外停留太久。随後沈榮留下母女兩人在原地,自己回屋更衣,前去迎接言祁。
沈珏與陳念慈又拉了會話後,便回到自己的卧房為明天的趕路休養生息,剛一躺下,便聽到貼身丫鬟春月道:“小姐,老爺叫您去堂屋呢。”
沈珏不免有些疑惑,本以為言祁到将軍府是找沈榮有事,但現在看來不是,但是他找自己能有什麽事呢,難道是為了明天的出發做準備?
沈榮見沈珏來了,忙招呼沈珏就座,開口道:“這位言公公是特意來尋你的。”
沈珏挑了挑眉,有些不明所以。
沈榮說罷便離開堂屋,将房間留給沈珏和言祁兩人。沈榮一走,言祁就掀起衣袍預備對沈珏行一個大禮,沈珏也懶得對他重複不必行此大禮這番話,反正他也不會聽,當即起身扶住言祁,将他扶到座位上去。離得近了,沈珏才聞到言祁身上有一股好聞的茶香,其香幽幽,馥郁清雅。
“不知公公此次前來所為何事?”二人坐定後,沈珏率先發問道。
言祁頭一次大着膽子直視沈珏道:“将軍大人今天在大殿上說願與奴才一同前往滄州?”
沈珏颔首道:“确有此事,實不相瞞,我剛吩咐完丫鬟收拾好行囊,明日即可出發。”
言祁繼續望向沈珏,眼中是濃到化不開的關心與擔憂,道:“滄州流民四處逃竄,持械傷人事件屢見不鮮,況且前任欽差大臣李文成暴斃于驿站之中,可見前路艱險,将軍大人三思。”
沈珏道:“既知滄州前路艱險,言公公又為何要去?”
言祁情真意切地說道:“奴才那是騎虎難下,當時的情景,不答應也得答應,不若早早答應了在陛下面前留個好印象。但将軍大人您不同,您若是不想去了,奴才這就進宮禀報陛下,絕對将罪責全攬在奴才身上,不讓将軍大人受半點責罰。”
沈珏見言祁如此鄭重其事,不禁起了逗弄的心思,道:“若我不去,誰又來保護公公呢?”
言祁微微錯過沈珏目光,不自然地說道:“奴才......奴才自有辦法,将軍大人不必擔心。”
沈珏手指敲了敲桌面,道:“滄州我是一定要去的,多謝言公公美意,但雲南公公不必再勸了。”
聞言,言祁眼中升騰起起一片霧氣,整個人顯得失魂落魄。沈珏見狀,為了安慰言祁開口道:“言公公可能沒有聽說過,當年我率領百人在北疆千人隊伍中殺個七進七出,因此言公公不必擔心我的安全,我定當保護好自己和你。”
聽到沈珏說自己在北疆殺得七進七出的事跡時,言祁嘴唇微動,想要說些什麽,但是最後什麽都沒有說。
聽過的,有關沈珏所有的事跡,他都聽過的。無數次深夜失眠,他就是靠想着将軍大人的那些英勇事跡才得以安然入睡。
言祁擡眼道:“奴才賤命一條,死了也就算了,但是将軍大人可萬萬要保護好自己。”
沈珏連忙承諾:“我會的。”
眼見無法說服沈珏不要前往滄州,言祁整個人面露頹色,行禮過後便要離開将軍府。見他整個人沉浸在失落的情緒中,沈珏面露不忍開口道:“言公公在将軍府用一頓便飯再走吧。”
理智告訴言祁最好不要留下來打擾将軍大人,但情感又不斷叫嚣着讓言祁答應,言祁有些猶豫地開口道:“不會打擾将軍府內的人嗎?”
沈珏見言祁一掃剛才的失落,不免覺得有些好笑,只是留下來吃頓飯而已,言祁怎麽仿佛将它看成了是天大的恩賜,繼續道:“只有言公公和我用膳,并無其他人等,不用擔心打擾到其他人。”
聞言,言祁耳尖微微泛粉,原本無光的眼睛也變得透亮,暗含希冀地開口道:“如若不打擾将軍大人,那奴才便鬥膽留在這裏同将軍用膳。”
沈珏将言祁領進自己的院子裏,随後傳喚丫鬟們擺膳。丫鬟們魚貫而入,不到半柱香的功夫便上齊了所有飯菜。
沈珏對言祁笑笑,道:“将軍府吃食不似宮中精細,還望言公公不要嫌棄。”
言祁誠惶誠恐道:“将軍大人肯留奴才吃飯已是莫大的恩賜,奴才又怎敢嫌棄将軍府的飯菜呢?”
沈珏夾了一筷子魚肉到言祁碗裏,說道:“這魚是家丁們今早從河裏剛撈上來的,最是鮮嫩可口,來,言公公嘗嘗。”說罷,沈珏才意識到自己給言祁夾菜時沒有使用公筷,心下不免有些尴尬,筷子停在半空之中。
言祁見沈珏沒用公筷給自己夾菜,脖頸處也染上淡淡的粉色,随後小口小口地吃着魚肉。見到言祁的羞赧,沈珏剛才的尴尬也一掃而光,繼續給言祁夾菜,一邊夾菜還一邊說着,“知道言公公在宮裏當值辛苦,瞧瞧言公公都清減成什麽樣子了,連宮裏的娘娘也沒有言公公清瘦,言公公應當多吃一點飯。”
不多時,言祁飯碗裏的飯菜便堆成了一座小山,言祁慌忙道:“多謝将軍大人挂念。”說罷便繼續努力吃着飯菜。
沈珏由于先前已吃了些糕點,故午飯時并不十分饑餓,這會子看着言祁在自己面前吃飯,覺得十分有趣,對方宛如大家閨秀一般,不不不,連大家閨秀也斷然沒有這樣吃飯的道理,實在是過于斯文秀氣了。
這頓飯吃了有多久,沈珏便看了言祁有多久,起初言祁的目光還與沈珏的目光相碰幾次,但當言祁發現無論什麽時候自己看向沈珏,沈珏都笑吟吟地望向他時,言祁便不再敢與沈珏對視,轉而專心吃碗裏小山般的飯菜。
見言祁如此努力地吃着飯菜,沈珏意識到自己可能給言祁夾多了,便對言祁說:“剛剛一時興起,給言公公的菜多夾了些,言公公若吃不完的話,放在那裏便是了。”
言祁回複道:“一飯一菜皆為将軍大人親自所夾,奴才斷然沒有吃不完的道理。”說罷加快了吃飯的速度。
待言祁吃完飯後,沈珏示意丫鬟們撤下殘羹冷炙,又命丫鬟春月給自己和言祁上了一杯茶,随後便邀言祁前往後花園喝茶一敘。
“到達滄州之後,赈災及徹查李文成之死一事,還有勞言公公照拂。”沈珏啜飲着茶水,對言祁說道。
“将軍大人言重了,不過是分內之事,哪裏提的上照拂不照拂,這一路上,還有勞将軍大人保護奴才的安全才是。”言祁對沈珏略一行禮道。
“言公公明天是坐車還是騎馬?”沈珏換了個話題問言祁。
“奴才不會騎馬,只能坐車。”言祁将頭埋得更深,似乎對這件事有些羞愧,如此回複沈珏道。
沈珏有些訝然,司禮監掌印居然不會騎馬,這可是一件新鮮事。
沈珏繼續道:“秋獵之時,言公公要伴陛下左右,不會騎馬可不行。待從滄州回來後,言公公來将軍府,我親自教你騎馬。”
言祁聞言道:“那奴才便提前謝過将軍大人了。”
沈珏和言祁又聊了些滄州的風土人情,見天色已晚,言祁雖內心極為不舍,但他不得不提出要回府收拾行李,為明天的早起趕路做準備。
聞言,沈珏也不好再留言祁,她将言祁送至馬車上,二人就此道別。
一如之前言祁所作所為,沈珏這次也是站在門口,直到馬車行駛離自己視線之外,才回府休息。
一進到自己院子,貼身丫鬟春月便迎上來告狀,“小姐,今天來的那位言公公長得未免也太兇了點,吓到了前來送飯的小丫鬟好幾次。”
長得兇嗎,沈珏抿了抿唇,她倒是覺得,言祁長得分外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