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兒時

兒時

雖然只有幾字之差, 但這兩句話的意思可謂是天差地別。

皇帝掃過說話的兩人,前者是當朝禦史林峰,而後者則是言祁。

林峰率先繼續他剛才未完的話語, “臣以為,沈珏性情暴虐, 不堪大用。”

此話一出, 群臣嘩然。

陛下為沈珏和林舒“賜婚”的時候,林峰臉上止不住的笑容, 整個朝堂之上的人都看了個清楚。所以他們心中更是疑惑為什麽林峰如此評價沈珏,莫非是林小公子和沈珏相處時鬧掰了不成?

有好事之人大着膽子打量林峰的臉色,只見他滿臉怒容,一派嚴肅。

看來真是鬧掰了。

言祁這次倒是少有的沒有沉下臉,而是望向林峰, 似在思考,嘴角甚至噙着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高座之上的皇帝挑了挑眉,饒有興趣道,“哦?還有此事?愛卿不妨細細說明。”

林峰不急不慢道,“滄州之行,沈珏帶回來一個罪犯, 那名罪犯身犯貪污赈災銀兩與謀害欽差大臣兩罪, 理應進京接受問訊與調查, 可是沈珏竟生生将那罪犯的舌頭割下, 不可不謂之殘忍。”

接着他又補充了一句, “沈珏在攻打北疆都城一戰之前,竟生生将那北疆将領葛爾丹的頭顱割下, 用他的頭顱血來祭旗,這一招, 不可不謂之陰毒。”

聽到滄州罪犯一事,衆人還能勉強認同林峰的觀點,但提到用北疆将領的鮮血祭旗也是她殘暴的表現,便立刻有人心生不滿。

十二年前,葛爾丹率領着他麾下鐵騎禍害了多少大宋國的普通百姓,在座的每一個人都不能忘記。這些血淋淋的仇恨與教訓就這麽輕飄飄地被林峰揭過,最後給沈将軍扣了一頂陰毒的帽子,這實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這位林禦史怕不是秋獵的時候被馬踹了一腳,腦子被踢壞了吧?

最後,林峰總結道,“總之,像沈珏這樣的小人,萬不可讓她前往邊疆,否則後患無窮。”

确診了,林禦史真的瘋了。

林峰的話引起了朝堂上的一陣熱議,但他渾然不顧衆人的反應,只是用餘光打量着言祁,觀察着他的表現。

見言祁的反應不似他想象中那樣,反而還有心思同他對視,甚至還附贈了一個若隐若現的笑容,林峰的眉頭緊緊皺起。

在衆人的議論聲快要停止的時候,安懷王跳了出來,他一邊抹着眼角并不存在的淚水,一邊哭訴着沈珏的暴行,“陛下明鑒啊,沈珏草荀人命,将我的兒子宋樂活活鞭打至死,派沈珏前往邊疆定會生出無端的禍事,還望陛下三思啊!”

皇帝似是沒有聽到宋樂剛才的那段話一般,轉而問起了言祁,“言卿,你剛才也提到了沈卿前往邊疆恐怕不妥,來說說你的看法吧。”

言祁輕咳一聲,看上皇帝的神情頗為真摯,“林禦史與安懷王所說的三件事,臣恰好有所耳聞。汪直舌頭被割,是因為他污言穢語,擾人視聽。宋樂便鞭打一百一十九下,是因為他違反軍規,調戲女子。葛爾丹曾率鐵蹄活生生地在百姓的骨頭上碾過去,他的結局只是頭顱被割下,鮮血被用來祭旗,死得并不冤枉。”

“眼下邊疆戰事頻發,沈老将軍年邁已高,沈将軍與北疆作戰十二年有餘,知曉邊疆環境,洞悉北疆心理,派她前往北疆再合适不過。”

底下的官員們紛紛點頭,林峰在一旁冷眼旁觀,見言祁似乎是要說完了,開口正欲反駁,不料言祁接下來的話卻讓他的心咯噔一下。

“不過,臣相信無論怎麽解釋,也無法打消林禦史的心中疑慮。因此,臣向陛下請願,願擔任督軍太監一職,前往邊疆監督軍隊行動,若沈将軍有違抗命令等行為,臣必将第一時間捉拿沈将軍,并向陛下禀報。”

言公公這是想上戰場?

聽到了言祁的話,衆人心裏皆是一驚。言祁的這個提議不可謂之不好,他們只是沒有想到他竟然會自願前往邊疆。督軍太監也就是意味着離戰場極近,随時都有腦袋搬家的風險,而且生活條件比不上錦衣玉食的京城,一般人都不願意攬下這個活計。

高座之上的皇帝撫掌贊許道,“好好好,不愧是言卿,果然沒有讓朕失望。既如此,言卿便同衛副官一起,明日前往邊疆,有衛副官在,言卿必能平安抵達。”

衛昭和言祁聽令領旨。

昏暗的大牢裏。

獄卒提着一盞燈籠,殷勤地為身旁的人照亮前方的路,“言公公今兒怎麽親自來了,若是想見哪個犯人,跟小的提一句便是了。”

言祁聞言,只是淡淡地掃了一眼獄卒,後者立刻知趣地閉上了嘴。

或許是因為這裏關押的都是重犯,他們心中已經知道自己時日不多,只是懶懶地躺在地上,見到有人來了也只是略略擡起眼皮,依舊如同一條死狗一般,一言不發。

大牢裏很安靜,只是偶爾能聽見水滴滴落的聲音,獄卒很快就把言祁帶到了目的地t,随後便恭敬地離開。

地上坐着的人衣衫破破爛爛,頭發淩亂不堪,即使聽到了腳步聲也依舊閉着眼。

言祁靜靜地看了那人一會,似是察覺到身前人的目光,汪直終于睜開了眼睛,見來者是言祁,他驀地笑了。

言祁還沒有說話,汪直就極為誇張地做着口型,“她、要、死、了。”說完,笑得更加癫狂。

“汪直,撫養你的那位裏正,我找到了。”言祁只是淡淡地說道。

聞言,汪直驟然睜大了眼睛,起身便向要言祁撲去。還未待他碰到言祁的衣角,脖子上的鎖鏈便将他生生攔住。他臉色慘白,雙目通紅,終是失去了先前的猖狂。

他用盡了渾身的力氣,但卻只能發出“嗬嗬”的聲音,他狠狠地瞪着言祁,目光仿佛淬了毒一般。

“放心,我自然不會動他。”言祁似是安撫性地拍了拍汪直的臉,但語氣中卻滿是冰冷。

“你的行刑日期已經提前到了八月十六,也就是明天。而那位老裏正,我也接到了京城。”

似是終于明白了言祁在想什麽,汪直目眦欲裂。

“不知道那位老裏正,看完你行刑的場面,他還受不受得住?”言祁的嘴角微微勾起,似是講了什麽極為有趣的事情。

下一刻,言祁一腳踹在了汪直的膝蓋上,汪直本就重心不穩,這一腳踹下去他直接趴在了地上。

言祁的腳碾過汪直的手指,發出了令人牙酸的“吱嘎”聲,言祁看上去很是愉悅,“你說,将軍大人還會死嗎?”

汪直順勢抱住言祁的腿,目光中滿是哀求。

“若是你不想讓老裏正死的話,不如,把我的鞋子舔幹淨,或許他就不會死了。”言祁看上去頗為好心,給汪直提了一個建議。

汪直聞言大喜,低下頭剛剛接觸到言祁的鞋面,随後他終于想起了什麽,渾身一僵。

涼涼的聲音從汪直頭上傳來,“瞧我,都忘了,你現在沒有舌頭。”

汪直抱着言祁的腿,收得越來越緊,他如狂熱的信徒一般,不停地親吻言祁的鞋面,卻無情地被言祁甩開。

“我們不妨來看一看,将軍大人和你的那位好裏正,究竟是誰先死。”這是言祁留下的最後一句話,随後他就毫不留情地離開了牢房,只餘汪直一人愣在原地。

離開大牢之後,言祁的心情并沒有好上半分,他的心髒依舊不規則地跳動,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言祁按了按自己的心髒,笑容愈加苦澀,他真的很想見到沈珏,明明只是半天沒有見到将軍大人,但是思念仿佛滲進了骨子裏,疼得讓他難以忍受。

他等不到明天再出發了。

演武場上。

衛昭看着眼前之人,略略有些驚訝,“言公公,您怎麽……”

“衛副官,不如我們即刻便出發前往邊疆,如何?”言祁打斷了衛昭的話,語氣中滿是急迫。

衛昭撓了撓頭,“行倒是行,只是恐怕我需要收拾一下行李。”

“不必,”言祁十分果斷,“所有的行李我都已經幫你收拾好了,馬車也在演武場門口候着,即刻便能出發。”

早些去邊疆和晚些去邊疆有什麽區別,反正邊疆有沈将軍頂着,出不了什麽大事。

不過,衛昭的眼珠轉了轉,瞬間福至心靈,明白了為什麽言祁這麽急着去邊疆。

他有了一個大膽的推測,這位言公公這麽着急,是為了快點見到沈将軍。

言公公生辰之前,沈将軍還在煩惱要送給他什麽禮物,那時候他看兩人還只是略略親密的好友,沒想到現在竟然已經發展為這種程度了。

沈将軍的速度還真是快啊,衛昭摸了摸下巴,看向言祁的眼神中帶着一絲好奇與探究。

對于言祁的提議,衛昭一口應下,他将事務交代給身旁的人之後,跟着言祁來到了演武場外的馬車,兩人剛剛坐穩,馬車便骨碌碌地向前駛去。

言祁的馬車向來是外表簡樸,內裏奢華。兩人相對而坐,一片沉默。

最後還是言祁率先開口打破了沉默,“衛副官,從京城到邊疆需要多久呢?”

衛昭想也沒想便回答道,“若是按照将軍大人的腳程,八天足矣。但要是我們,路上需要休息,恐怕需要半個月左右。”

言祁長睫一顫,心中最隐秘的地方被人直接擺在臺面上,讓他有些不堪,“那若是路上不休息呢?”

衛昭愣了一瞬,随後回答道,“那也需要十一二天。”

看着眼前之人失望的神色,衛昭有些不忍心,到底還是補充了一句,“言公公不必着急,邊疆有沈将軍在,天塌不下來。”

言祁只是扯出了一抹苦笑,随後不再言語。

看到言祁那幅失魂落魄的樣子,衛昭覺得既稀奇又有趣。雖說他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邊疆,但是來到京城之後也聽了不少有關言祁的小道消息,其中不外乎就是殺人如麻,陰狠毒辣。據說曾經因為有人看他時的目光不敬,言祁尋了個理由便挖了那人的眼睛。這樣的人也會有為情斷腸的一面,倒是稀奇。

言祁似是沒有察覺到衛昭打量的目光,垂下眼睛看向地面,在衛昭快要失去興趣的時候,言祁的聲音顫顫,冷不丁地問了他這麽一句,“衛副官,你和将軍大人交情很好嗎?”

提到這個,衛昭頓時來了勁,滔滔不絕道,“我和沈将軍已經認識快二十年,關系可好了。在她小時候第一次來到邊疆,我就同她認識了。小時候的沈将軍,還真是……”

等等,眼前坐着的人可是沈将軍的心上人,若是自己在這裏針對他和沈将軍關系好這件事大談特談,言公公保不齊會吃醋,沈将軍又不在現場,這言公公要是吃起醋來,誰來哄啊?

言祁卻擡眼看向了衛昭,“将軍大人小時候怎麽樣了,衛副官但說無妨。”

聞言,衛昭小心地觑了一眼言祁的臉色,見他神色淡淡,便放下心來,繼續說道,“沈将軍十歲的時候就曾跟随沈老将軍來到邊疆小住過一段時間,那時候的沈将軍性子和現在差不多,都是看上去溫和,實際上透着一股子蔫壞。”

言祁想起那人之前有意無意的逗弄,不由得點了點頭,似是在贊成衛昭的說法。

将軍大人十歲去邊疆小住過一段時間這件事,他是知道的。那個時候他就已經跟着老太監在皇帝的手下做事,他曾聽老太監和人閑聊時談起過這件事,說将軍府的那位小姐說什麽也要跟着沈老将軍前往邊疆。

邊疆太遠,而思念太長。

一百三十二天,這是沈珏十歲那年離開京城的天數,也是言祁徹底地失去她消息的時間。他已經忘記了自己是怎麽熬過來的,只記得常常在深夜中驚醒,然後望着窗外的月亮直到天明。

等他十六歲接管老太監手中一部分權力的時候,沈珏已經自願前往戰場,他發了瘋一般打探着邊疆的消息,任何有關沈珏的片段都被他揣摩之後,小心珍藏在心裏。

衛昭注意到眼前之人身體微微前傾,便知道言公公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随後便開始了滔滔不絕,“雖說是沈老将軍的孫女,但是沈将軍并沒有什麽架子,和邊疆的孩子們都玩得很好。”

“沈将軍極為擅長打鳥,她甚至不用彈弓,只是随手抛出一枚石子,便能穩穩地射中天空中的麻雀。因為她這精湛的手藝,小孩子們都喜歡和沈将軍一起玩。”

“當時邊疆有個地痞流氓,總是喜歡挑小孩欺負,等小孩的家裏人找過去又腳底抹油溜個幹淨。沈将軍來之前,很多小孩子都被他欺負過,後來沈将軍和我合謀揍了他一頓,從此他見到我們都繞着走了。”

将軍大人這嫉惡如仇的性子,還真是從小到大一直都沒有變。思及此,言祁的目光變得有些柔軟。

“沈将軍現在的愛馬追風也是有來歷的,她十歲那年來邊疆的時候,去馬場一眼便挑中了性子最烈的那匹馬,花了整整三天三夜才将它馴服,後來那匹馬生了一匹小馬,就是追風。”

講了這麽久,衛昭不禁有些口幹舌燥,但眼前就是言公公希冀的目光,他喝了一口水繼續講了下去。

“說起來,沈将軍從小到大一直都很受歡迎。就連有一次我們鬧着讓她陪我們去花樓,最漂亮的花魁姐姐也是一眼就看中了沈将軍,真是奇怪了,當時我們那麽多人在場,可是所有人目光的焦點都落在沈将軍身上。”

“其實沈将軍十六歲剛剛擔任将軍一職的時候,有很多老油t子并不服她管。沈将軍就設了一個擂臺,說要是有人能打得過她,她便自願褪下盔甲,從此永不習武。”

“當然,我肯定是沒有上擂臺的。但是當時還真是有不少傻子興沖沖地去挑戰沈将軍,結果自然是被打成了爹媽都認不清的豬頭,也是夠可憐的。”

衛昭還在噼裏啪啦地講着沈珏的故事,言祁則在他的講述之中,緩緩地在心底勾勒出沈珏小時候的模樣,原本的劇烈跳動的心髒歸于平穩。

是鮮衣怒馬少年郎啊,真好。

最後衛昭總結了一句,“沈将軍小時候模樣生得好便罷了,性子也好,真是令人羨慕。”

言祁屈了屈手指,終于還是問出了這個問題,“很多人都喜歡将軍大人嗎?”

衛昭下意識點了點頭,“自然,還有不少人争着搶着要嫁給将軍大人呢。”

雖然言祁依舊神色淡淡,但衛昭還是補救了一句,“不過,将軍大人還從未對誰表露過心意,言公公你是第一個。”

“我、我不是……”衛昭還是第一次看到言祁的臉上露出如此生動的神色,大片的粉色攀上了他的脖頸,言祁難耐地咬了咬下唇,不可不謂之羞窘。

哦,原來不讓說啊。

衛昭別過頭去,假裝自己剛才什麽都沒有說。半晌,言祁的話再次響起,他的聲音中還帶着若有若無的哀求,“衛副官,再多講講将軍大人的故事吧。”

衛昭沒想到的是,自己這一講,便講了大半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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