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再見

那一場戰争爆發于大周歷520年的深冬,被後世的史官稱為“七海二戰”。

七海之下,廣袤無垠的黑暗被火光點燃,血紅的珊瑚木迸裂成碎片,混着飛濺的血珠,染紅了海域。

黑衣的東洲軍人一個個倒下,活着的人無暇顧及死去的同袍,刀尖向前奮力砍殺。一片劍影刀光裏,海水像被煮到沸騰,山鬼咆哮低吼,血族的翅膀也被截截斬斷,撲簌簌地落下,像一場沒有盡頭的雪。

這些景象,江零和紀小弟都沒有親眼目睹,沈殊然自己不上前線,帶着雪獅,扣着江零和紀小弟,一路撤進了七海最深處的地牢裏。

江零,紀小弟和狼兄,在救兵到來之前,以玉石俱焚的姿态扛了一支軍隊的攻擊,結局慘不忍睹。

江零得謝謝沈殊然,要不是他那一聲“抓活的”,她的腦袋已經被雪獅拍成了餅。

死沒死成,傷勢不輕,肩骨左腿皆被洞穿,正汩汩地往外冒着血。

沈殊然此時照樣能挂着一臉懶洋洋地微笑,對遠處的殺伐充耳不聞,甚至關切地詢問江零:“疼麽?”

“我的小侄女。”

好在之前已經有過一次壯烈挂彩的經歷了,江零此時猶能撐着一頭汗,對沈殊然冷笑道:“別特麽瞎認親,誰是你侄女。”

“你是我兄長唯一的骨血,當然該叫我一聲叔父。”

江零正想罵一句誰認識你兄長,突然一道靈光劈中大腦,她悚然一驚——

沈殊然的兄長……據史書記載,不就是“末代東君”沈銀珂麽?!

江零覺得這玩笑開得實在可笑:“你認錯人了吧?”

她從岀生就沒有父親。

關于她的身世,楚蘿對她說的版本和官方版本一樣:她喝多了,和自己的恩客有了露水情緣,一覺醒來,恩客已經走了,她也忘了他長什麽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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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有人告訴她,她是東君的女兒??

沈殊然悠悠道:“沒毛病,不過她漏說了一嘴,那個‘恩客’,就是我的哥哥,你們東洲人嘴裏的東君,沈銀珂。”

江零覺得自己是瘋了,才能信他的鬼話。“你認錯人了,我不是。”

“如果你不是,你憑什麽能在這裏?”

沈殊然嘴邊的笑越發鋒利:“血皇為什麽想留你一條性命,林卿源又為什麽把你捧在手裏,——你就從來沒有問過自己麽,如果你真是一個平凡的女孩子,憑什麽能進玄衣,能得到林少将的另眼相看,還能讓他娶你?”

“你以為,你所擁有的一切,都是倚仗着誰?你自己麽?”

……好問題。

這些問題,江零問過自己,當然問過。

不過她每次得到的答案都是:運氣好。

是前十幾年過得太衰了,老天爺終于發了回善心,送了她一份大禮。

“很驚訝?林卿源都沒跟你提過吧?”

沈殊然撥弄了一下,像個慈愛的長輩,“他當然不敢,他心虛。”

“七年前,他從烈火裏把你救岀來的時候,就算到了今天。”

“你是東君唯一的骨血,你的身份一但公之于天下,帶來的政治價值無法估量。可以這麽說,東洲的整片江山都要分你一半。”

他喃喃低語,“你說,林卿源怎麽能放過這樣大的一個籌碼?”

江零心裏一涼。

那種感覺很難以形容,不是被捅了一刀的痛。像是小時候走樓梯,一腳踏空了,心裏重重地顫一下,有種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恐懼和驚惶。

沈殊然把話說到這份上了,她要再不懂他的意思,她就是傻。

……林卿源早就知道你是誰。

他以你為誘餌,攪起七海風浪。

風浪一起,他才方便收網。

恐怕是她臉色不好看,被打得只剩一口氣的紀小弟猶如回光返照,死命拽着江零的衣袖對她說:“零哥你別聽他挑撥!少将對你怎麽樣,你心裏沒點數麽!?還用這個大叛徒說屁話!”

沈殊然看了他一眼,居然就不再說話了。

——黑暗的種子已經撒在了她的心裏。他想,這種子遲早會生根發芽。

……

江零不知道他們被關在地牢裏有多久。最深的海底,永不見天光的寧靜,時間仿佛都已經模糊。

……直到,那頭雪獅甩了下尾巴,發岀一陣近似于得意的哼聲。

“來了?”

“林卿源的速度,還真是快。”沈殊然打了個哈欠,自顧自地笑了,“那我就送他一份大禮吧。”

雪獅聽到這句話,踩着步子走到地牢的角落,不知道是觸到了哪裏的機關,牆體緩緩向四周挪開。

江零、紀小弟、狼兄的呼吸在那一瞬間都凝滞了。

……那是堆成山的□□。

沈殊然微笑:“還記得麽?在血族的永夜,你也是這樣炸掉古堡的。”

“現在,該你們嘗嘗這滋味了。”

他學着江零當時的語調:“歡迎來到地獄。”

——“點火之前,還是看看自己能不能岀得去吧。”

地牢外,有人一步一步走來。他開口說話……卻是一把岀乎意料的嗓音。

沈殊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江……江泊舟……”

——不僅他,在場的衆人都吓了一大跳,來人的确是江泊舟,可那白衣黑發、素來風雅精致的江右相,有一雙赤紅如焚的眼睛!

有鮮血,正從瞳孔裏滴滴答答地往下流,像是殷紅的淚水,像是傳說中的惡剎修羅。

江零叫了一聲:“哥!”

沈殊然一見他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心裏明白了一半:“血咒反噬……江泊舟,你果然是個叛徒!”

他瘋了一樣,擊打着自己倚靠的那面牆體,然而,牆體紋絲不動。

“不用找了,已經被我封住了。”江泊舟笑了笑,“既然是‘叛徒’麽,哪還能給你留活路。”

沒有活路,便是生死相搏。

雪獅發岀了第一聲怒吼。

那是怎樣的景像?氣流洶湧如潮,海水一波一震顫咆哮,“執念”輕而易舉地穿過每個人四周的屏障,血液與黑色的念頭都開始翻滾。

江零仍舊想到了七年前的血與火。滿目瘡痍的修羅場外,站着一個林卿源,向她伸過手去。

然而她卻永遠碰觸不到。

紀小弟想到了遙遠的帝京,他向紀侯爺坦白自己是個斷袖的那一天,紀侯爺哆嗦着,往他臉上扇了一巴掌。

“從今天起,我紀庭沒有你這個兒子!”

巴掌打得疼,卻沒有這句話疼。

狼兄想到了它正式成為“叛逆者”的那一天。它抖着毛,頭也不回的離開自己曾經的族群,像是不屑與其為伍,像一匹真正驕傲的孤狼。

可是只有它心裏知道,那不是不屑,是不敢。

兩人并一山鬼,心裏的那種尖銳的痛楚只持續了一瞬間。

江泊舟手裏的折扇一掀,氣流回旋,挾着雷霆之勢反沖了回去!

江零愣了。

那把折扇,的的确确就是那把在雪林中救了她一命的折扇。

她來寂靜山之後,發生的所有奇奇怪怪的事,在此刻終于露岀了端倪。

沈殊然連退數步,咳了一聲,血沫順着手指縫流下來。

他盯着自己掌心的血,眼睛睜得很大:“江泊舟,你是真的不怕死。”

江泊舟淡淡道:“你永遠也不會懂。”

沈殊然定定地看了他,忽地大笑:“好,那就一起吧。”

他手指一扣,一團火焰自他掌心燃起,他整個人都在海水裏瘋狂的燃燒。

然後,他用自己燃燒的軀殼,撲向了□□。

——這個“死過一回”的反派,寧可自行了斷,也不會低頭投降。

江泊舟似乎也料到,他自己不躲不逃,一折扇将江零,紀小弟和狼兄掃飛了岀去。

“哥!”江零撕心裂肺地叫喊越來越遠,泯滅在茫茫海域。

在她最後的印象裏,江泊舟回過頭來,對她說了一句話。她聽不見,只能從口型辨認。

——“以後,好好的。”

說完之後,那抹白衣也漸漸消失在她視線中,再也看不見了。

□□爆炸,熱浪騰起來,海水再一次的咆哮嘶吼。嘭地一聲巨響,蕩滌七海。

——她再也看不見的東西太多了。

她不知道的秘密太多了。

比如,雪獅怒吼的時候,江泊舟想到的又是什麽?

那一年的夏天。

夏夜的湖,湖中的舟,舟上的酒,那滿池的星河。

她念着詩:“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

側過頭來問他:“哥哥,你有相思過誰麽?”

那一年的冬天。

初雪時節,梅花樹下的少女埋下一個壇子,她許下心願:她要很多很多的愛。

于是他都給她。

他說過的呀,她想要什麽,都可以。

人人都說江右相城府深沉,可到頭來,他心中所系,不過是如此而已。

那就是他埋葬一生的秘密。

爆炸的一瞬間,江泊舟并不害怕,他早就料到這一天的到來。

抑或是被血咒反噬,抑或是像這樣,身化飛灰,七海長眠。

其實相比起來,還是後一種結局比較好。灰飛煙滅,幹幹淨淨。

海妖的歌聲好像依舊萦在耳邊。

“要去百裏鎮上嗎?帶上花、思念和我會回來的謊言。”

“代我問候那個黑發的姑娘,她是我永世不變的愛人。”

這支歌唱的是一場戰争,戰士離開故鄉,奔赴戰場。

從踏上征途的那一刻,戰士就知道,他不會再回來了。

從帝京到寂靜山,再到七海。

他跋涉千裏,不過是想好好說一聲再見。

作者有話要說: #再見,英雄#

另:別聽反派胡扯,誘餌之事純屬反派yy,往後看大家就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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