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3)

第九章  剃頭匠 (3)

胡冰秀骨子裏是一個愛美的女人,年輕的時候,她有一條掐腰的,紅色波點、翻領的裙子,那時候在娘家村裏,只要她一穿那條裙子,整村的男青年眼睛都看直了。嫁到月亮坨以後,她很快就生了孩子,之後就再也沒瘦下去過。

就算是做了農村的家庭主婦、勞動婦女,也能看出她沒有放棄對美的追求,逢做客吃席,她的衣服一定是幹淨的、豔麗的;不管再是農忙,她的頭發梳得齊齊整整;下地戴的膠皮手套,別人都是藍的、紅的、黃的,她的是帶小花的。帶小花的比純色的要貴四塊錢呢!

眼下,她心裏也是很想燙這個頭發的,說不定燙個卷發,洋氣起來,人看起來就沒那麽圓了。可是她下不了決心。畢竟是燙頭,在月亮坨能算得上是一件事,她怕人家說她老了還要賣弄風騷,也怕趙前進看到了要數落她,所以拿着發型冊子,猶豫不決。

之前春豔她們來理發時,說起胡冰秀的閑話,麗雲就知道了她在家裏過得并不快活,孩子大了,在外地工作,趙前進每天和她說的話不過三五句,她又是性格開朗的人,不說話憋悶。可是月亮坨本來就這麽點大,半夜放個響屁,第二天隔壁幾鄰居都曉得了,沒什麽新鮮事,胡冰秀心裏實在寂寞,只能向甲講乙的不是,又和乙說甲的不好,顯得消息很靈通的樣子,借此确立自己在婦女小團體裏的核心地位。

她這點心思婦女們也都知道,背地裏也都笑話她,記得春豔的原話說的是:“她男人和芳嫂那點事,她又不是不知道,還天天說別個家裏如何如何,笑死人了。”

今天,麗雲非要給她燙這個頭不可。

“嬸子,你說咱們女人能圖點啥呀?不就是一口飽飯、一個知冷知熱的男人、一個孝順孩子嘛,咱這一輩子,心都拴在家裏人身上,可也不能忘了對自己好點,你說說你,年紀輕輕嫁來這月亮坨,去趕個集都要走個把小時的地方,操勞了一輩子。你看你屋裏,現在孩子也出息了,咱叔和我們家老三一塊掙那麽多錢,是該你享福的時候了。”

“我知道,我知道。哎呀,我再回去想想。”

“嬸子別急,我還沒說完呢。之前我在城裏的時候,也去燙過頭,城裏的女人個個都愛燙頭,你知道為啥不?”

“為啥?”胡冰秀天真地擡起頭,“時髦?”

麗雲湊近她身邊,低聲道:“有女人味兒,男的喜歡。”

胡冰秀看麗雲的神情,先會心一笑,之後連忙擺手掩飾:“哎呀,哎呀,你真是......”

麗雲也不容她再拒絕了,進屋把一個粉藍色的盒子拆開,從裏面拿出來一個連着電線的棒棒,胡冰秀沒見過卷發棒,雖說一股濃濃的塑料味撲鼻而來,她還是覺得這東西新鮮極了:“這是高科技呀,你都用上高科技啦?”

麗雲一邊扯着插排的線預備插電,一邊解釋:“嬸子,我今天先給你弄個一回的,你先看看喜不喜歡,你要覺得喜歡,咱們再正式燙。我東西還沒齊,等着老三給我帶回來,到時候我稍話你再來......”

看着鏡子裏忙活的麗雲,胡冰秀起先還是笑眯眯的,可看着看着,她嘴角漸漸回落了,眼神變得狐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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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早前氣沖沖騎着摩托沖出去的二寶到了村小,他這趟是來找王鳴的。聽到二寶在學校裏喊自己的名字,王鳴吓得緊閉房門,不敢從教室裏出去。孩子們也聽到了,提醒他:“王老師,好像是二寶在喊你嘞。”

王鳴側着身子到窗邊看了一眼,二寶站在用砂土鋪出來的操場中間扯着嗓子喊,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

學校校長兼數學老師是一個五十多歲的外地男人,叫孫中美,他拿着一把黃色三角尺,從教室裏走出來,“你是誰呀?”

“孫校長,我是月亮坨的二寶呀。”

孫中美眯着眼睛辨認了一會兒,“王老師在上課呢,你有事上辦公室等他嘛,大喊大叫的,影響不好。”

二寶應和兩聲,孫中美剛回教室,他又喊起來:“王鳴!王鳴!”

王鳴沒辦法了,只能硬着頭皮出去。

二寶拖着他站在學校的柏樹下面,看他怕得緊縮着肩膀,挑釁地問:“王鳴,你膽子這麽大?敢對着我幹?”

“我啥也沒幹......”

二寶推了他一把:“行了啊,趁我還好說話,你好好說話。”

“真沒幹。”

王鳴不是說謊話的料子,嘴裏說着沒幹,全身每個動作都在說幹了,二寶跟拎小雞似的把他拎到牆邊站好:“我告訴你,我能來找你,就是知道你幹了,你敢扯謊,我把你舌頭割了。”

眼看着王鳴就要哭出來了,二寶扶牆大笑起來:“看把你給吓的。”他靠近王鳴,挽住他的肩膀:“幫我個忙,寫一份舉報信。”

王鳴縮在他胳膊下面,“啥,啥意思?”

“字面意思。”

“舉報啥嘛,我不知道你要舉報啥。”

“廢什麽話。我說,你換成書面形式寫。”

王鳴貼着牆磨磨蹭蹭不願去,二寶在背後踢了他一腳:“走快點!”

根據二寶的口述,王鳴寫了一封舉報信,舉報的內容,一方面是王偉鄉和趙前進以人才交流的幌子,幹非法人口買賣的事,舉報信裏包含了各事項相關的時間、地點、錢財往來數目,包括買家有哪幾個人,叫什麽名字、趙前進分了多少錢等信息。另一方面就是趙前進利用職務之便,和本村婦女産生不正當關系。第三方面則是趙前進利用職權,按照親疏關系來分配集體土地使用權。

二寶說得快,王鳴也寫得飛快,好不容易按照他的意思把舉報信寫好了,他不解地問二寶:“你咋知道趙前進那麽多事兒?該不會是你編的吧?”

二寶翹着二郎腿,一邊晃蕩一邊答非所問:“寫好了?是按照我說的寫的不?”

王鳴小心地把信箋紙撕下來,遞給二寶,他卻抱着手不接,“你,把你的名字落上。寫清楚一點,寫月亮坨小學教師,王鳴。”

“不是,舉報,你匿名舉報也可以舉報......”

“再把身份證號加上,按上手印。”

“二寶,你匿名舉報呗,匿名舉報一樣管用。你讓我寫的這些內幕消息,我根本就不知道呀,我不知道的事,怎麽能落我的名字呢?”

二寶不再回應,而是“啧”了一聲,不耐煩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環抱雙手站到王鳴旁邊,近得抵住了他的胳膊肘。王鳴害怕極了,顫顫巍巍寫上了自己的名字和身份證號。

二寶從兜裏掏出一張小孩子的練字紙,拿起寫好的舉報材料,相互對照着,逐字檢查了王鳴寫的身份證號,沒問題之後,把材料放回桌面上,“按手印。”

王鳴猶猶豫豫,不願意按,二寶俯身,一手按住他的左手,另一手捏着他的食指往上摁,王鳴手無縛雞之力,只能眼睜睜看着紅手印按上去,二寶拿起材料,拍拍他的背:“你記着啊,上回報警的事還沒算完呢”,說完輕快地走出了辦公室。

王鳴的後背全是汗,他使勁在褲子上擦着自己的手指,就跟要把皮擦掉一層似的,在驚懼之中,二寶的摩托車聲響起,漸漸遠去。

王鳴這才放松下來,可想到那份舉報材料,想到如果趙前進和王偉鄉知道舉報人是他,那他往後的日子......王鳴無心再回教室上課,東西也沒心思拿了,疾步走到校長王中美上課的班級門口告了假,失神落魄地朝家裏走去。

回到村裏,還沒來得及走到自家門前,就看到胡冰秀哼着歌,摸着自己的頭發喜滋滋地迎面走來,王鳴想避開她,可她先一步叫住了王鳴:“哎,王老師,我正好要去你家呢!”

走近之後胡冰秀才發現王鳴畏畏縮縮的,不敢擡頭看自己,她心想,莫非是換了新發型,洋氣了,他不好意思打量?于是滿意地摸了幾下自己的後腦勺,感受着彈彈的發尾:“看嬸的頭型,好看吧?像不像電視廣告裏的女人?”

王鳴還沒回應什麽,她自己先大笑起來,“哎喲,嬸和你開個玩笑,看把你吓的。走吧,我和你一起回去。”

“你去我家幹啥?”

“找你爹問點兒事。”

兩個人到屋裏時,王青松下地了還沒回來,王鳴也不說接待一下客人,一進屋就三步并作兩步,逃也似地跑上了樓,留胡冰秀一個人在堂屋裏摸不着頭腦:“這孩子是怎麽了?冒冒失失的。”剛說完,看到藥櫃玻璃上映出自己的影子,她左看看,右看看,對自己的模樣喜歡得不得了。

王青松回來的時候,她還在走遠看、湊近看,沉浸在愉悅中。

“嫂子來啦?”

這一聲問候打斷了她,只見她略帶羞澀地整理了一下衣裳,“我來找你問點事。”

“哪兒不舒服?什麽症狀?”

“不是不是,我來是想問,馮煥菊,你還記得不?從前兩頭大的大哥趙東有的老婆。”

“趙東有的老婆?”王青松陷入了回憶中,“帶女兒走掉的那個?”

“對對對,馮煥菊。她兩個娃都是你接生的。生下女娃的時候,趙東有把娃兒撇你這兒了,後來還是我陪着馮煥菊把娃兒抱回去的,有印象吧?”

“是有印象,怎麽了?”

胡冰秀往門口看了看,确定沒別人之後,才低聲問:“你覺不覺得王家那個媳婦兒,樣子很像馮煥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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