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4)
第九章 剃頭匠 (4)
聽罷胡冰秀的問題,王青松神情自若,打了一桶水,擦洗雙腳上的泥:“太久了,記不清楚馮煥菊的樣子了。”
胡冰秀坐在他旁邊,“我問你,你記不記得接生她女兒的時候,身上有沒有什麽胎記、印記之類的?”
“嫂子,你今天怎麽淨問些稀奇古怪的問題?”
胡冰秀尴尬地笑了一下,她不好意思告訴王青松,是自己大嘴巴,把馮煥菊的事當成閑話說給了麗雲聽,只能真假摻半地回答:“今天我在她那裏燙了頭,燙頭的時候,她話裏話外地打聽馮煥菊的事,本來我還覺得沒什麽,就把煥菊的事都講給她聽了呀,這說着說着吧......突然覺得她們倆長得有點像......”
說到這裏,胡冰秀自己也覺得這想法真荒唐,馮煥菊帶走的女兒,又被賣回了月亮坨?哪有這麽巧的事。
看着胡冰秀的神情,王青松立刻明白了那時候趙麗雲為什麽會問起馮煥菊,源頭大概率就是眼前這位。他擦幹淨腳,就着洗腳的水刷洗鞋子,“嗐,在咱們月亮坨,可不就是那麽幾件事翻來覆去地嚼嘛。我看着,她估計就是聽別人說了幾嘴,又沒聽完整,才和你打聽。”
胡冰秀想了想,也有道理,畢竟上一回她只說了一半,誰聽故事能受得了只聽一半,這麽一說,倒是她自己想象力太豐富了。這下子,她不好意思起來了,為了這麽件雞毛蒜皮的事還專門來找人家王青松一趟,傳出去人家肯定要笑她,找了個借口趕緊走了。
胡冰秀走遠之後,王鳴才從樓上下來,這個點他應該還在學校才對,怎麽會回家了呢?看他的表情,王青松就知道出事了,等到王鳴把來龍去脈說清楚,王青松往藥櫃方向走了兩步,扶住藥櫃,眉頭緊鎖。
盡管他早有預感王鳴報警的事情會遭到報複,但他以為會是皮肉之苦,沒想到二寶會來這麽一招。這種曲折迂回的辦法,不像是二寶的性格能想出來的,應該是他爹趙栓子。可趙栓子一個農村人,哪裏懂得這麽多,這父子倆肯定是受人點撥過了。
王青松雖然不太摻和村裏的事,可他的眼睛是明亮的,趙前進、二寶、王偉鄉之間的糾葛,他看得一清二楚,這一次,二寶最終目的不是和趙前進聯手踢走王偉鄉,而是鹬蚌相争漁翁得利,只要趙前進和王偉鄉都垮了,他們那檔子黑心生意,不就全捏在他二寶一個人手裏了?
王青松嘆了一口氣,他知道這事他不該管,也管不了,可是現在王鳴也牽扯進去了,他就不能再旁觀了。
從舉報內容來看,這事與其找趙前進,不如找王偉鄉。松橦枵困 困 宅 魚
當天傍晚,王青松就帶着王鳴去了王家,兩兄弟不在家,只有麗雲帶着曉梅在院子裏剝豆子,你一言我一語,不知道在聊什麽。立夏之後,天氣熱起來了,好在月亮坨海拔不低,太陽落山之後,總比白天涼快一點,王家被火燒毀的院牆和玻璃一直沒重修,風穿堂而過,就更涼快了。
麗雲看到來客,有些意外,除了救火那一次之外,這還是他們第一次主動到屋裏來。
王家兄弟去新房子那邊做事情了,晚些才能回來,麗雲把兩個凳子讓給他們坐下,每人端了一碗熬得爛爛的綠豆南瓜水解暑氣,曉梅則跑回了房裏,扒着門柱悄聲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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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線昏暗,麗雲又背對着開燈的堂屋,王青松看不清她的樣子,直到她重新拿了一個小板凳,側對着堂屋坐下來繼續剝豆。
圓臉盤子,水滴狀的鼻子,上嘴唇薄,下嘴唇厚,頭發又多又密,兩個眼睛略微有點大小,可再怎麽看,也不像記憶裏的馮煥菊。王青松收回目光,暗暗阻止自己再接着胡冰秀那個不着調的念頭想下去。
說也奇怪,人的腦子裏一旦被植入了一個念頭,即便不是主動去思考,那念頭也會一直糾纏,除非把疑問都解開,或者被新的念頭所覆蓋。現在三個人坐在院裏,面對面卻沒人說話,鬼使神差地,王青松開口問:“上次你問趙東有,哦,就是兩頭大的哥哥,你問他那個跑掉的老婆,你認識?”
“不認識。”
麗雲繼續着手裏的動作,“我也是瞎打聽,您是不知道,冰秀嬸子說起她的事,說得活靈活現,可她愛賣關子,總是說一點點就不說了。就今天,她也是沒說兩句就走了,哎呀,我這心癢的呀。”
“哦......是這麽回事......”
王青松将信将疑,麗雲幹脆把話攤開來講:“前陣子,我一心想着要跑,當然想知道那馮煥菊是怎麽跑的,會想象我是不是也能跑掉。不過現在不一樣了,王家的日子比那會兒好過多了,我在這裏生活,比以前在老家舒服得多,老二人也不錯,我也想安定下來了。我們女人呀,腦子裏就抛不開家庭,我要是把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家庭放棄掉了,那就太傻了,叔,我說得對嗎?”
王青松看着麗雲,她的語氣很平常,神情也十分輕松,手裏的動作相當熟練,一刻也沒有停下來,他看看自己身邊依舊十分緊張,低着個頭一言不發的王鳴,嘆了一口氣,“是啊,是啊,家庭是最重要的。”
說完這句話,王青松的眼前又出現了當年馮煥菊離開時那場風波,“如果當時馮煥菊能想到家庭,可能悲劇就不會發生了。”
“叔,冰秀嬸子說她害死了自己的兒子,是真的嗎?”
“唉,也不能說是害死,都是命運的安排。其實當時馮煥菊在月亮坨已經生活了五六年,她兒子都六歲多了,我猜啊,她原本是想把兩個孩子都一起帶走的,但是她兒子平日裏就和爹比較親,也懂點事了,估計是不願意跟着母親走,不知怎麽的,就死在家裏了。”
“怎麽死的?”
“當時孩子是我去看的,臉上有印子,加上眼結膜點狀出血、面色發绀、瞳孔散大......應該是被捂死的。。”
“被馮煥菊捂死的?”
“不知道......這罪名反正是安在了她頭上。”
麗雲的臉上滿是同情,還有一絲鄙夷:“啧啧,自己的孩子也下得去手......唉......”說罷,她把凳子朝王青松拉了拉,探着頭追問:“叔,好端端的,孩子都生了兩個了,她為什麽要跑啊?”
王青松擡頭看着天,臉上的表情很是惝恍,他張了張口,似乎也說不出來具體的理由,又或者是理由太多,沒法一句話總結清楚。
麗雲能讀懂他的失語,但也明白身為一個正常男人,他再抱有同理心、再善良,也很難真的體會到身為女人的母親當時的處境。她感受到自己的眼淚就快憋不住了,匆忙地站起來,把剝了半條的豆子放在竹籃裏,“哦對了,叔,您等一下”,接着跑進堂屋,靠在牆上,用力抿住嘴巴,閉緊眼睛。
她努力地回憶着,希望自己能回想起跟着母親一起逃離月亮坨的那一天,回想起哥哥的模樣,回想起當天到底發生了什麽,可一想這些事,腦子裏就是一片混沌,好像有記憶,又好像沒有。
出來的時候,她手裏多出一個盒子,遞給王青松:“上次你們來救火,老二老三都說應該上門謝一謝,誰知道後來事忙起來,就給忘了。這是老三從城裏帶的茶,正好今天您來了。”
王青松連連推辭,麗雲把東西硬塞在他懷裏:“我怕一會兒你們談完事情又給忘了,就先給您,您就收着吧。”
對話間,兄弟兩回來了,看到王青松父子,能看出來他們也很意外,看到麗雲手裏的茶盒,王偉城走上前去一起說客套話,王偉鄉卻料到了他們的來意,邀兩個人到外面去談。
說到一半被打斷的王偉城有些尴尬,他看了一眼麗雲,沒再說話,悶着頭走到角落沖洗雙腳。
王偉鄉沒有在意二哥的反應,他根本沒有留意到。
王鳴把事情複述了一遍,期間,王偉鄉一言不發,一直站在黑暗中猛吸煙,煙頭随着他的動靜一明一亮,王鳴說完之後,他也久久沒有開口,王青松懇求道:“老三,當初王鳴報警确實是他的不對,但是我敢讓他對天發誓,他當時真的只說了那個女大學生的事,只針對兩頭大。說實話,我剛才也和麗雲談了談心,你們對她好,她也願意留下來,這是一樁美事,但是那兩頭大,他恐怕是要把那個學生打死的。老三,王鳴、二寶和你,你們一般大,互相看着對方長大的,應該說是知根知底,你也知道他實在是怕那個學生死了,才想了那樣的蠢主意。今天王鳴被逼着寫舉報材料,是他太懦弱,你要打、要罵,我都不會攔着,我們就是想及時把這事告訴你,你好抓緊時間,可能還有解決的餘地......”
聽到這裏,王偉鄉終于把煙頭往地上一丢,一腳踩滅,王鳴在黑暗中閉着眼睛,緊捏拳頭,等待着即将到來的怪罪或辱罵,沒想到王偉鄉只是拍拍雙手,平靜地說:“叔,這事我知道了。二寶什麽事都幹得出來,王鳴從小膽子就小,這事不怪他。”
說完,他回到院子裏把茶葉拿出來:“叔,把茶葉拿上。”
王鳴沒想到今晚是這樣的結局,心有餘悸,拉着父親趕快走,走到半道,王青松拽住他,在一片狗叫聲中嚴肅地說:“你不能留在月亮坨了,明早天一亮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