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喜事(5)

第十章  喜事(5)

終于到了初七,淩晨五點多,喜事正式開場。

麗雲從睡夢中被春豔等幾個女子叫起來,換衣服、梳頭、描眉毛、塗胭脂、抹嘴巴......外面吵吵嚷嚷的,院子裏拉了一根花電線,端頭接了一個大燈泡,挂在屋檐上給院子照明。黯淡的光線下,麗雲看到院裏男男女女來了一大堆人,從黑色塑料袋裏往外鏟瓜子的,和拆開煙盒往托盤裏倒散煙的擠在一起;四個小夥子拎着兩大袋紅布,哼哧哼哧地出了院子;幾個婦女端着碗,正在給來幫忙的衆人分發紅糖煮湯圓。

麗雲也拿到了一碗,剛吃上兩口,就不知道被誰端走了,緊接着,一只粗糙的手從眼前憑空伸過來的,“戴耳環了”,話音剛落,麗雲就感覺到已經半堵的耳洞被粗暴地捅穿了,一陣疼痛傳來,她“嘶”了一聲,另一只耳朵很快也疼了起來。

整座小院裏鬧哄哄的,麗雲東張西望着:“看到曉梅了嗎?曉梅呢?”

“幫着分裝喜糖呢,說是怕客人來多了不夠發,多裝一些備用。”

她擡頭挨個打量圍在身邊的婦女,沒看到胡冰秀,“誰看到冰秀嬸子了?”

沒人回應。

麗雲站起來,探出頭,想在人群裏找到胡冰秀。一聲雞的慘叫傳來,随後是一陣血腥味,一個老人抱着脖子滴血的公雞沿着院子門往外撒雞血。她打算起身到院子裏看看,又被按回床上:“不能出去,不能出去,沒到時候呢。”

“我想找冰秀嬸子。”

“今天這麽亂,你誰也找不到。聽話啊,這兒很快就好了。來,嘴巴嘟起來。”

麗雲不明白一個口紅怎麽要塗了擦掉,擦掉再塗,她感覺嘴皮都要被擦破了,于是強行站起來,“我得去看看。”

春豔接替剛才塗口紅的人,把她按回床上,拿起胭脂往她臉上拍,“踏實坐着吧,你就管坐着,可以出門的時候,外頭會放鞭炮。哎!外面的,問問鞭炮來了沒?”

“不是說陳開國家老大陳明華管炮仗嗎?”

“這幫不省心的”,春豔把胭脂遞給另一個婦女,自己插着腰出去了,“鞭炮呢?”

“來了來了”,陳明華抱着一個紙箱子進來:“三千響的,一會兒出門的時候我就在院門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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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守好了,哪兒也別去。別誤了事。”

“嬸子,我還沒吃嘞。”

“啥?半天了幹嘛去了?你等着,我看看......找誰......哎,曉梅,給你大侄兒端碗湯圓來!”

曉梅指了指自己,面帶疑惑,春豔着急得“哎呦”了一聲,急匆匆往廚房去,沒等她端出湯圓來呢,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該出門咯!”

陳明華抱起鞭炮,撒丫子就往外跑,沒多大會兒,噼裏啪啦的鞭炮聲響起來,狗叫個不停,有的打從四點多就開始叫,這會兒把嗓子都叫啞了。

此時是清晨六點三十五分,天色依舊是一片昏暗,一個陌生的老婦人,把大紅色的厚外套罩在她身上,“新娘子出門咯!”

紅蓋頭像麻袋一樣罩住了頭,麗雲都沒看清楚是誰把她背起來了,就搖搖晃晃地被背出小院。硫磺味一個勁兒往她鼻子裏鑽,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唢吶聲“哇啦”一聲響起來......

出了院門,背她的人換成了王偉城。他穿着一套不合身的西服,褲子太小,衣服又顯然太大了,像個化肥袋子。他的胸口別着一朵塑料假花,臉上也被塗上了紅胭脂。

從老院子到新房子,需要走三十來分鐘。直線距離其實沒有那麽遠,幾分鐘就能到,但是路上還得圍着村裏的房子兜一圈,好讓村裏人都看到新娘子從老宅被接到新宅去了。途中麗雲悄悄掀開蓋頭,大多數人家門口都栓了紅布、貼了紅對聯,少數人家沒有貼她分發的對聯,但貼着的也是紅色的。路上鞭炮響個不停,一堆小娃娃跟在後面跑,叽叽喳喳的。

在這樣的嘈雜和搖晃中,麗雲竟有些犯困,她把頭靠在王偉城的肩膀上,偷摸休息了一會兒。

在路上轉悠的過程終于在迷迷糊糊中結束,到了新房子前面,一個大火盆在門口擺着,早前殺雞的老人喊:“跨火盆!”

春豔等人湧上來,扶着麗雲跨過火盆。

一進院裏,麗雲又被不認識的女人安置到了二樓的新房裏,“新娘先待着,一會兒開席之前來叫你。”

七八個小孩趁機湧了進來,哈哈笑着,穿着鞋在床上滾來滾去。

新房子的熱鬧和嘈雜比老房子有過之而不及,麗雲被吵得腦仁疼,便使喚一個乖乖站在門邊的小女孩把門關上,小孩含着糖,只顧看她,一動不動。麗雲沒轍了,自己起身,把床上幾個孩子提溜下來:“到樓下玩去!”随即“砰”一聲關上房門,房間終于安靜下來。

她揉了揉太陽穴,站到窗邊,透過玻璃上貼的囍字往樓下看,王偉鄉抱着他哥的腦袋不知道在說什麽,只見王偉城腦袋點得像雞啄米,之後跟着一個老頭出了門。王偉鄉随即轉身指揮在一樓幫忙的村民們,幾個男人火速用三張方桌在院裏拼成了一張長長的桌子,擺好長條凳,然後在桌上碼上了看起來是特意購買的貴價喜糖、茶水、瓜子和好煙。

一個小孩在外頭跑累了,進院子之後整個人攤開趴在長條凳上,大人的巴掌一下子甩過去:“這是給領導坐的,你坐不得,去去去,出去玩。”

小孩也不哭,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桌上抓了一把喜糖,跑出去了。

天色慢慢亮起來,院裏的一切都變得清晰起來,大紅的囍字,大紅的氣球,大紅的布,大紅的燈籠。門神是紅的,塑料板凳是紅的,連喝水的一次性杯子都是紅的。汽車的鳴笛聲從不遠處傳來,王偉鄉忙不疊地迎了出去,看熱鬧的村民站在院門邊,手裏拿着瓜子,跟逛動物園似的,看着王偉鄉低頭哈腰地從白色越野車上領幾個男子進門。

王偉城也回來了,從兜裏掏出一包煙發給新來的客人,王偉鄉按住了他的手,從自己兜裏掏出來更好的。幾個男子接過王偉鄉的煙,坐在适才拼成的長桌上高談闊論起來。

麗雲摸着自己的頭發,和頭發上的紅花,她坐到梳妝臺邊照了照,用外套的袖子擦掉了一些胭脂和口紅,然後定定地望着鏡子裏的自己。

時隔一年多,原來在眼角的小斑點,現在已增長了數倍,連成一片;鼻尖、嘴角和臉頰上挂着斑駁的胭脂和粉,像旱季的水田;她的眼窩裏布滿紋路,眼角也是,一條條,像雨後山腳的沙地;還有她的眼球,瞳孔邊緣有一個黃褐色的點,仿佛瞳孔掉了一點顏色。

她笑了起來,自己對着自己,笑得十分溫柔。她知道,再過一兩個小時,酒席就要開始了。

誠如王偉城當初所說,八口大鍋一起開火,菜熱乎乎地被端上了桌,一對新人和鎮領導一起坐在主桌,鎮領導婉拒了講話的邀請,王偉鄉讪讪地坐下,看了看手表,一點多了,“那,那就開席吧。”

“等一等,我有話要說。”麗雲站起來,王偉城沒來得及拉住她,眼看着她站到了打場正中間,拴篷布時用的石墩上。

她把外套脫了,只穿着那身正紅的喜服,小腿露在外面,任由冷風吹拂。

“今天我很高興,鄉裏鄉親都賞臉來了,這說明月亮坨已經接受了我。月亮坨,我待了一年多,這是一個特別神奇的地方,它把我變得壯實、大膽、識事,如果沒有月亮坨,沒有你們各位,沒有我的丈夫王偉城,和我的三弟王偉鄉,我絕對不會變成現在的模樣。我感謝大家,也感謝月亮坨這個地方。我将永遠屬于月亮坨,永遠。”

“好!”“說得好!”“不錯,女人的榜樣!”

衆人歡呼起來,等麗雲帶着微笑跳下石墩,王偉鄉站起來大喊了一聲,“開席!”

筷子碰着碗,杯子碰着杯,人們借着這個機會盡情扯閑白。有手腳快的,開席不過十分鐘,已經拿出了塑料袋。狗在桌子下面鑽來鑽去,不好好吃飯的小孩拿着零散的鞭炮往外跑,打場外面時不時傳來“啪”的鞭炮聲。

王偉城和王偉鄉一直忙着和領導們說話,麗雲輕輕地站起來,在席間找曉梅,走了一圈看到她坐在小孩那桌,正在認認真真啃一個虎皮雞爪,麗雲坐到她旁邊:“慢慢吃,別嗆着。”

曉梅給她也夾了一只,麗雲笑着撫開她耳邊的碎發,“曉梅,我該叫你一聲姐,這段時間,真是謝謝你。”

曉梅疑惑地放下雞爪,“你要去哪裏?”

麗雲很意外:“我不去哪裏呀,我就在這裏。”

“但是你要走了。”

“我不走,我就在這裏。你吃吧。”

麗雲把她碗裏的骨頭倒給桌下的狗,給她新夾了一只,“你聽我說,今天我會特別特別忙,會到很晚很晚才睡覺,晚上如果你沒看到我,就找冰秀嬸子,找不到的話,你就拿着鑰匙,搭車子回鋪子,冰秀嬸子會去找你,知道嗎?”

曉梅點點頭。

“你重複一遍。”

曉梅重複了一遍。

麗雲看了她好一會兒,拍拍她的背,起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剛坐下就看到二寶從別桌端着酒杯朝主桌走來。

二寶看起來也喝了不少,拿酒杯的手都不穩了,他一過來就給領導倒酒,倒得領導直皺眉頭,王偉鄉站起來架住他,趙栓子正和別人吹牛逼呢,看到兒子這樣,酒杯一放就小跑過來,抱歉地把二寶拖走了。

天氣冷,酒管夠,月亮坨的男人都喝盡興了,打場喝完,上新房喝,新房坐不下,那就各自約着回家喝。還有愛打牌的,在新房外面的路上支了桌子,一輪一輪,你方唱罷我登場,打牌打得臉紅脖子粗......

麗雲也醉了,被衆人攙扶着回到卧室裏,踏踏實實睡了一個大覺。

到了晚飯時分,能醒着去打場吃飯的人已經不多了,去的大多是老弱婦孺。領導午後就走了,晚飯的菜式比正餐簡單得多,幾個大廚偷摸的在鍋邊開小竈,烤羊蛋、豬蛋,喝着小酒。不過半個來小時,天開始擦黑,氣溫也降了下來,婦女們如同往日一樣,自覺地過來收桌子、洗碗、碼桌椅、打掃。

男人都集中在了新房子裏。

麗雲醒來時,整個家裏都是劃拳和起哄的聲音,臭哄哄的二手煙熏得人眼睛疼。她穿上外套,打開門慢慢下了樓,到廚房裏,就着剩菜紮紮實實吃了兩碗大米飯,然後一個人悄沒聲地走出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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