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chapter 14
chapter 14
白禮那天一副為了能跟我早戀他能去毀天滅地的架勢。說完那句話,他又說,既然他不知道,那他就是沒錯。
他說他不分,接受不了就把他捅死吧。
老師驚呆了,他媽也氣得不輕,沖上來拉他,發瘋似的問他說的什麽屁話,是不是腦子有問題了。
“你出門前不是這麽答應我的!”她咆哮起來,“你說會分手的!你發什麽病,你是不是真有病了你!?”
他媽撕扯着他的衣服,喊得聲音撕裂,活脫脫一個瘋婆子。
老師們趕忙上來拉架,場面又混亂起來。
我始終無法忘記白禮那天看我的眼神。那天天晴,我又看見空氣中漂浮的灰塵,它們被太陽照耀出光來。
隔着那些浮塵,白禮堅定地看着我。
他不顧母親嘶吼,老師失望,不顧周圍罵聲,就那樣堅定地看着我。
四周是咒罵的聲音,他充耳不聞地看着我。
他的眼睛裏面亮着光,而我背叛了那雙眼睛。
一晃十二年,淩晨半夜的醫院裏一片黑暗,只有我床邊的儀器閃爍着幽綠的光。
我擡頭看了看頭頂上的儀器,那儀器連接着我的氧氣面罩,上面閃爍的數值是我的生命。
我背叛了白禮,所以有了報應。
我覺得我挺活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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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禮那日的眼眸始終在我心坎上,我每每想起都覺得刺眼。我們後來被推推搡搡地推出辦公室,又被停學了好幾天。
在這次我倆在學校裏見過并不愉快的一面之後,之前一直跟我斷聯的白禮找到了跟我聯系的辦法。
他趁半夜他媽睡着之後,铤而走險地從卧室的窗戶翻出去,翻進客廳,找到他媽藏起來的鑰匙,解開被層層鎖住的保險櫃,把他的手機拿出來,窩在他家客廳的角落裏偷偷給我發消息。
那幾個高三寒冬的長長黑夜裏,白禮給我發了許多消息。他告訴我他把那本寫滿我的計劃本藏好了,沒被任何人發現;他說這是他第一次跟老師跟家長跟全世界對着幹,他以前覺得這太沒規矩決不能這樣,但他現在卻覺得特別暢快。
他說夏詞塵,這是我第一次跟全世界對着幹。
我突然發現,白禮這人其實是真不聽話。
白禮為了我和全世界對着幹,我越發說不出退縮的話。我問他之後怎麽辦,我說我怕學校真的把我們開除。
他告訴我不會的,他說不會的夏詞塵,他也不是個真的想把自己前途幹報廢的傻子,等到他媽低頭退步,願意道歉,放開些對他的管控,我們就回去上學。
他想要他媽的退步。
停學的那幾天讓我倆的腦子都清醒了點兒。那股要為了對方跟全世界幹得天崩地裂的上頭勁兒下去了,我倆都開始考慮之後的事。
畢竟總不能真的把自己的高考幹黃。
沒有等到我委婉地跟他說我想回去上學,白禮就主動跟我說,等到他媽願意松手,我倆就回學校演一把分手,等到考完就複合。
我那時已經成了一片漿糊的腦子突然被這句話驚醒——蒼天有眼,我那時候真的腦子一片漿糊,我又想着我媽又想着白禮,絕望地覺得事情只有我和白禮真的分手才能解決,我必須背叛他倆之中的一個。
我忘了還有假分手這一招。
所以真正的傻逼其實只有我一個。
我烏雲密布的心情立馬放了晴,我在和白禮的聊天框裏發瘋了似的尖叫,恨不得扒着網線爬過去親他幾大口,心想世界上怎麽會有白禮這麽聰明的人。
白禮在聊天框裏跟我笑。他說夏詞塵,都能過去的,你別放棄我。
我信誓旦旦地說不會。
白禮卻還是不放心。這是必然,和停學之後只是被扔在家裏面壁思過的我不一樣,白禮可是在家裏被斷食斷水挨打挨罵甚至還得要跳樓相抗的。他24小時都得在咒罵聲裏挨着,所以那些夜晚裏,他一遍又一遍的向我說着,又問着我。
他問我,夏詞塵,你喜不喜歡我。
他問我,夏詞塵,你真的想跟我有以後嗎。
他說夏詞塵,你不能走。
他說夏詞塵你不能放棄我,你不能背叛我,你必須站在我身邊,你必須這輩子都相信我選擇我。
他問我,夏詞塵,哪怕他們都說我是精神病都說我不正常,你也不會信的,對不對。
我說對,沒錯。
我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回答他。
他問我,夏詞塵,我是不是真的有病。
我說你沒病,我也沒有,咱倆早戀而已。
他就跟我笑,又把之前的話重複了一遍。他說夏詞塵,你不能丢下我,不能背叛我。
我說好,我不丢下你,不背叛你,永遠跟你在一起。
他母親咒罵他罵得太厲害了,我在辦公室裏聽到過。
她說好好的兒子養成了個瘋子,竟然腦子壞掉去喜歡個男的。她說學校把她好好的兒子弄成了變态,真是随了他那個該死的殺千刀的廢物爹,該不會還有什麽性病吧,真是養廢了,早知道就在十幾年前把他免費給他爹,那時候她還年輕,還能再找個男的生一個争氣的——什麽髒什麽難聽什麽最戳人肺管子她就罵什麽。
那時候我在她惡毒的話語裏擔憂地看向白禮,他卻神色面無波瀾,好像全然聽不見。如果不是他還眼神堅定地望着我,我想那一定會是一張麻木的臉。
他或許就是在這樣的聲音裏長大的,而被停學的這些天他更是一直泡在這樣咒罵的深淵裏。所以每個夜半時分,他都會偷偷跑出來,做他從前最厭惡的偷摸之事,來向我一遍一遍的确認。
我都知道,所以我不厭其煩地告訴他肯定的答案,哪怕每一天他都是重複的問題。
他一遍一遍地問我,夏詞塵,你會真的跟我分手嗎。
我一遍一遍地說,不會。
他又一遍一遍地說,夏詞塵,你不可以背叛我。
我一遍一遍地應下來,我說好,我不會背叛你。
我開始等待白禮凱旋歸來,我按照我答應他的那樣,我永遠站在他身後,永遠相信他,永遠等着他。
白禮跟他媽對着幹,我也開始跟我小姨對着幹——從學校回來後,我小姨也氣瘋了。
雖然在學校裏,表态不會分手的只有白禮,可當時和他沉默相望的我也已經擺明了态度。
我沒有反駁他,就足以證明一切。
小姨又被氣哭了,她大罵我不是個東西,然後給我媽打了電話。
我家裏人其實也沒好到哪兒去,雖然沒罵出口沒說的那麽髒,但我心裏明白,他們也覺得我髒,覺得我腦子有問題,覺得我有精神病覺得我變态。
從學校回來後,我還是不願意和白禮分手。所以毫無辦法的小姨只能聯系了我媽,把這件事告訴了她。
她拽着我去醫院,去見我媽。
我媽的情況果然不太好,我見到她的時候沉默了很久。
她瘦骨嶙峋,身上就好像只剩下一層包着骨頭的皮,虛弱不堪臉色青白地躺在那裏。她身上多了好多管子,臉上的愁容又給她籠罩上一層陰影,于是剛從白禮的話裏得到力量的我再一次被打回原形。
我意識到我真是個千古罪人。
這是我高二暑假後第一次和我媽見面。那年暑假只放了一個月,我很早就走了,上高三之後一切都忙,我媽讓我沒事就不要來了,如果真的要動大手術或者出了事,小姨會去學校找我。
我說好,于是那之後一門心思待在學校裏,沒有再去醫院。
這是我和她時隔半年多的再會。
小姨聲音帶恨:“去,你自己去跟你媽說。”
她一點兒都不想管我這件事了,說完就踩着高跟鞋走了,把地板都踩得咚咚作響。
我站在門口躊躇很久,才開門進去。
我媽看見我來,沉默一會兒,還是老樣子,招呼我過去。
她用慘白的手拉住我,一開始沒敢唐突地問我,只問我最近在學校怎麽樣。
我坐在床邊支支吾吾應了幾句。
她始終不敢直入主題,只是拉着我的手小心翼翼地問家常。我看出她想說什麽,于是我說媽,我知道你想說什麽。
“我就是喜歡白禮。”我說,“媽,我不想騙你,我倆已經說好了。他不想一直被他媽管着,他媽管他管得有點變态。等他跟他媽争出結果來,我倆就假裝分手,回學校上課,不會影響我高考,你放心。”
我媽沉默了。
“你真喜歡白禮嗎?”她問我。
我點頭。
“他是個男生。”我媽說。
“我知道。”我說,“跟他是男的是女的沒關系。”
我媽再次沉默了。
這間病房是重病病房,我媽又換病房了,我站門口的時候就知道了。病房裏死氣沉沉的,旁的兩張床上躺着的病人都是老太太,倆人鼻子裏插着管子,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一句話沒說。
大約是病人體寒,病房裏的暖氣開得很足,熱得我有些上不來氣。白熾燈投下冰冷的光,我媽望向我的眼睛虛弱又痛心,失望之中帶着些許嫌惡和不解。
我忽然有些怔愣,也明白了。
“媽,”我說,“你也覺得我惡心嗎?”
我媽愣了一下。她意識到了什麽,眼中那些嫌惡不解失望立刻被慌亂掩埋了。
“怎麽會呢,你是我兒子。”她說,“可是,兒子,媽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也以為能一輩子喜歡你爸。”
我沉默了。
我沒有再說什麽,我媽也沒有再說什麽。我媽看了我幾眼,欲言又止了幾下,卻始終沒說出來什麽。她最後嘆了口氣,歪頭看向窗外。
窗外寒風呼嘯,沒有什麽好看的。
她的那一聲嘆息重重落在我心上,明明是一聲輕得能消解在風裏的氣聲,我卻感到心上被重重砸了一下。
我越來越喘不上氣兒來了,有些想吐。我知道我媽也覺得我腦子出了問題,她也覺得我惡心,我是等着被她定罪的死刑犯,她卻是個舍不得我掉腦袋的劊子手。
我如坐針氈,我媽遲遲不開口,我也不願服軟。十幾分鐘後我站了起來,拿起書包,準備回家。
我站起來,我媽就看向我。
我看着她。
“媽,”我說,“我還是想等白禮。”
我媽擰起眉望着我,我知道她不願意我等,我也知道她也想讓我分手。
“我答應他了。”我固執地說,“媽,你們倆無論是誰,我都不願意做對不起你們的事。”
我離開了醫院。
我媽最後的眼睛依然欲言又止,她仍然什麽都沒有說。
我出了醫院。
得知我媽也沒能搞定我,小姨氣得又哭了。學校給她打過電話,她每天都來我家裏對着我哭。我知道他們都想讓我分手,所有人都想讓我們分手。
但是我會和白禮分手的,只是還差一點,白禮那裏還差一點。
我偷偷去白禮家樓下看過,聽到了他家裏傳出了咒罵聲。
我心疼白禮,又無法沖進去替他擋在身前。
我和白禮又被停學了好多天。
白禮每晚都跟我說,還差一點,你再等等我。
我說好。
他說夏詞塵,再等幾天就好了,別放棄我。
我說好,我會再等幾天。
再等幾天,還差一點。
我相信他,所以等了下去。
我等到了十二月底的那天。
那天是我被第二次停學的第七天。夜裏下起了大雪,沒幾個小時就把街上落了個一片銀白。
淩晨四點,一通電話打進我的手機裏。
接到電話,我蹭地從床上蹦起來,亂七八糟套了幾件衣服,連滾帶爬地出了門。
外面還在下雪,我攔不到出租車。大半夜的淩晨裏,附近也沒有滴滴。我等不及,于是掃了一輛單車,在風雪大得視線模糊睜不開眼的雪夜裏,一路狂騎到了醫院。
我出門沒帶手套,手被凍僵凍紅。路上雪太大,我太着急,沒看到也忘記了那路口的電線杆的位置,整個人撞了上去。
我跌破了腿跌破了手,車頭被撞得變形。但我來不及疼,立馬又爬起來,抓起變形的車又往醫院騎過去。
我一身狼狽,雪和血混在一起,臉上破了皮,全身上下全是雪和泥,就那麽不堪地往醫院樓上跑。
跑到手術室門口,門口的小姨攔住了我。
我氣喘籲籲地問她:“怎麽樣了?”
“不容樂觀。”小姨紅着眼睛,氣息不穩地看着我,“突然惡化了,剛剛突然吐血……醫生說,要做好心理準備。”
我的天在那一刻塌了。
我腦子一白,像突然被抽了魂,全身立刻沒了力氣,方才在路上摔出去的疼全都一鼓作氣湧了上來。我往後一栽,一屁股坐到地上,直愣愣地倒了下去。
我聽見小姨驚叫,聽見她叫護士,可是我連回應一句沒事的力氣都沒有。我看見四面八方的牆向我擠過來,看見所有的一切都扭曲了。
我媽的病情急轉直下。
搶救了一晚上,直到天邊泛白,醫生才從手術室裏走出來。
我媽保住了一條命,但醫生說只是暫時。
“日子不多了。”他說,“轉進ICU裏吧,最後留給你們幾天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