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chapter 15
chapter 15
我媽進了ICU。
我跟着一瘸一拐地進去了,連腿上的傷臉上的泥都沒來得及擦。
護士看我受了傷破了皮,想拉着我去處理傷口,但我沒那個心情,拒絕了她。
我跟着我媽後面進了ICU,我坐在她床邊枯坐了一天,什麽也沒吃。
我媽身邊的儀器更多了,身上粗粗細細插了許多許多管子,儀器滴滴答答地作響着,數值上上下下地跳動。
我坐了一天,将近晚上時,我媽才醒。
她看到床邊是我,有些意外,但也沒說什麽。
我沒有向她解釋什麽。看她醒了,我就起身去叫來了醫生。
醫生看了看儀器的數值,轉身囑咐了跟着的護士一些事,就走了。
我坐在我媽身邊一聲不吭。
我媽戴着氧氣面罩,躺在床上,沉默地看了我一會兒,問我:“臉上怎麽破相了?”
她聲音很輕,幾乎要淹沒在身邊儀器的滴滴聲音裏。
我摸摸臉上還有點兒隐隐作痛的地方,淡淡答:“來的時候摔了一下,沒事。”
“……別那麽着急。”她說,“真不小心,以後我不在……你自己要注意點。”
我沒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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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又叫我:“兒子。”
我擡了擡頭看她,她也看着我。
我始終很難形容那時看向我的我媽是個什麽眼神,那裏面承載了太多東西。她舍不得我,留戀又無奈的目光在我臉上一寸一寸地掃過去。不知是想到了什麽,她忽的笑了起來,只是笑聲也沒什麽氣力。
“長這麽大了。”她突然說,“一轉眼,就長這麽大了……媽這幾天做夢,夢到的你都還只有媽膝蓋那麽高。”
我眼皮抖了抖,又低下眼睛去。
“媽總覺得,你長不大。”她說,“等媽走了,你一個人……要好好的。”
她知道她沒有多少日子了。
我閉上眼,幾乎喘不上氣,眼淚已經溢滿眼眶。我不出聲地哭起來,我媽一句話就讓我眼淚流滿了臉。
“別哭……男子漢大丈夫,別哭。”
我媽說着,擡起手來想摸摸我的臉,幫我把眼淚擦幹。可她只是動了動手指,而後便神色怔了怔,笑容慘淡起來。
她已經沒有擡起手的力氣了。
于是沒有人幫我擦幹眼淚了,我的眼淚啪嗒啪嗒地砸在我的手背上。
我媽望着我哭,沉默很久,說:“兒子。”
“媽想求你一件事。”
我紅着眼睛流着眼淚看着她。
我媽說:“和那個叫白禮的分手吧,行嗎。”
我一怔,瞳孔微縮。
我媽看着我,目光乞求,神色猶豫。
她嗫嚅地動了動沒有血色的幹裂嘴唇,又沉默一陣,才很小聲很小聲地開了口:“你們兩個……都是男生。兒子,這樣沒有好下場的……媽不是,擔心你的高考,是你們兩個……本來就不行的。”
“沒辦法結婚,沒辦法辦婚禮……沒辦法生個小孩,法律都不允許……你們成一家人。”
“還要受人冷眼……社會上就不接受……”
我媽念念叨叨着,“兒子,媽以前跟你親爸談戀愛的時候……也以為,我們倆能為了對方,跟全世界對着幹。”
“可是兒子,承諾跟感情這東西……最不可信了。”
“到時候,如果你被背叛……連法律,都給不了你保證。”
“分手吧,兒子。”
她紅了眼睛,說話聲越來越啞,到最後幾乎斷斷續續得像信號不好的收音機。
“分手,轉班,好好去高考……別再見他,以後找個姑娘,談好了之後,帶來媽的墓碑跟前,給媽看看……跟她好好談戀愛,好好結婚,生個小孩子……要經常給她送花……”
“好不好?兒子,”她說,“媽求你了。”
“你這樣下去……不行。”
“媽求你了。”
“你這樣……不正常的,去分手吧。”
“不然媽……死了都不放心的。”
我媽瘦骨嶙峋地躺在床上,消瘦得像只剩下一層皮包着骨頭。她剛剛從手術室九死一生地裏出來,連擡手都擡不起來。她面堂都發黑,慘白得像粼粼白骨,臉型瘦削,眼窩深凹進去。
而那一雙眼睛也往外淌着眼淚,她用那雙病弱的眼睛乞求我。
她時日無多,已經連手都擡不起來,無法為我擦幹眼淚,也無法為自己擦幹眼淚。
她這樣乞求我,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
我的眼淚滾滾落下,我聞見重症監護室裏彌漫着濃濃的藥味兒。儀器上的那些數值滾動着,ICU裏的暖氣開得很足,我熱得心口悶疼,卻渾身涼得像掉了冰窖。
“兒子,”她又沙啞地說,“你答應媽。”
她聲音開始抖,染上了哭腔。
外頭的天黑了,落入濃濃夜幕。
我點了頭。
我朝着我媽,重重點了點頭。
我說好,我答應你。
我媽松了一口氣。
我分手了。
我媽要死了,她死前最不放心的是我。她不放心和白禮談戀愛的我,她不放心她死後我們的事如何收場,所以她想在她死前看到我的事情能圓滿收官。
我無法對她說不,于是我出了ICU後,找到了在ICU門口等着的小姨。
我低着頭說,幫我聯系學校吧。
我小姨怔了怔,明白了什麽。
她沒有多問,立刻幫我聯系了學校。
停學後的第九天,我跟白禮又在學校見面了。
白禮臉上的傷更多了,但他看見我時眼睛還是亮晶晶的。
我沒有敢多看他,我低下了頭。我知道我對不起他,那天我一直低着頭。
和上次一樣,老師們問我們知不知道錯了。
白禮正想說話,我開了口。
我說我錯了。
他愣了,但我沒管他。我說我錯的很離譜,給學校添麻煩了。
我說白禮,我跟你分手。
他站在我對面,愣了很久。
他有小半分鐘沒說話,而我也沒有再敢往下說。
半晌,白禮問我,你說什麽?
我說,我要跟你分手。
我說我受不了了,我要轉班。沒跟你開玩笑,我是真的要分手。
我聽見有人吸了一口驚喜的氣,輕笑出聲來。我聽出那是白禮他媽,我記得她剛剛進門時還陰沉着臉。
于是我越發不敢擡頭。
白禮勃然大怒起來,他朝我大喊一聲你開什麽玩笑,伸出手過來揪住了我的衣領子。我被逼着擡起頭來,我看見他震怒的臉,看見他憤怒的眼睛。
我看見那裏面的紅血絲。
白禮大吼着問我是不是被人逼了,他歇斯底裏地問我突然發什麽瘋,聲嘶力竭地問我為什麽明明說得好好的我突然就變卦了,撕心裂肺地問我憑什麽,他說他為了這件事被逼得幾次差點死掉,憑什麽我說分手就分手,他問我知不知道他都為了我做到什麽地步了。
我看着他,心如死灰。
我忽的笑起來,我知道我做了最傷他的事,我再也沒有回頭路。
我知道我們好不了了,于是我說:“我又沒求你這麽做。”
“你自找的。”我說,“你活該,關我什麽事。”
空氣寂靜了一瞬。
我看見他眼睛裏那麽多的情緒忽然在那一瞬凍成了冰,連我們周圍在空氣裏飄飄浮浮的光塵似乎都凝固了。
連我自己也窒息了一瞬。
白禮給了我一拳。
他揪着我的領子往我臉上打了一拳頭,很重,我被揍得往後一退,撞到後面不知道哪位老師的辦公桌上,把桌子撞得歪了一大截。
我一屁股坐到地上,嘴裏泛上一股腥甜。我抹抹嘴,抹了一手的血。
我耳邊開始嗡嗡作響,被打得腦子有些發白,站都站不起來。我突然發現白禮力氣真大,一拳就把我打得嗡嗡的。
我耳鳴陣陣,擡起頭時,看見白禮面紅耳赤地朝我怒罵。他看起來真的很憤怒,反正我這輩子就看他憤怒過這麽一次。
可我聽不清他罵的什麽,只是看他口型,他應當是朝我喊了好幾句“你答應我了”。
是啊,我答應他了。
所以是我背叛他了。
是我說話不算話。
老師們拉着他,他奮力地推着旁邊攔着他的人,似乎還想沖過來打我。
小姨湊過來想看我的傷,我把她輕輕推開。
我沉默地看着白禮,心上再也起不了一絲波瀾。
我突然沒來由地有一絲痛快,我不知是哪裏來的痛快,或許是因為我終于從渾渾噩噩的十八歲畢業了。
空氣裏還漂浮着和七天前一樣的光塵,可是白禮再也不會堅定地看着我。
我把一切都毀了。
我麻木不仁地呆呆地看着他,我只記得他那雙憤怒絕望的眼睛。
老師們把他拉了出去,也把他媽叫走了。留在辦公室裏的老師誇我願意走出這一步,誇我我是個拎得清的孩子。
我什麽話也不想說,只盯着空中漂浮的光塵發呆。我不記得老師們後來都說了什麽,我的腦子一片空白,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跟着小姨出了學校。
站在校門口,我說要一個人走一會兒,趕走了小姨。
我在街上晃悠了十幾分鐘,走進了一條堆滿垃圾和紙箱的小巷,在最裏面最惡臭的地方停了下來。
我點了一根煙,擡起頭,看見對面昏暗的牆上被人用噴漆噴了一行字。
紅色的噴漆,寫着愛情萬歲。
我覺得好笑,卻笑不出來了。我點上了煙,狠狠地吸了一口。臉邊有什麽東西滑落下來,我知道是我又流了眼淚。
冷風從巷口裏吹進來,我拿出手機,删了白禮所有的聯系方式。
天上下雪了。
我轉班了,再也沒見過白禮。
在那之後沒幾天,我媽去世了。我分手的事兒讓她安心地閉上了眼,醫護給她蓋上白布,把她送進了太平間。
我為她披麻戴孝守了夜。
再之後,我的成績一落千丈。放完寒假的第一次模拟考,直接從年級前十掉到後十位。
小姨着急,但我一點兒不急。
我高考失利,但沒有複讀,只去了個專科。
再之後,我成了如今這幅模樣。
我像個行屍走肉似的又活了許多年,我有時想起往事,都覺得我好像已經死在被白禮打了一拳頭的那天。那天之後我再也沒有什麽情緒波動了,我媽安心閉上眼睛的時候我覺得我好像已經跟着去了。
事到如今,我也确實要跟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