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離開
離開
外婆的葬禮很簡陋,火化場的一條龍服務也很周到,傍晚的時候,我抱着外婆的骨灰盒回到家。
打開門,鞋櫃上是外婆穿了幾年都舍不得扔的拖鞋,門邊是外婆的拐杖,沙發上還有外婆灰色的舊毛衣,陽臺上還有外婆剛曬好的床單,它就靜靜地挂在那裏,等待着人去将它收起,桌子上是涼到硬得幹裂的棗泥糕。
我機械似的走過去,坐下,拿起棗泥糕一口一口地吃掉。
“囡囡啊,什麽時候回來啊……”
“外婆想你了……”
“放心不下你啊,我的囡囡……”
所有關于外婆的畫面像電影一般在我腦海裏播放,在心頭排江倒海翻湧,棗泥糕放得太久變得幹巴巴,我拼命的咽下,可我的胃,我的喉嚨像是在反抗。
“嘔——”
猝不及防地,我彎着腰全部吐了出來,胃酸反流進食管,火辣辣的。
“外婆!外婆——”
“外婆!我脖子好痛!外婆——”
“外婆,外婆……”
空蕩蕩的屋子,沒有人回應我,沒有人理會我,我忽然意識到,外婆不在了,這個世上,不會再有人愛我了,我再也沒有親人了。
我抱着外婆的灰色毛衣,放聲大哭,哭的呼吸困難,哭到聲嘶力竭,哭到最後,聽不見任何聲音,就這樣哭着睡了過去。
我做了一個夢,外婆站在光裏笑着跟我揮手,她嘴裏在絮絮叨叨地說些什麽,叫我好好吃飯,多交朋友,然後她轉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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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身後不停地追啊追啊,我想讓外婆等等我,想讓外婆帶我一起走,可外婆只是無厘頭地說她的腿不疼了,現在可以去任何地方了,囡囡追不上我的。
醒來後,周圍一片寂靜,我覺得自己有些分不清幻境還是現實。
醫院裏,我極力地去聽着醫生說我的診斷報告。
“你這個情緒波動過大導致的神經性失聰,剛才給你做了一個測試,你這個已經屬于較嚴重的範圍了,但還不到需要做手術的地步,在日常生活中……”
我拿着診斷報告,也沒在意,聽不聽得見對我來說并沒有任何影響,只是我覺得有點難受,手機裏還有外婆給我發的那些語音,我害怕以後再也聽不見了。
坐在走廊上,我看着路過我身邊的人,準媽媽撐着大肚子,丈夫蹲下來給她系鞋帶,小孩子生病了在哭,他的爸媽溫柔又心疼地哄着,誰都是幸福美滿的家庭。
只有我,只有我……
我低着頭靠在椅子上,眼眶酸澀,大腦一片空白,可忽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愣然擡頭。
“沈拾遺,我都叫你半天了,你怎麽不給點兒回應啊?”
我視線慢慢聚焦,是那個小醫生,也終于看清了他胸前工作證上的名字,薛澤。
“我,我……”
一開口,聲音沙啞至極,幾乎處于失音的狀态。
薛澤立刻坐在我旁邊,“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我覺得自己耳朵聽不太清,連話都不會說了。
薛澤一把拿過我的診斷報告,快速地看完,擰緊的眉頭緩緩松開,随後看向我說道:“沒關系的沒關系,你別害怕,神經性失聰不是什麽大問題,你注意休息,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多放松放松,會好的,會慢慢變好的。”
他說話很輕,可我就是聽得很清楚。
我擡頭看他,用着那嘶啞的聲音說道:“謝謝你……薛醫生。”
薛澤搖搖頭,只是眼神意味不明地看着我,似乎欲言又止,看得我有些莫名其妙。
“怎……麽了?”
薛澤移開視線,語氣有些幹巴巴的,“沒什麽,就是你……你注意休息,你胃不好,不要吃辣,現在嗓子也有些敏感,甜的也不能多吃。”
我越發茫然,這些話總覺得在哪裏聽過,我問道:“你是不是上次那個在A市附屬醫院那個醫生?”
薛澤肉眼可見地開心起來,“是我啊!你還記得我!”
“原來是你啊……”
我就說怎麽這麽眼熟,上次我為了幫紀晏禮拿到票,吃辣吃到胃穿孔住院,他是我的管床醫生,沒想到他竟然來這裏上班了。
“才不是呢,我就是來這裏進修的。”
薛澤說,他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小醫生,有了一個機會才來大醫院學習的,說到最後,他似乎變得有些磨磨唧唧,問我,“你還會回家嗎?”
我不理解他為什麽這麽問,我肯定會回家啊,回道:“會。”
薛澤變得更開心了,還想說什麽,他的同事就把他喊走了,臨走前他還很開心地跟我說,“那到時候見!”
我有些發懵,只是胡亂地點頭。
國慶小長假,我悶在家裏,幹什麽都提不起興趣,只是一味地抱着外婆的那件灰色毛衣,躺在她的搖搖椅上,看着太陽升起又落下。
直到輔導員給我打了電話,我知道原來已經收假三周了,我一直沒有去學校。
我覺得恍如隔世,站在破舊的小陽臺上,看着遠處的燈火霓虹,外婆不在了,我忽然覺得在這城市流浪再也沒有歸宿了。
我本來就不屬于這裏。
回到學校後,我感覺周圍的人在用異樣的眼神打量我,我耳朵也聽得不清楚,也不想去在意。
走回寝室,室友們看我的眼神也很奇怪,氣氛也莫名有些怪異,三三兩兩湊在一起竊竊私語,似乎是在說我。
上課的時候,有人在我的座位上潑顏料,吃飯的時候,有人将剩飯倒在我碗裏,走在路上,無緣無故被人撞到在地。
今天,我正畫畫,一個女生路過我旁邊,演技拙劣地踢倒了我的水桶。
“哎呀,我不是故意的,你別生氣啊。”
我漠然地看着她,“撿起來。”
女生一臉不屑,“我不撿,你想怎樣啊?”
“撿起來。”
我重複道。
“不撿,我就不撿,你瞪我幹嘛?難不成想打我?哎喲喲,現在學校裏誰不知道你喜歡欺負同學啊,我可不怕!”
女生越來越嚣張,說的話也讓我有些聽不懂,什麽欺負同學?
“你一個舔狗還想跟宋雨柔比呢,人家現在已經跟紀晏禮在一起了,你以後能不能別再纏着他們,真是給我女生丢人!不要臉!”
我沒有受到絲毫影響,繼續畫着畫,這樣的話對我來說已經免疫了,女生見我不理會她,不滿到了極點。
“喂!我跟你說話呢!你耳朵聾了嗎?學畫畫要不少錢吧,就你這種天賦簡直浪費你家裏人的錢!你怎麽還好意思在這裏啊?”
我聽不下去了,冷眼看她,“說夠了沒有。”
女生似乎是被我眼中的寒意吓到了,有些發怵,但還是大着膽子說道:“我說錯了嗎?你外婆不就是在紀晏禮家裏當保姆,你仗着跟紀晏禮認識,從小就喜歡欺負別人!你們全家都不是什麽好東西啊——”
我甩下筆,狠狠地甩了那女孩兩巴掌,抓着她的頭發,“不準說我外婆。”
“救我啊救我!沈拾遺又打人了!”
周圍的人紛紛将我倆分開,我的耳朵又開始發出轟隆隆的聲音,到最後變得默然無聲。
不知道是誰把上次紀晏禮生日時,在KTV洗手間裏那段我被圍堵的視頻發出來了,不過拍到的都是我打別人的片段,學校裏也開始在傳我從小霸淩別人的謠言,
我最近的狀态很不好,從外婆去世後,我開始睡不着覺,無法集中精力,我下意識地想打電話去給紀晏禮,腦海裏忽然想起他在醫院說過。
我巴不得她趕緊滾,怎麽可能喜歡她……
手機界面,一百二十六個播出未接通的記錄,無不顯現出紀晏禮對我的厭惡。
窄小的洗手間裏,我捂住嘴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忽然聽到外面有鎖門的聲響,我面色一冷,出來一看,果不其然,門被鎖上了。
熟悉的情況再一次發生在我身上,可我知道,不會再有人來救我了。
我狠狠地在門上踹了幾腳,門就這麽被我踹爛了,我提着水桶,走出去,一眼就認出了鎖門的那個女生。
她見到我時神色有幾分慌亂,我站到她面前,将滿滿的一桶水從她頭上澆下,随後甩手一扔,轉身離開。
外婆說要我多交朋友,可我以前一股腦地将所有心思都花在紀晏禮上,我的世界裏只有他,我只想圍着他轉,以至于現在,我連最基本交朋友的能力都沒有了。
我覺得自己似乎沒有情緒了。
再次坐在醫院裏,醫生說我有中度抑?郁症,如果再不好好好修養,會繼續加重。
回到寝室,我的桌子被翻的亂七八糟,床上還有一堆“霸淩者滾出學校”,“J貨”,“惡心”之類的字眼。
我連思考能力都沒有了,徑直躺在床上,半夜醒來,發現自己的被子濕噠噠的。
辦公室裏,我簽下了自願退學的文件,輔導員眼裏帶有憐惜,還再三勸我考慮考慮。
我不想考慮了,我不想再思考了,我只想離開這裏,離開這烏煙瘴氣的城市。
退學後,我回到了外婆住了一輩子的筒子樓,想起剛來的時候,外婆告訴我這裏以後就是我的家了。
可外婆都不在了,我哪裏還有家呢?
我買了回老家的票,那是一個偏遠的小縣城,交通工具只有大巴車,那裏出門就是青山田野,我覺得我要放松一下了。
年末的天氣已經很冷了,我穿着外婆那件灰色毛衣,坐在大巴車上,看着窗外的風景,默默地跟這個城市告別。
現在想起紀晏禮,我已經很平靜了,我拿出手機,想着跟他也做一個告別吧,聽着那一段嘟嘟的忙音,我本就不抱有希望他會接的,可是他竟然接了。
“喂。”
依舊是冷淡無比的聲音,可我聽着卻心頭莫名慌亂。
“喂?喂——阿晏!”
我的驚喜是無法裝出來的,他已經很久沒有接我電話了,我也很久沒有聽過他的聲音了。
“有事嗎。”
我已經很久沒有去找他了,他的生活也沒有一絲影響,語氣依舊跟往常一樣冷淡,我的心已經不會再産生那種綿密的疼痛了。
我深吸一口氣,跟以前一樣說道:“阿晏,我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短時間內不會回來了,你要照顧好自己啊,常回去看看叔叔阿姨,你要多注意看天氣預報,不要總是忘記帶傘,會感冒的,還有啊——”
“我知道了,不用你提醒。”
紀晏禮不耐地打斷了我,我頓了頓,最後說道:“那,再見了。”
不等聽他說出那一個冰冷的嗯,我先行一步挂斷了他的電話,這是我第一次挂他電話。
“還有沒有人要上車的——快點了!”
司機師傅已經按着喇叭喊人了,我擡頭再看一眼車窗外,如果以後沒有特意經過,我和紀晏禮都不會再見了。
大巴車緩慢行駛上了高速,我關機,拔出電話卡,輕輕折斷,丢在了幽暗的隧道中。
再見了,紀晏禮。
我的齊天大聖。
再次回到十幾年前離開的家鄉,擡頭就能看到山的小縣城,馬路上狹窄,樓很矮,一切跟我離開的時候沒有多大變化。
我憑借着記憶,找回了爸媽的家,破舊的屋檐,空氣中還彌散着腐朽生鏽的氣息。
站在樓下,這也是我爸媽最後一次争吵雙雙墜下的地方,我當時記得無比清楚,但現在,已經變得模糊了。
我提着沉重的行李箱,正準備往樓梯上走,忽然聽到一個大咧的聲音。
“沈拾遺!你終于回來了!”
我擡頭,薛澤站在樓上,眼裏閃爍着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