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往事
往事
認識沈拾遺的時候,我剛好上小學,那次放學回家,我看到她又瘦又小的身體費力地澆花。
問了媽媽才知道,她是沈媽的外甥女。
我也沒多在意,沈媽在我家做了很多年保姆,我對她除了做飯很好吃,人很慈祥之外,也沒太多印象。
只是那個沈拾遺。
她總是在我練琴的時候躲在門後偷偷看我,我不喜歡被人監視的感覺,好幾次将窗簾拉上,可又被她偷偷拉開。
一來二去,我有些煩她了,索性不練琴了。
直到有一次,她站在門口,小心翼翼地問我,“少爺,你今天還練琴嗎?”
我覺得有些好笑,少爺?她以為這是在拍電視劇嗎?
我說今天不想練。
她神情似乎有些失落,又問道:“你會彈小星星嗎?”
小星星?那麽簡單的曲子,他閉着眼睛都會彈,我那時性格孤僻,不太愛跟人交流,想說不會。
可是看到她睜着圓圓的眼睛裏,滿是期待,我忽然有些不忍心了,說道:“會。”
她眼裏的光多了幾分,“少爺,你可以彈給我聽嗎?我媽媽以前經常唱給我聽,她說這首歌叫小星星。”
平時我看到她時,她總是低着頭,眼裏沒有神采,頭上頂着烏雲,像是一個背着殼的蝸牛。
我第一次看到她眼裏有細碎的光,鬼使神差地我竟然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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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我彈得很好聽,她說跟她媽媽唱的調子一模一樣。
我問她你媽媽去哪了?
沈拾遺笑了笑,說:“媽媽和爸爸一起摔死了。”
我忽然覺得有些悚然,她是怎麽以雲淡風輕地口吻把這句話說出來的。
吃飯的時候,媽媽随口說道,以後拾遺就跟我一起上學了,你要把她當妹妹一樣照顧。
我有些不開心,我不喜歡照顧別人,更不喜歡那個沈拾遺,我總覺得她身上總是散發出一種喪氣。
上學的時候,她穿着不合身的校服,背着有些破舊的書包,蹲在門口等我,看到我時似乎很開心。
“少爺!我以後可以跟你一起上學了!”
我随意地點點頭,路上我不想跟她說話,她總是在偷看我,這讓我更加不開心了。
每次上學,她總是早早地在門口等我,跟我講她課堂上好多好多事,我一點也沒興趣,只是冷淡地回應她。
她好像很遲鈍,一點都看不出來我的不耐。
每次回家,她身上總是髒兮兮的,我在想她是不是不愛幹淨,但我也沒問出口,只是跟沈媽說多幫她洗澡。
沈媽也是應下了,可第二天沈拾遺還是這樣,我有潔癖,更不喜歡跟她待在一起了。
後來有一次,夏季的夜晚電閃雷鳴,我的小貓最怕打雷,受到了驚吓,不知道跑到哪裏,我焦急地尋找,最後在花園一個用枯藤爛葉搭起來的棚子裏找到了我的貓。
它安靜地睡在沈拾遺懷裏,我的貓很高傲,除了我從來不願意讓別人碰,沈拾遺是第一個能抱它的人。
看到我,她一臉驚訝,“少爺?你怎麽來這裏了?”
我說道:“來找我的貓。”
她更加震驚,看着自己懷裏的小貓,“咪咪是少爺的貓?”
“它不叫咪咪,叫元寶。”
我接過小貓,她好像有些戀戀不舍,看着這一個被精心搭建起來的小窩,我知道動物有着搭建屬于自己堡壘的本能,想起這幾天小貓總是不見人影,原來它是來了這裏。
或許是因為小貓願意黏着她,我對沈拾遺也沒有再像以前那樣冷淡。
有一次周五,天氣很冷,學校大掃除就提前放學了,我在校門口沒有見到沈拾遺,就去她的班級找她。
問了她的同班同學,他們一個個神色有些怪異,支支吾吾半天說不出來,我忽然覺得不對,冷着臉威脅後他們才說她在倉庫。
我一路走過去,發現門被上鎖了。
我立刻去找了鑰匙,打開門,她果然在裏面。
沈拾遺背對着我,渾身都被淋濕了,凍得瑟瑟發抖,地上還有她拆開的水桶提手,靠牆還有用爛凳子搭成的階梯,看起來像是要爬上去撬開窗子。
她鎮定得不可思議,只是看到我時她茫然又震驚,聲音沙啞,哆哆嗦嗦地問我,“少爺?你怎麽來了?”
我将衣服脫下給她穿上,問道:“是他們把你關在這裏的嗎?”
她回答:“是啊,他們好無聊啊,每次都這樣。”
每次?
我想起以前她經常髒兮兮的衣服,難道她在學校經常被人欺負嗎?
我看她已經習慣成麻木的表情,頓時有些心疼,“為什麽不告訴我?”
她有些惶恐,反問我,“告……告訴你,他們就可以不……打我,不抓我頭發,不在我臉上畫畫,不往我凳子上倒水了嗎?”
我閉了閉眼,壓下心中的酸澀,“是,告訴我,他們就不敢了。”
她有些呆滞茫然,也有些不知所措,我能感覺得到她的委屈。
“走吧,我們先回家。”
我說道,她點點頭,想站起身來卻摔了一跤,然後就開始哭,說自己腿好痛,說自己好冷,說想媽媽。
我更加心疼,彎下腰将她背了回家。
一路上,她都在哭個不停,熱淚流到我衣領裏濕了一片,我都不知道原來她這麽能哭的。
一開始還好,我還有耐心哄她,後面她越哭越厲害,我頓時沒耐心了說道:“我最煩你哭了,再哭我就不理你了。”
她頓時止住哭聲,可沒忍住打了一個哭嗝兒,我頓時被她弄笑了。
那次之後,我和沈拾遺的關系更近一步,每次有人欺負她,她就來找我,我也擔起一個哥哥的責任,去給她撐腰。
她也不再叫我少爺,而是跟我爸媽一樣叫我阿晏,我的小貓生病去世了,我很難過,她就在一旁安慰我。
她問我,能不能給她取一個像元寶這樣好運的名字。
我覺得有些好笑,換個名字就能帶來好運嗎?
但我還是給她取了一個名字,撿撿。
她的名字裏有一個拾字,元寶當初也是我撿的,正如當初我在倉庫裏把她撿回家。
從小學,初中,高中,沈拾遺就像一個小尾巴一樣跟着我,我做什麽她都要插手,像是把我當成她的所有物。
我最讨厭的就是被人掌控的感覺,本來以為上大學以後,我本以為可以擺脫她,畢竟我報得是錄取分數最高的A大。
可誰知道,她在畫畫上頗有天賦,被隔壁A大附屬藝術學院錄取了,兩個校區也就一段公交車的距離。
她竟然每天給我占座位,帶早飯,我只覺得很煩,從小到大我都被動地活在她的掌控與監視之下。
我再三跟她說過,不要來找我,不要在學校提起我們的關系,她總是笑嘻嘻地答應了,可第二天還是繼續這樣。
我更加煩她,甚至上升為厭惡,我減少了跟她的聊天,不再接她電話,可她是個有本事的,加上了我室友的聯系方式,通過他們來打探我的消息。
有時候我真的搞不懂沈拾遺的腦回路,她難道沒有自己的生活嗎?為什麽要天天纏着我。
後來,我認識了宋雨柔,她在各個方面跟我都很契合,有相同的興趣愛好,有共同的人生發展,我和她也聊得很來。
可沈拾遺總是出現,好幾次都破壞我們之間的氣氛,那次她不管不顧地跑來男寝,我沒想到她竟然膽子這麽大,臉皮這麽厚。
她問我是不是和宋雨柔在一起,我真的想不明白,我跟誰在一起關她什麽事,我那時候也沒有談戀愛的打算,可我真的被沈拾遺纏得苦惱,就說現在沒有,以後可就不一定了。
我本以為這樣說以後,她會減少對我的糾纏,可第二天她還是一樣。
我覺得我真的受夠她了。
我不再理會她的消息,不想再接她的電話,就連暑假我也不想再跟她一起回去,我在躲着她,我不信她會看不出來。
可我真的把她想得太聰明了,她真的看不出來,看不出我對她的不耐,甚至是厭惡。
直到我生日那天,她竟然又打架了。
沈拾遺會打架,并且下手比誰都狠,我是見識過的,小時候沒有我這個哥哥撐腰之前,她從來不害怕那些打她的人。
因為她會打回去,并且讓他們比她更疼。
我沒想到都大學了,她還是這個樣子,我對她積累的厭煩,在此刻完全爆發,我說她還是跟以前一樣。
她就是跟以前一樣,不會改變的,她身上有着若有若無的戾氣與喪氣,讓人厭惡得不想靠近。
生日之後,沈拾遺倒是減少了對我的糾纏,可每天還是雷打不動地給我發消息打電話,我都忽略了。
那時,宋雨柔也恰好跟我表白,我們順理成章地在一起了。
國慶放假,我也把她帶回家了,關于我帶女朋友回家這件事,我爸媽是很驚訝的,還莫名其妙地問我,沈拾遺知道嗎?
我覺得沈拾遺這三個字已經荼毒了我的生活,我談戀愛關她什麽事,為什麽要她知道,憑什麽要她允許?
一晚上,我都有些郁悶,更心煩的是沈拾遺還一直再給我打電話,一直打一直打,簡直像催命!
也不知道宋雨柔吃了什麽,身體忽然不舒服,我立刻送她去了醫院,醫生說是過敏,幸好不是什麽大問題。
在飯桌上,因為爸媽一直在講關于沈拾遺的事情,宋雨柔或許不會太開心吧。
她忽然問我,我喜歡沈拾遺嗎?
我愣住,喜歡沈拾遺?喜歡她什麽?喜歡她無時無刻糾纏我?喜歡她自以為是的關心與體貼?喜歡她像蒼蠅一樣圍着我轉?
我脫口而出,我怎麽可能喜歡她,從小到大她就像個癞皮狗一樣煩死了,我巴不得她趕緊滾,怎麽可能會喜歡她。
說完後,我忽然覺得自己心裏咯噔了一下,忽然莫名慌張,仿佛什麽東西在慢慢流失。
宋雨柔估計不想繼續呆下去了,剛好我大學期間跟進的實習項目有所進展,國慶第二天我們就回了學校。
也不知道沈拾遺最近是不是開竅了,從國慶那次奪命連環電話後,也沒在給我打,信息也不發了。
沈拾遺已經兩個月沒有找我了。
我也樂得清靜,只是每次點開手機,我習慣性地将紅點清除,關于她的聊天界面已經漸漸沉底,停留在國慶那天她問我什麽時候回家。
我和宋雨柔确實是各個方面都很合拍的伴侶,可我總覺得總是缺少了什麽,當戀愛的新鮮感與激情褪去,便只剩下疲乏與無味,這一段戀愛不了了之。
一次籃球賽上,依舊是屬于我的主場,可對方實力也很強,我漸漸落于下風,不知道怎麽的,我往觀衆席看了一眼,沒看到什麽人,我覺得有些失望。
中場休息,依舊有人來給我送水,但我都沒有接過,似乎在等待着什麽,我也不知道在等些什麽。
忽然,我聽到後面有人說,“要是沈拾遺在就好了!”
“對啊!她吼那麽大聲!多有氣勢啊!”
沈拾遺。
我忽然明白那種失望感從何而來,原來今天缺少了臺上那一道為我歡呼的聲音。
真搞笑,難道沒有沈拾遺,我這球就打不成了?
我從來都是不服輸的,後面越打越猛,最後逆風翻盤,全場都在為我歡呼,可我還是覺得缺少了什麽。
打完比賽,我覺得身心俱疲,手機鈴聲忽然響起,我一看,是沈拾遺打來的,從那次國慶之後,她再也沒有給我打電話。
我就知道,她就是這樣的人,她一定會先忍不住地聯系我。
我等着手機鈴聲慢慢響,到最後一刻,終于接聽了。
“喂?喂!阿晏!”
熟悉的驚喜聲,是沈拾遺無疑了。
我問她有什麽事嗎。
她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大堆,說什麽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短時間內不會回來,叫我照顧好自己巴拉巴拉一大堆。
我就知道她會說這些,聽得我心煩,我打斷她說知道了,不用你提醒。
電話那頭的她絮絮叨叨的聲音戛然而止,在停頓的幾秒鐘裏,我心裏莫名不安,像是慌亂。
我剛想說些什麽,就聽到沈拾遺說,“那,再見了。”
我想鎮定地回一個嗯,可沒等我嗯出口,沈拾遺先挂了電話。
這是第一次她先挂我電話。
我心裏莫名産生一種她竟然敢先挂我電話的憤怒感,真是奇怪,我這幾天到底是怎麽了?
我也沒問沈拾遺去了什麽地方,多長時間回來。
一晃到期末,室友忽然拿着筆記來找我,因為他們和沈拾遺串通一氣,我平時很少跟他們有來往。
室友說,這是上學期沈拾遺為我整理的筆記,給他們寝室的人都複印了,手上這個是母版,當初他們放在了我桌子上,見我沒動,又怕我扔了給收起來。
原因無他,因為筆記做的很好,很有藝術感,他們舍不得扔。
室友說,讓我還給她,又自顧自地說這學期沒有沈拾遺來救他們小命,現在挂柯南還來得及嗎。
我沒放在心上,只是看着那筆記,翻開,清秀工整的字體讓人賞心悅目,我搞不懂沈拾遺,她學習不好我是知道的,可為什麽能壓中金融學的這些題?
我拿出手機,發現我們的聊天記錄已經停留在四個月前的國慶,我和她之間,從來都是她主動的,沒有事情我不會找她。
拍了個照片發給她後,我說道,你的筆記,不來拿就扔了。
半小時,一小時過去,等到晚上,她都沒回消息,我覺得自己莫名煩躁,沈拾遺在搞什麽?
鬼使神差的,我壓制地心底莫名的怨氣,去到她宿舍樓下,一路走來,我從不知道,原來附屬藝院離主校這麽遠,中間隔着一段公交車的距離,竟然可以走這麽久。
攔住她室友問她去處時,她們眼裏滿是為難,還告訴我震驚的消息,“沈拾遺兩個月前就已經退學了。”
什麽?退學?兩個月前?
我只覺得一股寒意從心底蔓延,她為什麽要退學?為什麽不跟我說?
我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拿出手機想給她打電話,發現我們最後一次通話記錄就是兩個月前。
阿晏,我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短時間內不會回來了,你要照顧好自己……
那,再見了……
原來那天,她已經告訴我了啊……
我給她打電話,不停地打電話,最後只有冰冷的機械女音“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請稍後……”
我覺得自己心髒狂跳,我一路狂奔到輔導員辦公室,想确認她的消息,得到的回應卻是,沈拾遺真的退學了,因為抑?郁症。
抑?郁症?她怎麽可能會有抑?郁症?
輔導員一臉惋惜,哎呀,這孩子真可憐啊,莫名其妙被人網暴說她霸淩同學,她在學校被別人謾罵指責,心理壓力承受不住。
她霸淩同學?怎麽可能!她不被同學欺負就不錯了!
輔導員給我看了那段視頻,我生日宴上那段她打人的視頻。
一時之間,我覺得渾身冰冷,滿腦子只有沈拾遺那時震驚失望的那句,阿晏,你不相信我?
如果說別人網暴她霸淩同學,當初那個一手将她從深淵中救起,又狠心抛棄,最後冷眼旁觀看她遭受磨難的我,才是罪魁禍首。
我買了機票飛回家,立刻找到她家,這裏我只來過一次,那時候沈媽已經辭職,她也沒有理由繼續留在我家。
在她軟硬泡磨之下,我終于答應去她家,跟她回家的路上,我只有一個想法,髒亂差,并且我以後絕對不會再來。
我一步三個臺階地往上走,往地毯上踩尋找那把備用鑰匙,這是沈拾遺的習慣,我知道的。
可沒有找到,我敲門,叫着她名字,依舊無人回應,我又開始打電話,依舊是無人接聽。
正當我萬分焦灼時,住在沈拾遺對門的領居回來了,看到陌生的我時有些奇怪,“你找誰啊?”
“我找沈拾遺!”
“哦!拾遺啊!她兩個月前就搬走了啊!”
搬……搬走?
那股熟悉的恐慌越來越強烈,沒等我把她為什麽忽然搬走問出口,領居又說道:“哎呀,這孩子怪可憐的,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她外婆就去世了,真是——”
“你說什麽!你再說一遍!誰……誰去世了?”
我忽然拔高的聲音将領居吓了一跳,她繼續說道:“就拾遺她外婆啊,國慶那天摔一跤人就沒了,拾遺那天老瘆人了,又哭又笑的,我都以為她有什麽毛病了!”
國慶……國慶……
那天發生了什麽?我覺得自己胸前的心髒在劇烈跳動,跳的耳朵嗡嗡作響。
那天晚上,就是沈拾遺不停給我打電話的那個晚上,我極力地回想每一個細節,宋雨柔過敏了,我送她去醫院。
我看到了她的電話,她給我打了一百二十六個電話,我沒接,我不想接,我竟然沒有接……
外婆對沈拾遺的重要性,我是知道的,她總說除了外婆,我就是她在這個世上最依賴的人……
可作為她最依賴的人,我連她在艱難的時刻,沒有陪在身邊,我不敢去想,那天她一個人在醫院,該有多害怕,那天她是懷着怎樣的心情跟我若無其事的告別……
沈拾遺就這樣消失在我的世界裏,我總以為我會很快适應沒有她的日子,可我發現并不是。
我只覺得自己過得一團亂糟,下意識地拿起手機,本以為會看到沈拾遺的消息發來,可聊天記錄永遠停留在國慶那天。
我不停地往上滑,我才發現原來沈拾遺給我發過那麽多消息,我回過她的屈指可數,我開始找沈拾遺了。
我四處去打聽關于她的消息,可我忽然發現,她的關系簡單得可憐,她好像只認識我,在這裏除了她的外婆,她只認識我……
爸媽也發現了我的不對勁,問我,為什麽這麽執着于找她?
我說不上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執着于找沈拾遺,我說我只想想找到她。
媽媽問我,找到她然後呢?
我愣住,找到她然後呢?
媽媽說,找到她,把她留在你身邊,讓她對你死心塌地,心甘情願地做你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丫鬟?
我立刻說不是,我沒有,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
媽媽看着我,你沒有嗎?你是沒有這樣想,可你一直在這樣做。
我一直……在這樣做?
我開始回憶關于我和沈拾遺的相處模式,從來都是我在前面走,她在後面追,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裏來的自信,只要我一回頭,沈拾遺就在,只要我叫她一聲,她就不顧一切地向我奔來。
在以前,無論我喜歡什麽,想要什麽,從來不需要說出口,沈拾遺自己就能猜得到。
媽媽說:“沈拾遺從小就活得沒有自我,她喜歡你,一直都在追着你跑,全世界就只有你看不出來,可你真的是看不出來嗎?”
我真的看不出來嗎?我和沈拾遺從小一起長大,我怎麽可能看不出她喜歡我呢?她對我的心思都已經寫在臉上了。
可我……可我做了什麽?
我一邊讨厭她,一邊心安理得地享受她的付出,我說了會保護她但卻沒有相信她,我忽視她的真心,踐踏她的喜歡。
她最喜歡我了,她最依賴我了,可偏偏是我,在她在絕望無助的時侯不僅冷眼旁觀,還漠視她的痛苦。
我抱住媽媽,我很久沒有感受到如此絕望的心境了,我求媽媽幫我把沈拾遺找回來,我想找到她,跟她說一聲對不起。
媽媽說:“我以前就跟你說過好好對她,她的喜歡很純粹,哪怕自己過得不好,她也希望你過得好,她對你不單是失望,更是絕望,所以她才可以這麽雲淡風輕地跟你告別,因為她不在乎你了。
我不信。
我不相信沈拾遺不在乎我,她從小到大就喜歡黏着我,做什麽都要跟着我,那幅畫就是證明。
臨近畢業時,有個美術系的學妹忽然來找我,拿出那副我的肖像畫,她放到玻璃窗下,有拿出暖黃色光線的手電筒,叫我看。
透過畫裏的眼睛,我看到了她,看到她被她藏起來的愛意。
學妹說,沈學姐的畫真神奇啊,濃烈又深沉的愛,哪怕畫進黑暗裏,也是藏不住的。
我本就不安的內心變得澎湃,我更确定了,沈拾遺喜歡我,她不可能不在乎我。
我一直在找她,她是那麽的喜歡我了解我,不可能不在乎我的,她不可能放棄我。
她只是生氣了,被我的忽視傷得太難過躲起來了。
我會找到她的。
可我甚至連她從哪裏來都不知道,從來沒有過問,甚至連她的生日都是從她以前填寫的資料看到的。
為什麽沈拾遺不告訴我,她和我是同一天生日?為什麽,為什麽我以前都沒有過問一句,她離我那麽近,為什麽我連對她最基本的了解都沒有。
五年來,我也逐漸有自己的事業,可沈拾遺卻仿佛人間蒸發,直到在在一次私人畫展上,我看到了那一幅名為暴雨的作品。
明明用的是在光鮮亮麗的色彩,在光線下卻變得暗沉,太陽仿佛被黑暗吞沒,雷電隐隐浮現在烏雲之中。
像是走到半山腰的旅人,走不到山頂,也等不來暴雨。
一種詭谲怪誕的美感,一種直擊人心的絕望。
我愣在原地,幾乎就确認了這幅胡一定是沈拾遺畫的,我買下了這幅畫,要求與作者見面詳談,畫館的人就給我傳回消息,說作者同意出售了。
我特地根據五年前沈拾遺為我畫的那副肖像,制定了一套十分相像的西裝,在我走進畫館大門的時候,心情忐忑不安。
五年不見,沈拾遺變成什麽樣子了?她看到我時又是什麽樣的心情?激動?喜悅?或許還有一絲難以置信。
可都沒有。
沈拾遺眼裏只有驚訝,随後變得淡然,最後只是陌生地喊了聲,紀先生。
紀先生?
一個客氣又疏離地稱謂,久別重逢的欣喜是沒有,只有陌生,只有冷漠。
不是的,我的撿撿不會用這種冷漠的态度對待我的,她甚至拒絕我的靠近,她的态度讓我不知所措,更讓我難以接受的是,她竟然結婚了。
她無名指上帶着戒指,婉拒了我要送她回去的請求。
A市下雪了,我站在雪地裏吹了不知多久的風,望着沈拾遺離去的離開的方向,仿佛感覺不到冷。
半夜的時候,我毫無預料地發起燒,腦子裏一會兒是沈拾遺客氣地叫我紀先生,一會兒又是以前她追在我身後,露出僅我可見的笑容,興奮地喊我阿晏。
我找了五年的人,思念了五年的人,以前滿心滿眼都是我的人,怎麽會對我如此生疏?
我不甘心,哪怕被沈拾遺讨厭,我也想給她打電話,哪怕聽到她的聲音我也心滿意足了。
沈拾遺還是來了,我就知道她舍不得我,我就知道她放不下我,她照顧我一整夜,我以為第二天醒來還能看到她的。
可她走了,廚房裏還有她煮好的粥,可她走了,我給她打了很多電話,她都沒有接。
我去找她,在她住的酒店樓下等他,她身邊跟着一個陌生男人,他可以親密無間地抱她。
“這是我老公薛澤。”
我看着曾經滿心是我的撿撿,摟着另外一個男人,笑着對我說,這是我的老公。
吃飯的時候,我想和撿撿說話,卻總被那個男人打斷,連我想給撿撿夾菜也被他拿走。
“不好意思啊,我老婆微不好,這排骨放了辣椒,她以前得過胃穿孔,一點辣都吃不得。”
胃……胃穿孔?
我的心仿佛被針刺一般,是什麽時候的事?
“就五年前啊,我老婆年輕不懂事兒,為了兩張歌星的演唱會門票,跟一堆人比賽吃辣椒,活生生把自己吃進醫院了。”
一瞬間,過往的回憶像洪水般沖來,五年前……演唱會門票……
我想起來了,兩個星期沒有來煩我的沈拾遺又來找我了,跟以前一樣興沖沖地說有好東西給我……
她并不追星,而我只是因為年少時代的願望才想去赴一場約定罷了,可我沒想到,那兩張票竟然是我的撿撿以這樣的方式得來的。
可我做了什麽?我就這麽心安理的接受了她的票,甚至還帶別人去看。
我不敢再看她,也不敢再說話。
吃完飯後,在洗手間裏,她老公來找我。
“我老婆抑?郁症發作的時候,除了喊外婆,就是喊阿晏,她甚至不敢哭,說什麽怕阿晏看到會不理她,到最後都差點得失語症了,都還是在擔心以後不能跟你說話。”
他一邊一絲不茍地洗着手,一邊漫不經心地說着,可我每聽一句,都感覺自己的心被分割成無數塊碎片。
“紀先生,我用了五年的時間,才把你從她的世界裏清除幹淨,她提起你們之間的事情時,還總覺得是自己的錯。”
撿撿……我的撿撿,她沒有錯,錯的人……是我。
薛澤洗完手,只是很平淡地看着我,“五年前的事情,她不能再經歷一次了,紀先生,請你以後不要再來打擾我老婆。”
我愣在原地,遲遲沒反應過來,在撿撿的世界裏,我是一個騙子,騙她說我會保護她,可在她被人誣陷的時候我沒有相信她,在她經歷人生中最黑暗的時候,我在對她避之不及。
甚至好不容易等跟她重逢,我卻還自信地認為她一定會回到我身邊。
我不配。
不配得到她的原諒,甚至沒有資格跟她說一句抱歉。
隔着玻璃窗,薛澤背着撿撿,一路向前奔跑着,她的臉上,是我從未見過的笑容。
這一刻,我才終于認清現實,撿撿真的已經不喜歡我了,是我自己将她踢開的。
曾經真摯愛着我的女孩,我永遠失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