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盤根錯節疑雲重(3)
盤根錯節疑雲重(3)
外面的日頭正盛,即使隔着紙窗透進來,亦是明媚十足,禦書房內的火盆燒得正旺,可寒意仍舊自腳底升起,迅捷蔓延至全身,就連指尖都泛着寒意。
李若水看着那少年直起身,款步而來,一雙丹鳳眼上挑,金黃的陽光打在他的側臉,琥珀色的雙瞳深不可測,一眼望不到底,完全瞧不出一點嚣張纨绔的模樣,與之前判若兩人。
眼前的少年,雖說一直在笑,卻給人一種疏離感,讓人不想靠近。
李若水下意識後退一步,跟在少年身邊的侍衛冷聲道:
“見了皇上,還不跪下請安。”
“施然,不得無禮。”少年厲聲道,轉而又是笑容滿面,“這裏沒有外人,太師的弟弟乃是朕的救命恩人,無需多禮。”
李若水直視眼前的少年,顧宴,不,安國的小皇帝,他當初只是懷疑過顧宴的身份和接近他是否懷着目的,可無論如何,都未與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的九五至尊扯上聯系。
可他的身上,又有什麽能讓這位尊貴的皇上,不惜施苦肉計而接近他呢?
“見到朕很意外?”
李若水啞然,蕭宴的目光從他的臉下移,将渾身上下打量了個遍,而後折回,上揚的眼尾落下,
“朕給你的玉佩為何未戴?”
李若水如實道:“在客棧的包袱裏,如此貴重之物,我,草民正想尋到機會還給皇上。”
“還給朕作甚,那是你應得的賞賜,那塊玉佩你應當沒有仔細瞧過吧。”
蕭宴負手而立,嘴角輕勾,“拿着這塊玉佩,你可以随意進宮見朕。”
帝王的喜怒無常,李若水明白不能多得罪,雖不情願收下,但卻不得不收,也容不得他拒絕。不過這枚玉佩用不用,就不是蕭宴能管得了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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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若水道:“不知皇上召我二人進宮,是為了何事?”
蕭宴上前一步,拉進二人的距離,龍涎香的香氣忽地濃烈,李若水眉頭微蹵。
“只是敘敘舊,我們許久未見,李二哥哥可曾想朕?”
蕭宴的話如同小貓的爪子在人的心尖上抓了一下,雖癢,但也帶着痛,他戒備地看着他,絕不相信此話是出自真心。
這時,腕上驟然一緊,他垂眸,季無常抓着他的手腕,稍稍用力就将他帶到身後,緊接着,刀離鞘的聲音響起,施然已拔出手中的黑刀,架在了季無常白皙颀長的脖子上。
“無常。”李若水心口一緊,往前踏了一步。
銀色的刀刃鋒利,緊貼在脆弱不堪一擊的肌膚上,起先,只是一條細細的紅痕,漸漸地,紅痕暈染開來,冰冷的刀刃上也沾上滾燙。
季無常眉頭皺也不皺,面無表情。
李若水的心如同熱鍋上的螞蟻,焦躁不安,可他不敢輕易出手,只能将目光轉向蕭宴。
蕭宴掃了他一眼,而後擡起右手,食指與中指夾起刀刃,從季無常的脖頸上拿走,
“季教主倒是一如既往的直性子,就不怕朕治你的罪?”
施然收刀入鞘,後退一步,重新站了回去。
季無常依舊不語,蕭宴意興闌珊轉身,“今晚朕宴請了丞相和攝政王來宮裏一同用膳,你們二位也一起吧。”
蕭宴一走,李若水連忙從懷裏取出一瓷瓶打開,仰起頭擡起手,将裏面的藥粉撒在上面,
“疼嗎?”
季無常溫柔地看着他,“不疼。”
蕭宴坐回奏折前,拿起方才未閱完的奏折,對于他們的無視并沒有惱火,漫不經心道,“二位随意坐,朕還有奏折需要批閱。”
說完,他喊來外面的洪公公去禦膳房送來熱食和糕點,直至夜幕沉沉,都埋在奏折裏,不曾與李若水二人講過一句話。
*
戌時初,東暖閣。
宮女太監們進進出出,端着一道道精致的菜肴進來,洪公公拿出銀針挨個紮入,銀針未變色,菜品才會被擺到圓桌之上。
美味的菜肴陸續上齊,蕭宴屏退一衆宮女和太監,只留施然在東暖閣,替他布菜。
蕭宴拿起筷子夾起碗中已然挑去刺的魚肉,送入口中。他一動筷,蕭穹、蕭睿和闵朗,也拿起筷子吃了起來。
燈火通明的東暖閣內,李若水舉着筷子,看着眼前這一桌的山珍海味,遲遲沒有夾任何一道菜。
桌上的每個人看似在認真品嘗着佳肴,卻各自心懷鬼胎,他不信這只是一頓簡單的飯。今日他已領會了蕭宴變臉的速度之快,這位陰晴不定的小皇帝,将他們聚到這裏,究竟想做什麽?
一束強烈的目光從他踏入東暖閣開始,時不時就會聚過來,他自然察覺到了是誰,幾次看過去,蕭睿似乎都有話想對他說,每當這時,蕭穹餘光的斜睨,便會精準的掃到蕭睿身上。
時間仿若被定住,一盞茶的功夫過去,李若水卻覺得如同過了一個時辰之久,蕭宴放下筷子,第一次舉杯。
“叔叔,丞相,多謝二位這六年來對宴兒的相助,若不是有你們在,我這皇位也不會坐得如此之穩。”
說完,他舉起杯子一仰而盡,施然上前替他填滿第二杯。
蕭穹和闵朗起身,吃光杯中的酒坐下,蕭穹平日冷冰冰的臉融化,笑盈盈,慈祥地看着蕭宴,
“皇上客氣了,您是一國之主,臣作為安國的臣子,理應為安國君主排憂解患,為百姓造福,這是臣的職責所在。”
闵朗附和道:“王爺說得是,若是說群臣裏,誰人對安國的貢獻最大,王爺當仁不讓。”
“我敬王爺一杯。”
蕭穹回敬一杯,“丞相嚴重了,與丞相的豐功偉績相比,如同九牛一毛,不值一提。”
兩人中間隔着蕭睿,一敬一回,表面和諧謙恭,祥和一派,可這話裏話外暗藏玄機,刀刀戳人心。
蕭宴道:“二位都是我安國的功臣,無需謙讓,朕再敬你們一杯。”
三人彼此心照不宣說着官話,李若水将每個人的神情看在眼裏,不禁惡寒。
果然,能坐上頂峰位置的人,都擅長變臉。
蕭宴悵然道:“一晃六年過去了,朕昨夜夢見了父皇,他還是六年前的模樣,沒有變老。”
闵朗恭維,“皇上與先帝父子情深,他定是思念至極,才會托夢于你。”
“父皇是來責怪于朕的。”蕭宴怆然垂下頭,端起酒杯,酒杯裏的酒蕩着波瀾,琥珀色的瞳孔裏泛着水光,眼眶微紅,“他怪朕五年過去了,為何還沒有找到玉玺。”
闵朗安慰:“玉玺一事,怪不得皇上。”
蕭宴一飲而盡,“若是太師在世,他心思玲珑,定能替朕排憂解難。”
此時提起李若卿,李若水莫名心慌,就好似有一張無形的蛛網,将他圍在中間,不寒而栗。
果然,下一息,蕭宴的話就傳了過來,“李二哥哥,是菜不合胃口嗎?朕看你至今都未動筷。”
李若水勉強自己扯起嘴角,“下午在禦書房,貪嘴多吃了幾口點心,這會兒還不餓。”
“蕭氏子嗣單薄,到朕這裏,只剩下朕與睿哥。”
被提及的蕭睿展顏,蕭宴繼續道:“睿哥常年不在上京城,聚少離多,朕與太師相處最久,他就如同朕的兄長一般,他的死,也讓朕痛心許久。”
蕭宴悵然若失的傷感,李若水并不能感同身受。他與蕭宴本就不熟識,更何況蕭宴還曾隐瞞過身份接近他。
再者,他的大哥李若卿回山莊也從不會提起朝中的事,所以蕭宴所說到底是真是假,他無從判斷。可若想安全離開皇宮,必定要順着這小皇帝說下去。
“多謝皇上的關心,大哥在天有靈,自是不希望皇上為他的事如此傷神。”
“你能講講當日蓮花山莊的情況嗎?若卿,”蕭宴趕忙改口,“太師有沒有同你講過什麽?”
他這話說完,桌上所有人的目光全部聚了過來,李若水一一掃去,瞬間就明白了今日這頓飯的意義。
他們想從他這裏套出大哥李若卿同他說過的一些話。
李若水快速在腦海裏過了一遍那三人的對話,又與太師府燒掉的殘字相對,那個玉字,難道是玉玺?
金鎖裏的地圖,難道玉玺就藏在那兒?
李若水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兩條眉擰在一起,在外人來看,他此刻正在努力回憶過去的事情。
可大哥為何将玉玺藏在李家祖墳的暗室,玉玺又為何落在大哥的手裏?五年前蓮花山莊慘案,難道就是因為這玉玺,而滅了他們家滿門嗎?
将所有的線索理順,新的謎題湧現,李若水推開真相的門又進入另一片迷霧裏,摸不到出路。
半晌,他回過神來,已然有了自己的決定。
大哥既然留給他玉玺的線索,定然也會将一切的緣由留在那兒。
這三人裏,兇手是一個,還是兩個聯手,不得而知。
他只知道,這三人,誰都不可信。
李若水搖了搖頭,“草民什麽都不知道。當日父親派我下山給侄兒買糖果,進店後便昏迷不醒。等恢複意識時,他們已經死了。”
蕭宴歉意道:“抱歉,是朕考慮不周。”
李若水垂眸,原本空蕩蕩的瓷碗中多了一只雞腿,上面濃郁的湯汁搖搖欲墜,季無常側過頭來,看着他,示意他吃掉。
他此時吃不下任何食物,可為了不讓身邊的人擔心,他拿起筷子夾起肥美的雞腿,輕咬一口放下。
鹹香微甜的雞肉沖擊着味蕾,可他卻嘗不出任何味道。
闵朗溫潤的聲音從對面傳來,“李公子今後有何打算?”
李若水咀嚼幾口咽下,“如今我能正大光明在江湖上行走,自然是回蓮花山莊,祭拜我的親人。”
蕭宴挽留,“剛來便要走嗎?過幾日便是臘日,不如在這裏過了臘日再走如何?”
“多謝皇上美意,思鄉情切,草民想趕在臘日回去祭拜。”
“也罷,那朕便不多留了。”
闵朗視線平移,“季教主呢?”
季無常:“我随哥哥一起。”
闵朗笑意加深,“看來季教主的手下很是得力,無需教主親自處理事物。”
“多謝誇獎。”
這時,從進來就未開過口的蕭睿從吃食中擡起頭來,“季教主是以何身份同太師的弟弟回去呢?”
他剛一開口,就被打斷,“睿兒。”
蕭睿低聲道:“孩兒多嘴。”
李若水循聲忘去,蕭穹面色紅潤,不止臉,手和脖子都是紅彤彤的,他身前的酒壺似乎空了,拿來蕭睿的酒壺,往杯子裏倒酒。
*
一頓飯吃到戌時末,蕭宴吃醉了酒,被公公攙扶離席,蕭穹由着蕭睿攙扶離開皇宮,坐上王府的馬車,先回了府。
馬蹄聲漸遠,四人收回視線,季無常看向闵朗,闵朗淺笑,觑了一眼蕭睿,随後上了馬車。馬車并沒有立即立刻,而是等在原地。
闵朗的意思,不言而喻,李若水同季無常互視一眼,擡腿朝馬車的方向走,就快要走到馬車旁邊時,身後的蕭睿道:
“李若水,我有話同你講。”
二人同時停住腳步回身,蕭睿站在原地,神色焦急。
這時,馬車裏的闵朗掀開車幔,探出半個身子朝他們這邊看過來,李若水同季無常低語,
“你先去丞相府,事後在客棧彙合。”
季無常不放心道:“哥哥,萬一蕭睿不懷好意......”
“不會,你放心,我最後是同他見面,我若是出了事,他鐵定脫不了幹系。”
李若水拍拍他的肩膀,“去吧。”
季無常嘴唇輕抿,勉為其難答應,“好,哥哥小心。”
“你也小心。”
目送季無常上了馬車,李若水折回,走到蕭睿身前,
“世子今夜一直在看我,到底想要同我說什麽?”
蕭睿看着他,面露難色,“這裏不方便講,去你住的客棧。”
“好。”
客棧的客堂內僅有零星的幾桌客人在吃酒聊天,小二在見到李若水回來時,上前詢問是否要備吃食和熱水,得到不需要的回答後,轉身去招待門口進來的客人。
李若水一路領着蕭睿上了二樓。
剛上來,就與正要下二樓的韓峥撞了個正着。
韓峥一臉驚喜,“李家二哥哥,你怎麽這個時辰回來了?”
說着,他的身子向前探,又向樓下俯瞰,環視一圈後,一臉困惑道:“季大哥呢?”
李若水解釋:“他在丞相府,一會兒回來。”
韓峥看向他身後的蕭睿,“這位是?”
李若水簡言意駭,“世子。”
“慕蓮教護法韓峥。”
韓峥明了點頭,李若水問:“如姨呢?”
韓峥湊過來小聲道:“這幾日她好像情緒不太高,早早就睡了。”
李若水看出韓峥對如姨的恐懼,嘴角上揚,“你回房收拾收拾,明日我們啓程離開上京城。”
“去哪兒?”
“蓮花山莊。”
告別韓峥,李若水推開房門進去,行至圓桌前點燃上面的蠟燭後坐下,蕭睿跟在他身後将門關上落栓,這才信步走來,坐到他對面的位置。
李若水不想同他有過多交涉,直言道:“世子,現在可以說了嗎?”
蕭睿神情認真,“不要回蓮花山莊,今夜就走!”
聞言,李若水輕“呵”一聲,“世子在說笑嗎?不回蓮花山莊,世子想要我去哪兒?”
“随便哪兒都可以,最好隐姓埋名,就如同這五年一樣,銷聲匿跡,別讓任何人知曉你的蹤跡。”
蕭睿的話,就像是在告訴他,今夜若是不離開上京城,定會有禍事發生一般,他斂回笑意,
“世子是不是知道些什麽?”
蕭睿瞥開眼,“我不能說,你最好今夜就離開。”
他的反應,給了李若水肯定的答案。
“世子,我們并不熟悉,我為何要相信你的話。”
蕭睿猶豫幾息,“我若說,今夜的每一個人都想要了你的命,你可信?”
李若水反問:“也包括世子你?”
“我......”
他打斷蕭睿的話,“好了,世子不必多說,明日一早我就會離開上京城,天色不早,請回吧。”
蕭睿灰突突離開後,李若水坐在圓桌前等待季無常歸來。
不知過了多久,李若水從椅子上站起,走到窗前推開,墨染的天空繁星閃爍,彎月挂在東南方向的位置,他低下頭,朝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張望,卻怎麽也尋不到季無常的身影,五指收攏又松開。
已經子時了,無常為何還沒回來?
不安地情緒一旦滋生,就如同野火燎原,越燒越旺。
他擔心季無常出事,腳踩在敞開的窗框上一躍而下,朝丞相府的方向奔去。
一路上,他不斷在心中默念無常定不會有事,可直覺卻與之相反,恐懼籠罩在心頭,逐漸被黑暗吞噬。
丞相府的大門緊閉,李若水上前,用力敲打着木門,很快,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接着是門栓打開的聲音,不等裏面的人動手,他先用力推開了門。
小厮被他的動作吓到,困意逃之夭夭,手一抖,手中的燈籠掉落在地。
李若水心擂如鼓,“咚咚”砸個不停,掌心染上一層水汽,抓住小厮的肩膀,問道:
“随丞相一同回來的那個少年在哪兒?”
小厮睜圓雙眼,結巴道:“走,走了。”
“何時走的?”
小厮稍稍恢複,不再結巴,但眼神裏依舊充滿恐慌,“亥時初便離府了,還是丞相出來相送的。”
李若水沒了往日的冷靜自持,松開手抓住小厮的衣領,“闵朗在哪兒?”
“深更半夜,李公子抓着本相府上的小厮不放,是為何事?”
闵朗手裏抱着手爐,肩膀上披着鬥篷從遠處走了過來,他的發全部披散在身後,大氅裏是白色的裏衣,眼睛裏卷着倦意,似是剛從床上爬起來。
李若水松開手,凝視闵朗,“無常呢?”
闵朗挑眉,“他還沒回去?”
李若水追問:“丞相是真不知還是假裝不知?”
闵朗側身,坦然道:“你若是不信,大可以進來搜查一番。本想沒必要同你說謊,季無常是随我回府的,若是出了事,我又能脫得了關系?”
闵朗的反應不像是演的,李若水躬身作揖,“叨擾了,李某這就離開。”
說完,他轉身就走。
闵朗沒有為難他,就這麽放他離開。
李若水六神無主地走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他的手放在左胸口處,手背上的青筋凸起。
心口處好似被刀剜掉一塊,血淋淋又空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