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23章
在那一刻,殊靈暴怒地一劍劈下,鏡懸爆發出極為耀眼的光亮,幾乎撕碎黑暗的雪亮劍光直直劈入被徹底包裹愈合的魇魔幻境,劍鋒所過之處,魇氣還未靠近就無聲無息消融殆盡,半點掙紮的機會都沒有。
他身形一閃,整個人已經落進了魇魔的包圍圈。
然而透過尚未愈合的缺口,裏面的景象卻讓所有玄天宗的弟子難以置信。
沖天的魇氣依舊蠢蠢欲動,可是與方才他們所見到的不同,入口處一被劈開,他們就從無處不在的魇魔氣息之中,察覺出了同樣彌漫開來無處不在的,魔息。
魇魔魇魔,當初為魇氣取這個名字,一是魇魔本源生于魔界,封印于魔界,二是因為舊時人魔對立不死不休,魔一字背後向來暗藏無惡不作十惡不赦的形象,魇氣出現時生靈塗炭,因而得此魇魔二字,六界和平之後因已深入人心,衆魔也不在乎什麽名聲什麽澄清,所以也未再作修改。
方才那個獨自留下的白衣小弟子,如今身上無聲無息地染上了岩漿般灼燙又黯然的金紅,他似乎是沒想到被魇魔完全包裹之後,外界還能再次打開,周身翻湧的魔息尚未來得及收回。
他盤腿坐在恢複原貌的殘角獨角獸身上,肩上的血洞仍在汩汩留着血,他垂着一雙澄澈的紫色眼眸,擡手輕輕按在一只魇獸的頭頂上,手中魔息翻湧。外界魇獸一次次地伸出利爪尖牙,卻都被一柄漆黑長劍擋在了外面。
不過片刻不見,前一刻還在發狂怒吼的魇獸到了晏來歸的手裏瘋狂掙紮着,漸漸變得溫馴下來,神智逐漸占據上風時,它似乎知道晏來歸在替它驅逐魇氣的控制,因此閉着眼睛任由晏來歸的魔息掃蕩自己的識海。
周圍的一切好像靜止了,滔天的魔息漫過秘境之中每一個地方,悄無聲息地織成了一張溫和包容的大網,是将所有魇獸籠罩在內,逐一消融其中的魇氣。
那是屬于魔君的精神域。
晏來歸的臉色有些蒼白,可是任誰也能看得出來,此時此刻究竟誰才是占據上風的那一個。
“……”
所有人都呆住了。
孟蒼最先反應過來,皺眉道:“魔族?”
殊靈盯着晏來歸的傷口,臉色陰沉,他知道事态已經超乎了所有人的預料,可是卻沒能想到晏來歸為了秘境裏這些魇獸,竟然不惜自爆魔族身份。
殊靈盯着晏來歸手中源源不斷輸入的魔息,低聲道:“你究竟做了什麽。”
他們處理魇魔的方式,是直接找到魇氣的來源然後徹底殺死,又或是直接簡單粗暴地用靈力與魇氣對沖消耗,可晏來歸不一樣,他能夠将魇獸識海和體內的靈力清除幹淨,讓已經魇化失去神智的巨獸重新恢複正常的模樣。
放眼整片大陸,殊靈敢說古往今來沒有一個人能做到,被魇獸徹底控制的靈獸識海幾乎已經被掌控,即使他們想救治也很難保下完整的神智,硬要救治,也只會得到一具神智殘缺癡呆的身體。
所以孟蒼從一開始,迫不得已作出的選擇便是封閉秘境入口,讓魇氣無法擴散到傷害更多無辜的生靈,而這些已經被魇氣侵入感染的靈獸,除了給個痛快之外,很難有別的好方法。
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晏來歸又憑什麽吸收淨化魇氣?
稀缺的能力必定會伴随着不菲的代價,換句話說,除非晏來歸生來就有這個能力,否則他究竟何來如此?
若是後天得之,他究竟付出了什麽?
孟蒼緊緊盯着那個不久前還是殊靈座下那個乖巧無比的小弟子,組織了半晌辭措,最終也只是道:“你想做什麽?你能救它們?你究竟是誰?”
晏來歸和魇魔是什麽關系?為什麽能夠吸收淨化魇氣?潛入玄天宗僞裝了這麽久的目的是什麽?
他滿腹疑問,可此時也不知道該問不該問。
晏來歸身上的黯金長衣已經徹底覆蓋了全身,他沒有回答,只是低下頭,手中緩緩化出一具鬼紋面具,然後擡手,扣在了自己的臉上。
那張青面獠牙詭谲可怖的鬼紋面具覆蓋住了晏來歸那張眉目溫潤的臉,這身裝扮太過熟悉,玄天宗衆人幾乎是一眼就認了出來,臉色驟變。
“魔君。”
晏來歸只以為殊靈是在質問他,他擡起頭,看向神情難辨的殊靈,輕聲道:“劍尊大人切莫動怒。本座從來沒有惡意,此時爆出身份,也只為還它們一個幹淨的家,并非刻意愚弄,你若依舊心有不忿,此事了結,以後大可随意向本座尋仇,定不還手。”
殊靈盯着他因為魔息消耗而變得愈發蒼白的臉色,忽地又想起方才晏來歸怎麽也不肯抓住他的手,寧願付出不知究竟有多難以承受的代價,也要救下這些和他毫無瓜葛數不勝數的魇獸,咬着牙冷冷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晏來歸是怎麽淨化魇氣的?用魔息吞噬?這麽多魇獸在旁虎視眈眈,即使晏來歸修為不低,光是對付魇氣也不輕松了,如何能做到完美無缺?
既想保住這麽多魇獸的命,又想将惡意入侵的魇魔全部淨化,殊靈自己想做到都十分棘手,天王老子來了也得罵晏來歸不自量力,晏來歸憑什麽覺得自己能夠做到,憑他自己承受什麽代價都沒問題是嗎?!
晏來歸被殊靈壓抑着怒氣的模樣吓到了,他呆了一下,回憶了一下自己在玄天宗的所作所為,不确定地小聲說道:“劍尊大人?我應該,也沒有偷吃你們家的小弟子吧?”
我還什麽都沒做呢,你為什麽這麽生氣啊。
殊靈:“……”
玄天宗衆人:“……”
這個魔君,看起來怎麽呆呆的。
和傳聞裏那個十惡不赦燒殺搶掠的魔不太一樣啊。
不過這也是他們第一次見到魔君鬼紋面具之下的真容,确實讓人出乎意料。
難怪魔君敢用自己的真臉大搖大擺地混入玄天宗,這也太有迷惑性了,誰看了都無法将那個笑起來眉眼彎彎的溫潤青年和那位名聲殘暴的魔君聯系在一起。
……臉,肯定是臉的鍋。那張臉太有蠱惑性了,晏來歸溫潤如玉乖巧平和的模樣已經深入人心,正是這樣,誰能想到他做過什麽?
晏來歸茫然半晌,努力思考着,忽地恍然大悟。
他只想到了一種可能。
他隐藏身份潛入玄天宗,殊靈收了他為徒弟,現在好了,他當着所有玄天宗弟子長老的面大變活魔,殊靈座下唯一首徒居然是魔君潛入喬裝打扮變作的,傳出去殊靈一代劍尊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到時候落得個勾結魔族疑有二心都是輕的了。
殊靈執掌神劍,魇魔封印松動之際,神器之主最是不能出問題,說句難聽的,晏來歸搶錯的人是誰都可以,就是不能是殊靈,在這樣一個需要五樣神器集齊再次封印魇魔的敏感節骨眼上對殊靈下手,即使晏來歸确無殺心,在外界的人眼裏也得是心懷叵測。
想通這一點,晏來歸就明白了殊靈為什麽如此生氣了,他暗暗嘆了口氣,很想讓老天爺給他加報酬。
重活一世,活是活了,活也多了,什麽都要操心一遍,怪累的。
晏來歸收回注入魔息的手,掌心光芒一閃,現出了一把漆黑的長劍。
那把長劍劍身與其他的劍很不一樣,劍身并不抛光,往裏看去的時候只能看見一片漆黑,只有劍脊處的紋路利落流暢,流轉着淡淡的熒光。
劍柄處墜着一條黑金劍穗,穗頭扣着一塊指骨大小的圓潤龜殼,一看就被人精心整理打磨過用來扣住穗頭的,其中一根劍穗還綁着一根長長的淡白尾羽,不知是什麽鳥類的羽毛,總之看起來不夠兇惡,不太符合晏來歸兇惡魔君的名頭。
……揪小麻雀尾羽綁他劍穗上這種事情一看就是壞小貓幹的,壞小貓就愛欺負小麻雀,哪天被狠啄一頓就老實了。
然而現在這個場面,晏來歸也不好當着這麽多人的面把淡白尾羽揪下來,好在鬼紋面具擋住了他的神情,玄天宗衆人只能看見一身黯金的魔君默不作聲地擡手化出漆黑佩劍,在所有人都沒有反應過來的情況下驀地飛出,精準地刺中了秘境入口處玄天宗長老準備的引爆陣法。
玄天宗主愕然。
轟然一聲,不斷崩塌的秘境入口之處,他們看見魔君足尖輕點飛至殊靈身邊,定定凝視着殊靈,道:“不是故意要瞞你的。隐瞞身份成為您的弟子,是我之過,我傾慕大人已久,不用這種方式,劍尊大人肯定不會見我。”
孟蒼懵了,“啊?”
殊靈冷冷盯着晏來歸,看他臉色蒼白血洞汩汩,卻還是一副談笑風生的模樣,活生生給自己氣啞了。
早就知道晏來歸這張嘴很是會說,能哄能騙,如今還真是張口就來,說謊話都不打草稿。
還傾慕已久,他要真傾慕已久,當初就不會是這個反應。
魔君彎彎眼眸,道:“劍尊大人,您還願意以身入局,那我也不客氣了,人我就先帶走了,諸位保重。”
下一刻,漆黑長劍倏然化作一道流光,重回魔君手裏,秘境入口徹底崩塌完全,掩蓋住了裏面所有景象。
秘境入口坍塌,短時間內外界根本打不開,所以晏來歸有充足的時間處理這些一眼望不盡的魇獸。
直到兩人消失在外界的目光之下,殊靈才倏地動了。
他擡手攥住晏來歸冷汗岑岑微微顫抖的手腕,眸光銳利冰冷:“傾慕已久,誘本尊以身入局?”
晏來歸沒忘記自己仗着殊靈依賴期在他眼皮底子下亂竄茍活的事情,現在殊靈指不定氣得想殺了他,警覺地想抽回手腕撤開一段距離,卻沒掙動。
他魔息消耗得也厲害,明辭劍在他周身撐起結界,精神域展開無聲運轉,和魇魔交手的每時每刻,他都在消耗自己的魔息。
即使體內魔息再浩如煙海,如今也有些捉襟見肘。
表面上看魔君真是潇灑極了,入玄天宗來去自如,藝高人膽大敢在劍尊眼皮底子下冒充新人小弟子還當了人家的徒弟,在沖天魇氣和發狂魇獸包圍之中還能言笑晏晏,當真是輕松無比。
可是只有真正觸碰到這個人的時候才能發現,晏來歸在強撐。
他能控制住這麽大規模的魇氣不會擴散,加之還能淨化魇獸識海內的魇氣,已經耗盡了全部心神力氣。若非如此,按照魔族普遍強悍的愈合能力,肩膀上的傷早就愈合了。
到現在連血都沒止住,說明體內的魔息已經不足到連身體愈合所需的都供不足了。
晏來歸驟然意識到,他好像有點玩脫了。
以防殊靈真的在這裏直接報仇殺了他,晏來歸有些笨拙地說道:“等、等一下,我們可以談談……”
可他話還沒說完,鏡懸就出鞘了。
晏來歸:“!”
鋒銳劍氣幾乎擦過晏來歸的臉頰,晏來歸神色一變,下意識想躲開,卻見身後血液迸濺,鏡懸劍刺穿朝着晏來歸後心掏來的魇獸利爪,殊靈反手将晏來歸按入懷裏,如雪花般紛紛揚揚落下的劍氣一碰就會見血,幾乎将兩人周身三尺的範圍內清出了一片空地。
“……”晏來歸吓了一跳,以為殊靈在報複他吓唬他,不由得撇撇嘴,小聲道:“我知道你很生氣,可我都在你們宗門的人面前這麽說了,他們肯定不會懷疑你縱容魔族潛入宗門,也不會給你扣勾結魔族的帽子,雖然你本來也沒有勾結。”
他們兩人被漫天魇氣包圍,殊靈掌中長劍嗡鳴不已,他哦了一聲,道:“倘若本尊勾結了呢。”
晏來歸一愣。
殊靈嗤笑了一聲,道:“笨死了。怎麽當的魔君。”
晏來歸:“……”
有話好說,能不能不要逮着他罵。
即使再怎麽遲鈍,晏來歸也能看出殊靈現下沒有殺他的意思了,不由微微松了口氣。
縱然他真的很心疼這些魇獸,但現下能夠保命和争取時間顯然已是極限,再想顧得其他也已經是心力交瘁,晏來歸再不廢話,本命劍明辭再次插入地面上,鎮出了一方安穩的小天地。
管他呢,雖然知道殊靈有可能早就知道他魔君的身份,但無論如何,晏來歸還是不敢放松。
更何況,現在他們危機四伏。
殊靈看得出來,這個用于淨化魇氣的精神域靠晏來歸一個人撐着,所有從魇獸身上源源不斷清除出來的魇氣,全部都被晏來歸的精神域吸收。
在那一刻,殊靈看着晏來歸愈發蒼白的臉色,忽地生出了一種錯覺,好像那些魇氣全部都通過淨化陣法渡入了晏來歸的體內,所以他才會如此虛弱。
只是這個想法太過駭人,幾乎沒有哪個生靈的肉/身能夠承受如此海量噬人的魇氣,殊靈遲疑片刻,還是沒有妄下定論。
找不到秘境裏面潛藏的魇氣源頭,晏來歸就永遠也淨化不完魇獸識海內的魇氣,他也深知這件事情的嚴重性,因此低聲對殊靈說道:“合作麽?你找源頭,其他的魇□□給我。”
晏來歸對自己的價值有着完全而充分的認識,他此時最大的價值,就是能夠挽救這些秘境中原本安分守己的靈獸,挽救這個秘境。
這個秘境是玄天宗名下的地級秘境,每年都有穩定的資源産出,裏面地理位置優越,已經是玄天宗探索開發完全的穩定秘境,更何況這麽多年一直用于弟子試煉,說明秘境難度和危險度數足夠适宜,過多的沉沒成本讓玄天宗即使做出割舍的決策,也會感到心疼不已。
殊靈出身玄天宗,為其耗費無數心血,也必然不會坐視不管,此時他和殊靈的目标是一致的,殊靈大概率不會拒絕這個提議。
果不其然,殊靈放開了他,手腕翻轉,鏡懸嗡鳴出聲,劍域蔓延開來,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緩緩飄了下來,看似輕飄飄毫無威懾力,實則每一片都鋒銳無比,暗藏殺機。
他處理魇魔的方法很簡單,靠體內浩如煙海的靈力排山倒海地碾壓消殺四處紛飛的魇氣,然後将神識浸入劍域之中,找出它們魇氣存續的來源。
晏來歸的神魂被識海滿溢的魇氣侵蝕得厲害,太陽穴鑽心得疼,只是他現在也顧不得這些,将已經脫離魇氣控制虛弱無比的靈獸往明辭劍撐起的空間裏安置之後,再次擡起手,溫和的魔息覆上魇獸的頭顱。
漆黑如同暗夜般溫和無聲的精神域與肅殺銳利的風雪劍域第一次重疊在一起,沒有任何沖突與對立,互相發揮着各自的作用。殊靈猝然睜眼,在劍氣的無差別攻擊之下找到了魇氣湧動最豐富的地方。
鏡懸劍驀地化出萬千劍影,飽含殺意地朝着本源掩藏的地方轟然落下。
那一刻,兩人都聽見了不似人類能夠發出的尖厲嘯聲。
許是受到了致命威脅後的反撲,晏來歸周身那些本來被魔息壓制得好好的魇獸識海內魇氣再次暴動,若說魇魔起初還會因為要保留魇獸身體機能,而沒有趕盡殺絕徹底摧殘它們的神智,如今卻是絲毫不顧及了,魇獸眼中褪去的漆黑再次卷土重來,晏來歸就地翻滾,躲開當空朝他重重踩落的巨掌,卻不妨被一只成年體的巨狼叼起甩到空中。
晏來歸調整落地姿勢,抓住耳朵落在巨狼頭頂,然而下一刻就被巨狼就地死亡翻滾給摔了下來。
脊背重重砸在地面上的時候,晏來歸眼前一黑,喉間幾乎難以控制地嗆出腥甜的血沫,巨狼擡起一邊沉重無比的前爪踩住晏來歸,另一只前爪那幾乎能将成年人捅個對穿的尖銳斷甲驀地朝着晏來歸的心口砸來——
晏來歸半邊身子劇痛過後,被踩得幾乎麻木毫無知覺,他低低嗆咳着,溫熱的血不斷從唇角溢出,呼吸都有些困難,他在模糊的視線中看清了那雙本該如利刃般尖銳,現在卻殘缺斷了大半的斷甲,呼吸有一瞬間的停頓。
即使面前的成年體巨狼經受過魇魔侵入感染的異化,晏來歸也依舊認得出來那雙殘缺斷甲的模樣。
那是他從懸崖邊上撈下那只迷路跌落懸崖,靠着求生的本能瘋狂抓撓石壁,最後生生将四爪摳進石壁,四爪用力到顫抖不休,在徹底松開的最後一刻被他親手撈上來,又鑽進他袖口裏黏着他睡了一個晚上的小狼崽。
晏來歸疼得有些看不清眼前,咬牙憑着本能扭過半身,想盡力避開要害,可是預料之中的劇痛卻并沒有到來。
他睜開眼睛,看見那雙殘缺可怖的尖銳斷甲停在了離他鎖骨處上方一寸的距離。
晏來歸溫熱的胸膛之上,殘缺斷甲之下,抵着一顆淡白晶石。
幾番翻滾打鬥下來,晏來歸頸間的紅繩挂墜掉了出來,那裏本來只穿着一顆剔透紅潤的血色晶石,後來晏來歸見那顆狼王臨走前送他的淡白晶石也蠻好看,對他來說又有着特殊的意義,便也打了一道細細的孔,穿了上去。
巨狼漆黑的獸瞳僵硬盯着那顆淡白晶石,那只要再往前送一點就能徹底捅穿晏來歸胸膛的殘缺斷甲驀地細細顫抖起來,卻半分都沒有再往前。
那是每一只小狼崽幼年換牙之後特地留起來打磨到瑩白潤亮的小尖乳牙,一只狼崽只會留一顆,送出去便代表着信任、依賴和臣服,代表鋒銳爪牙只為其所用。
它在生死瀕危之際磨壞了自己尚未長成的利爪,在身後空無一物只有飛鳥略過的陡峭懸崖中顫抖不休,它已經失去了最有用的爪牙,而晏來歸在懸崖邊百年開一次轉瞬凋謝的永生花和一只毫無價值的狼崽中選擇了它。
這顆瑩潤淡白晶石的意思,是它此生不論爪牙完整或殘缺,都只為晏來歸溫順俯首,只要晏來歸肯要。
吧嗒。
大顆大顆的透明液體濺落在地,晏來歸驀地睜大了略微渙散的雙眸。
他看見巨狼一只獸瞳依舊被漆黑覆蓋,裏面含着令人心驚的怨恨,另一只獸瞳裏的粘稠黑氣卻像是被什麽不知名的東西沖淡,混亂拉鋸争奪之中,帶着痛苦和哀傷的紫色獸瞳終于占據上風,巨狼極為痛苦地嘶吼一聲,像暴怒,又像哽咽。
其他魇獸趁機想要對晏來歸下手,就見巨狼死死将晏來歸護在腹下,瘋狂而暴怒地對所有試圖接近晏來歸的魇獸撕咬吼叫。
可是它畢竟是一只尚未成年的小狼崽,即使被短暫地喚回神智,也依舊難以完全抵抗魇魔的入侵。
晏來歸盯着它時而清澈時而混沌的獸瞳,明白再這樣下去小狼崽的神魂會在無止境的對抗中遍體鱗傷直至徹底被魇魔吞沒。魇魔滋生于陰暗負面的情緒,同樣以陰暗負面情緒為生,方才小狼崽神智清醒恍如昙花一現,意識到自己親手傷害了晏來歸後的痛極正是滋養魇魔極佳的養料。
他顫抖着手撫上小狼的殘缺斷甲,帶着它的利爪對準自己另一邊完好的肩膀,努力彎了一下眼眸,嗓音微啞地安撫道:“乖小狼,好小狼。不要抵抗魇魔,順從,放棄搶奪,把身體控制權交出去,我要你保全神智,剩下的,交給我。”
只有順了魇魔的意放棄争奪身體控制權,巨狼千瘡百孔的神智才能不再受到重創,而魇魔惡意釋放目的達成的那一刻,就是它最松懈脆弱的一刻。
明辭劍不知何時已經懸在了巨狼的頭頂,精神域漫過巨狼周身,悄無聲息地潛伏着,只等魇魔徹底占據巨狼識海的那一刻伺機而動。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巨狼顫抖着盯着晏來歸看了半晌,在魇魔徹底占據一雙獸瞳的前一刻忽地發狠似的一口咬在自己的前腿上,那一口是半點留口都沒有,活生生在自己的前腿上咬下一塊肉下來,疼痛帶來前所未有的清醒,巨狼伏下身體護住晏來歸,魇獸的利爪落在它的身上,巨狼趁着自己還清醒,不要命地朝着天際撕心裂肺地狂吼:“嗷嗚——嗷嗚——”
有沒有人,救救他。
晏來歸神情愕然。
狼血潑了他半身,晏來歸視野模糊,渙散的紫色眼瞳卻一錯不錯地盯着巨狼腿上血肉模糊的傷口,只覺比方才還要喘不過氣來。
不知是不是血流多了,巨狼撕心裂肺扯呼了半天,一雙獸瞳裏的魇氣卻意外地在逐漸減淡,晏來歸癱着半身,艱難在巨狼腹下撐起身來,擡頭看見遠方被狼嚎吸引來注意力,飛身過來的殊靈。
……看來是殊靈的功勞。投入秘境的本源被誅殺,剩下的魇氣再也不是源源不斷不斷複生的存在了。
晏來歸的精神域和他本人一樣,溫和得仿佛什麽都能包容進去,此時他的精神域罕見強勢得張開到極致,将所有因為魇魔本源被誅殺而出現了一瞬間茫然的魇獸全部包裹進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覆上它們的識海,将剩下的魇氣一網打盡。
巨狼則不一樣,它後來靠着自己頑強又驚人的恨意活生生把識海裏的魇氣熬得半死不活,加上投入秘境的魇氣源頭被殊靈誅殺,魇氣孤立無援,小狼千瘡百孔殘缺的神魂最終還是占據上風,将戰敗的魇氣狼吞虎咽地嚼吧嚼吧吃了,半點忌口都沒有,也不嫌難吃,好歹恢複了一點力氣。
其他的魇獸陸陸續續地恢複了神智,體型也變回了正常大小,精神域将所有魇氣都徹底吸收,被魇氣遮掩黑沉的天空終于天光大亮,露出千瘡百孔坍塌狼藉的秘境原貌。
所有魇氣透過精神域全部彙聚過來的那一刻,晏來歸攥住巨狼胸前蓬松毛發的手驟然死死用力攥緊,連指節都青白得毫無血色。
有那麽一個時刻晏來歸幾乎已經感受不到任何知覺了,識海被驟然湧入的大量魇氣撐得幾乎炸開,晏來歸身上的冷汗浸透了黯金長衣,他擡手掩住口鼻,淅淅瀝瀝的血從指間滴落,瘦削的肩胛像是要撐破衣料。
巨狼這一夜已經疼麻木了,感受到胸前傳來的細微疼痛,低頭一瞅,差點沒被晏來歸半死不活的模樣吓得當場升天,又撕心裂肺開始慘叫起來:“嗷嗚?!嗷嗚嗷嗚——!!”
有沒有人啊救救他啊!!!
晏來歸昏昏沉沉之際,不知為何忽地生出伸手捏住巨狼嘴筒子的莫名其妙想法,讓它別再凄厲慘叫了,叫得好像他真死了一樣。
然而他渾身上下綿軟得沒有任何力氣,喉間鮮血止不住地往外湧,眼眸無力地半睜着,眼前看不見任何東西,半邊身體也已經感知不到了,想擡起來捏住巨狼嘴筒子的手被人發抖着用力攥緊,也不知道在幹什麽。
有人冰涼的手捏住他的下颌,往他嘴裏灌了一整瓶丹藥,然而那丹藥苦得幾乎令人發指,晏來歸昏沉渙散的神智都被苦得有一瞬間回了神,正想張口控訴,然後他就感覺到四肢百骸中蟻噬般細細密密的疼痛驟然消減了下去。
如同沉入溫水之中,所有的痛處都在某一時刻徹底被屏蔽,那一刻時時緊繃着的精神終于松懈下來,晏來歸終于模模糊糊地感覺到,自己似乎縮在誰的懷裏,一道異常熟悉,但卻怎麽也想不起來的嗓音在他耳邊低沉道:“……晏來歸,你不是最怕死,最惜命麽?你最好祈禱你死不了,你若敢死,本尊就立刻沖去魔淵将你那些親親小妖們通通抓來喂狼。”
晏來歸差點要跳起來。可現實世界中他渾身是傷,多處傷痕連血都未止住,生機微弱地伏在殊靈的身上,無知無覺地阖上雙眸,聞言也只是無力地擡了擡手指,至此再無聲息。
血流了殊靈滿身,可他卻只是死死按住晏來歸的頸側不敢放松,生怕一松手就感受不到脈搏,泛紅的劍眸帶着平靜的瘋狂。
巨狼此時也不知怎的變不回來原來的幼年體型,索性也不管了,它趴在晏來歸身邊,着急地舔着晏來歸臉頰頸間四處的血跡想把他舔醒,可是晏來歸已經陷入了更深層次的睡眠,對此毫無反應,殊靈擡手隔開巨狼,木然道:“走開。別把他舔醒了。”
巨狼嗷嗚一聲,知道眼前紅白紅白的人救了晏來歸,所以甩着尾巴乖乖聽話,折着狼耳縮在晏來歸手邊,不敢離開。
殊靈閉上眼睛。
他體內經脈幹涸得厲害,因為數次過度榨幹使用靈力導致經脈多處開裂痙攣,連呼吸都帶着劇痛。
但他有點麻木了,無所謂了。直到這個時候他才發覺,晏來歸有很多很多牽挂,家裏嗷嗷待哺走哪都黏着晏來歸的小妖們,秘境裏救過的各種妖獸們,甚至整個秘境裏所有見過面的沒見過面的靈獸,還有怕被魇魔傷害想辦法通知他們來救的新入門弟子,就是沒有他殊靈。
這個名字在晏來歸那裏得到的待遇不僅是不自覺的暗中警覺,還有滿嘴謊言。
他只是一個誤會之下被晏來歸愧疚以待補償完就能如釋重負丢開的陌生人罷了。
……
當晚,晏來歸發起了高燒,體溫滾燙十分灼人,好在身上的傷口全部都處理好了,殊靈擰着眉,看晏來歸緊閉着眼,燒到喃喃低語說胡話。
他湊過去一聽,才知道晏來歸喃喃道:“……冷。”
“……”
沉默片刻,殊靈輕輕環過晏來歸的雙肩,以一種完全保護性的姿勢将他擁進了自己的懷裏。
巨狼自動自覺地趴着,讓殊靈靠在自己身上,晏來歸瘦削漂亮的背上有一大片淤青,所以沒有背部着地,只是無知無覺地伏在殊靈懷裏。
他大概是做了什麽噩夢,無聲咬着唇畔內側的軟肉不放開,額間冷汗隐現,因為高燒身體莫名泛冷,如今整個人蜷縮在殊靈懷裏,攥着他的前襟不肯松手,因為本能從他身上汲取溫暖,所以顯得異常黏人乖巧。
殊靈又心軟了。
算了。
和晏來歸這樣沒心沒肺的笨蛋置什麽氣?
他什麽也不會懂的。
“……”
晏來歸又睜開了迷茫的紫色眼眸。
殊靈在黑暗之中低下頭去,挑了挑眉,還未等他開口說話,就聽見晏來歸一看見他,驀地睜大眼睛,伸手抓住殊靈的手腕,腦子還沒開機,嘴先含混不清道:“不、不抓……小狼,喂妖。”
殊靈:“……”
得。
止疼丹藥的藥效不知什麽時候過去了,晏來歸睡得迷迷糊糊被疼醒,身體各處的酸痛感極其鮮明,仿佛渾身都被巨石碾過一回一般。夢裏他不知為何冷到發抖,頭疼得昏沉混沌,好在夢裏那只脾氣很差的暖爐好像又出現了,用一種将他環在懷裏的姿勢抱了他一個晚上,冷得打顫的身體被暖了很久很久,不知不覺就放松了下來。
偶爾被噩夢驚醒,睜開困倦疲乏的眼睛,他就能看見殊靈沉冷安靜的側臉,還有他始終環着自己不曾放開的有力臂彎。晏來歸盯着眼眸阖上似是睡着的殊靈,呆了不知多久,伸手摸摸殊靈環着他的手,見他絲毫沒有要醒的跡象,遲鈍地垂下眼眸想了好一會,忽地又伸手摸摸殊靈的側臉。
殊靈睡着時比醒着好看,不會冷得凍人,不會冷言冷語,也不會威脅晏來歸要把他家小妖全部抓去喂狼。可是即使是醒着的殊靈,也沒有要他的命,反而替他處理好了所有的傷勢,陪着他一點點渡過難捱的暗夜。
晏來歸摸人摸開心了,也不知道為什麽就低下頭,像只黏人小獸般在殊靈頸間眷戀地胡亂蹭了一氣,最後往殊靈懷裏縮得更深,安心地閉上眼睛,陷入了黑沉香甜的睡眠。
“……”
殊靈睜開眼睛,眼底清明,神色卻略顯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