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晏來歸做了一個不算夢的好夢。
夢裏,他孑然一身站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前一刻還豔陽高照的天空轉瞬間就變了臉,雷聲轟鳴陰雲密布,街上行人匆匆,都趕着回家躲避即将到來的傾盆大雨。
然而天公不作美,還未等街上行人四下逃散,帶着炎熱燥意的瓢潑大雨便落了下來。
晏來歸本來做好了被淋成落湯雞的準備,可他怔然片刻,卻沒有感受到冰涼的雨滴落在身上。
他擡眸看去,只看見了不知何時撐在他頭頂的油紙傘,似乎有人站在他的身後為他撐傘,晏來歸回過頭想看清那人面容,眼前人的臉卻模糊不清,只有周身凜冽風雪的味道,清冽冰涼。
行人匆匆,只有他們二人從容不迫,所有的慌亂狼狽都和晏來歸無關,他被人安然地護在傘下,一路走到了長街盡頭。
盡頭是什麽景象,晏來歸在夢裏同樣看不清。他們漫無目的地并肩而行,腳下地面開裂,建築牆體斷裂坍塌,煙塵四起血濺三尺,有不知所以的悲嚎聲空茫響起,稚童歡快唱起離歌,桃枝上開出死不瞑目的人臉,血肉作養料,生出嬌豔的花苞,入目之處血肉橫飛,慘烈怪異。
晏來歸站在血腥坍縮,光怪陸離的夢境之中,神情無悲無喜地看着這一切。
晏來歸感覺到源源不斷的暖意慰貼周身,身後執傘之人始終站在他的身後,将所有刀光劍影、喧嚣煙塵和血肉橫飛都隔絕在外,這讓晏來歸莫名不太美妙的心情明亮了起來。
晏來歸依舊沒有回頭,那人也從未出聲,晏來歸不知怎的,忽地輕輕說道:“你也會走嗎?”
“……”
沒有得到任何回答。
直到眼前所有景象徹底坍縮歸于一點,全部化作白茫茫一片,而頭頂上的油紙傘依舊還在,晏來歸悄悄睜大了眼眸。
還在。
即使所有夢境景象全部坍塌消失,他也還會在。
晏來歸轉過身去,正要彎着眼眸開口,卻見身後空無一人,只餘穿堂風呼嘯而過,吹起獵獵衣袍,寂寥無聲。
……
晏來歸驟然驚醒。他忘了自己夢到什麽東西了,只是夢裏那種無處不在的悵然感還是讓他有些難受。
他吸了吸鼻子,擡眸看過四周,才發現自己如今正縮在一處昏暗卻寬敞的山洞裏面,身下是柔軟而微微起伏的寬厚身體,晏來歸摸得一怔,低下頭去,這才看清自己居然躺在巨狼的背上。
從一開始就發現晏來歸醒了,但是礙于殊靈不讓他出聲吵鬧因而一直沒敢嗷出聲的巨狼見晏來歸終于看了過來,肉眼可見地高興起來,狼尾巴搖得都快要上天,仰頭瘋狂舔着晏來歸,喉間發出急切的嗚咽嘤咛聲,顯然開心極了。
晏來歸都有些驚訝它都已經長成了成年體狼族這般威風凜凜的模樣,卻還是能撒嬌撒成這樣。
他有些好笑地摸摸狼腦袋,在它舔得差不多的時候擡起一根食指抵在小狼的鼻子面前,故作嚴肅道:“好小狼,乖小狼,不要再舔了,我要去沐浴了。”
雖然體型不知為何變成了成年體的狼族,但是心智還是和以前那只喜歡黏着他睡的小狼崽沒什麽區別。
巨狼聽見他這麽說,忙不疊站起身來,晏來歸一個不穩,下意識抓住巨狼背上的毛發,就見巨狼就這麽馱着他,興沖沖地沖出了山洞之外,往遠處的溪流奔去。
晏來歸:“……”
好小狼,執行力也太強了一點,他只是說着玩的而已啊喂。
巨狼奔跑的姿态矯健敏捷,也許是察覺了一開始起步時晏來歸有些坐不穩,接下來的所有路程巨狼都走得平穩又小心,晏來歸細心地注意到了,彎着眼眸溫聲誇小狼是好寶寶,巨狼又高興得差點如離弦的劍沖出去。
晏來歸連忙抓住巨狼精神抖擻的狼耳,巨狼這才意識到自己過分激動,再也不敢放肆。
巨狼馱着晏來歸踏入淺溪之中,晏來歸彎下腰,掬了清澈的溪水洗了洗臉,他體內的魔息恢複速度有些緩慢,不過晏來歸也不在意,用體內不多的魔息将一人一狼身上的水珠蒸發幹淨。
做完這一切,晏來歸頓了頓,這才狀似不經意間地低聲問道:“小狼,你有沒有看見殊靈?”
晏來歸對自己傷重昏迷之前為數不多的記憶便是殊靈威脅他要抓他家小妖們拿去喂狼,再然後是無休無止的酸疼和困倦,然而精準抓住他軟肋來威脅的殊靈其實背地裏擁着他,不眠不休地守着暖了不知多久。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晏來歸前不久許下的願望還是陰差陽錯地達成了,那時的他單純地只是不想和殊靈為敵,哪知沒過多久,他們就已經有了近乎過命的交情。
雖然這個過命的交情只是晏來歸單方面的,但他還是很開心。
他從來沒有對自己的魔君名聲抱有多大的希望,他惡名在外,能止小兒夜啼不是開玩笑的,人間那些生活着的人們是真心實意地懼怕着他。
就連晏來歸當初在秘境裏面當中暴露身份,玄天宗大部分的人也都是驚懼和暗暗戒備的反應。
這很正常,再正常不過了,如果身份調轉,他是玄天宗裏生活得無憂無慮每天最大的煩惱是如何逃掉哪個不喜歡長老的課而不被抓到,那他在自家親親宗門裏面親眼看見自己的同門當着玄天宗所有人的面大變活魔,還是傳聞中十惡不赦會吃人的殘暴魔君,就算是晏來歸也會是這個反應的。
幾番陰差陽錯之下,魔君在玄天宗內部的風評其實不算壞也不算好,當初孟蒼帶着其他副宗主長老堂主下場站他,晏來歸是打心底很感激的。
可是他也知道,眼見尚不一定為實,他當上魔君這些年來,一直以來很難有機會澄清那些虛無缥缈的謠言,而且人魔兩族從前就有舊仇,那些魔族起初不理解他為什麽能獲得魔淵承認,打心底不信服他,在外作惡之後報的都是魔君的名號,惡作劇之嫌雖然明顯,可真真假假孰能分辨,萬一魔君是無辜的,和萬一魔君并非無辜不過是故意為之讓世人放松警惕的這兩種可能性并存的情況下,久而久之人族自然寧信其有,不信其無。
晏來歸知道這些對他的猜忌、戒備和警惕都是正常的,所以……
殊靈對他這個态度才顯得格外不正常。
巨狼聽完晏來歸的話,轉頭朝着另外一個方向奔去。
轉個頭的功夫,晏來歸又想起殊靈此時還在依賴期的事實,不免心情又有些低落。
如果到最後才讓他發現,殊靈對他這樣特殊的态度只不過是歸功于依賴期的話,那晏來歸不免還是會有些失落。
他是真的蠻想和殊靈親近的,只是這也不是他能決定的東西,既然不是他能決定的,那其實也沒有憂慮的必要。
想通這一點,他摸摸小狼的耳朵,道:“殊靈最近身體怎麽樣?他有什麽傷痛肯定不會表現出來的,也不知道你有沒有悄悄看見,如果有看見他忍着疼或者受傷吐血什麽的,可以第一時間告訴我嗎?”
巨狼仰天高亢地嗷了兩嗓子,意思是讓晏來歸盡管放心。
說話間,巨狼已經馱着晏來歸來到了秘境之內地勢最低的一處盆地,直到翻過山嶺,晏來歸才從郁郁蔥蔥的山林之中看見那道他心心念念了一路的身影。
晏來歸眨了眨眼,道:“殊靈?”
殊靈在處理秘境之中殘存未消的魇氣,聞言頓了一下,皺眉道:“你傷好了?跑這來幹什麽。”
也不知道為什麽,晏來歸現在一看見他就心情好好,不免總疑心自己是不是也有什麽依賴期。
他十分自然地過濾掉語氣生硬的質問,然後順理成章地接收到了其中夾雜着的隐晦關心,不免彎了眼眸:“來見你。”
“……”殊靈被這樣一句直白而幹脆的話語打得猝不及防,僵在了原地。
晏來歸這頓重傷受下來,又誤打誤撞地把自己祖上哪一代的遠古魅魔血脈返祖覺醒了還是怎的?
傷沒好多少就要跑出來送他這麽一份大禮。
眼見着殊靈轉頭就走,語氣生硬道:“回去養傷,快點。”
晏來歸揉了揉巨狼聳立的尖耳,遺憾地宣布自己的猜測很有可能是正确的。
甜言蜜語似乎對殊靈無效,之前是現在也是。
晏來歸也不知道要怎麽辦才好了。
正思索間,卻聽殊靈忽地開口說道:“你對誰都是這樣?”
甜言蜜語張口就來,哄誰都是這一套,偏偏哄誰誰都上當。
殊靈一想到這種話晏來歸可能對其他人說過或小妖們說過就氣得恨不得當場把晏來歸抓回來關進淮落峰,再也不會為別人重傷,也不會對別人說這種話。
晏來歸愣了一下,下意識道:“沒有,只對你說過。”
“……”
就是這種,明明看起來是無心之語,卻偏偏最能亂人心神。
殊靈恨恨盯了晏來歸一眼,頭也不回地拂袖離開。
因為魇氣的席卷,秘境裏面毀的毀,塌的塌,看得晏來歸心疼不已,好在妖獸們大多都沒有性命之憂,大概也算不幸中的萬幸。
把潛藏在秘境裏面殘存的魇氣斬草除根,剩下的重建工作還是交給玄天宗派遣擅長的長老來處理比較合适。
晏來歸左看右看,想從巨狼身上下來,然而他才剛邁出一點步伐,收在劍鞘之中的鏡懸劍便歘地一下刺入晏來歸即将擡步落下的地方。
晏來歸吓了一跳,僵在半空,然後一擡頭,看見殊靈偏過頭來,面無表情道:“怎麽,你是要向誰展示你一晚上就能傷重自愈的奇跡事跡嗎?”
出門有坐騎狼代步就不知道自己身上的傷勢幾斤幾兩了,之前半身的骨頭都折了不知道多少根,現在感覺不到痛了要下來走兩步了,殊靈倒是看他還要不要自己的骨頭了。
晏來歸:“……”
好的。
晏來歸默默收回自己的腳,不下去了。
殊靈不都走出去很遠了嗎,怎麽跟背後長了眼睛似的,這也要特地過來攔他一下。
巨狼歡呼一聲,馱着晏來歸往山洞裏走去,殊靈見狀這才放過了晏來歸,擡手把鏡懸召了回來,收回內府修養,再往相反的地方走去。
他正欲去下一片區域清除殘餘魇氣,外放的神識卻忽地一動。
他驀地回頭,看見晏來歸偷偷摸摸地戳戳小狼,示意小狼跟上自己。
被抓包了晏來歸也不慌,施施然往巨狼背上一躺,一副他什麽也沒做的模樣原地開裝。
等到殊靈轉過身去,晏來歸就立馬坐起身來,繼續戳小狼。
巨狼也非常喜歡晏來歸這麽重用它,要知道貼身給晏來歸當床榻的機會是它和其他大大小小無數靈獸打了好不知多少架才搶來的,晏來歸用得上它!
這比任何誇獎的話語還要讓巨狼興奮。
殊靈:“……”
到底什麽時候能讓人省心一點。什麽時候。
晏來歸凝視着他,輕聲說道:“殊靈,我不走,是因為擔心你的身體。”
他不信殊靈是個無知無覺的鐵人,那般三番兩次透支自己,一次只能咽一顆的靈丹,當初事态緊急,殊靈一次性咽了一整瓶。
事後想想,也虧得殊靈是化神期的修士,體內經脈才沒有被排山倒海般海量的靈力沖得爆體而亡。
只是現在殊靈應該也不會好到哪裏去就是了。
加上這個秘境之廣闊,有魇氣殘存再正常不過,就連晏來歸也無法保證自己在虛弱之事能不被魇氣趁虛而入,殊靈每次都這麽強撐,晏來歸怕他遲早要出事。
嘴硬心軟。這人哪裏都好,就是這張嘴也太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