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一場春雨
第 16 章 一場春雨
北域仙山,白發道長帶着小道童正從山頂上下來,還沒到半山腰,似乎走的累了,道長找了塊石頭坐下。
小道童手裏依舊拿着茶壺,壺嘴裏還在冒着騰騰熱氣,他恭敬的問:“道長,要喝茶嗎?”
道長搖頭,盤腿坐在圓石上閉目養神,調息片刻,這才緩緩的睜開眼,雙手垂落放在膝頭,那張居無定所的棋盤再次出現,那枚黑棋已經跨過楚河漢界,出現在了楚河的下方。
道長的手裏再次出現了一枚棋子,這次是一枚白棋,他雙指一探,白棋瞬間安放在了漢界的上方,正是黑棋原本放置的地方。
道童再次發問:“道長?”
沒等他問出什麽,白發道長的手指再次探出,白棋瞬間消失不見,道童愣了愣,改口問:“這是何意?”
道長将手縮回袖口,嘆了口氣,幽幽地道:“沒了,可惜了。”
屈山是屈城去往臨家城的必經之地,可以上山,這是近路,不過山勢險峻,也可以繞着山走,就是遠路,姚自量因馬車不能上山,最後大軍還是選擇走了遠路。
昱橫所在的隊伍依舊走在最後,昱豎這次并沒有徒步,因為多了幾駕馬車,他被車裏的年輕姑娘喊上了最後一輛車。
車廂簾子輕飄,昱橫能瞥見狹小的空間裏擠着數十位姑娘,不知是不知道以後會遇到什麽,或者因為其他,她們正在興高采烈的看着窗外,熱絡的聊着家常。
昱橫很是感慨,前途未蔔的她們估計現在只有期盼,沒有惶恐,姑娘們的莺聲燕語,和着車輪碾壓路面發出難聽的吱嘎聲,在山路上颠簸行走。
剛下過雨,路上泥濘,架不住空氣清新,花香撲鼻,一旁的小溪水流潺潺,涓涓細流清澈見底。
姚自量乘坐的馬車行進在大軍之中,雨水剛過,山路上泥濘不堪,車輪很快就陷入了泥窪,車頭的兩匹馬似乎不堪忍受馬車的重量,沒走幾步就停在那不動了。
車夫在那拼了命的揮鞭,也沒能撼動馬匹抵抗到底,悍不畏死的決心。
馬車夫也不敢回頭去問姚自量,生怕招來的是姚自量怒不可遏的放聲痛罵,于是只見到車夫在車頭賣力揮鞭,而馬車絲毫沒有往前的詭異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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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徒勞無功過後,馬車夫見實在不行,只好無可奈何的下了車,手腳并用的拉着缰繩往前走,可是這八只馬蹄就像定在了地上一般紋絲不動。
他不停的擦抹着臉上的汗,累的上氣不接下氣,目光對上了一衆看戲的人,神色難堪又難看。
大多數的士兵和大多數的将軍都在那無動于衷的看着,沒人在行動上去幫這個忙,或者說連幫忙的想法都沒有。
當然姚自量也沒從車裏出來,依舊穩如泰山一般盤踞在車廂裏面,連個音都沒從車裏傳出來。
不過沒等多久,就有人快馬加鞭的趕了一批人過來,那些人腳下不停,被他呼喝着敢怒不敢言。
韓廣張自然是帶着他手下一幫從沒打過仗的兵丁,到了地方迫不及待的指揮他們趕緊推車,不得忤逆,更不許偷懶。
其實推這輛馬車根本用不上這麽多人,卻見這一大群烏泱泱的人把馬車圍了個水洩不通,在十分聲勢浩大的號子聲中,不費吹灰之力的将馬車推出了泥窪。
可惜山路泥濘,泥窪接連不斷,馬車一不小心就會陷進去,他們只能锲而不舍的推着馬車一路往前走。
姚自量的馬車向前走着,其他人則停在溪邊,很多人蜂擁而上趕着取水,溪水冰涼,這些人口中幹渴,在擁擠中,有人動作粗野,一陣推推搡搡,前排的人無緣無故的被推下了河。
幸虧河水低淺,這些人只是踩濕了鞋子,雖然屈山已有了初春的暖意,他們還是被凍得不輕,瑟縮的退後,不顧腳下的寒冷,粗鄙的話脫口而出,嘴裏罵罵咧咧不幹不淨,随即就出現了人推人,和人拉人的混亂場面。
屈山的半山腰走下來一個樵夫,他饒有興趣的瞧着大軍的熱鬧,馬車勢若破竹的被推着往前走,緊接着就是士兵吵吵鬧鬧的取水。
好一番目不暇接,不絕于耳的街市景象,完全沒有軍隊行進時該有的整齊劃一,而是一派松散的稀稀拉拉,毫無軍紀可言,更別提什麽上陣殺敵該有的所向披靡。
昱橫只是遠遠的站定瞧着,聽到身後有足底踏碎枝葉的聲音,回頭去看,從山路上走下來一位年齡三十有餘的樵夫,見他肩上一根扁擔,一前一後挑着兩捆柴火。
樵夫和往常一樣,起了個大早就去砍柴,沒想到下山之際遇到了一場雨,他找了大樹根躲雨,見到雨水稍歇,他就挑着柴火準備下山。
樵夫一開始覺得很有意思,可山下到一半後才感覺到現在是兩國交戰,心頭浮起了陰雲,他站在原地看了一會,沒敢動步。
兩國戰事有了傳聞,作為一個鄉野村夫,他不怎麽關心戰事,但還是大致猜出是出征覆盆國的大軍到了這裏。
這些人畢竟是當兵的,唯恐有什麽不妥,樵夫還是有所畏懼,将肩上的扁擔拿了下來,将柴火暫且放在一旁,就在原地站着,想等着這些人離開後再行下山也不遲。
昱橫朝他溫和的笑了笑,剛想對他做個示好的手勢,示意他暫且返回山上,手剛擡起,就在這時,一個警惕的聲音響起:“山上有人。”
昱橫心頭一沉,扭頭去看,一支羽箭倏地從他頭頂上掠過,雖然手已擡起,但是他實在沒有料到會有如此變故,一時間沒有夠到羽箭,他的手就這麽僵在了半空。
順着羽箭的方向望去,昱橫聽到一聲慘叫,樵夫被箭無虛發的射中胸口,他摔倒的一剎那腳尖堪堪觸到了一旁的扁擔,再沒氣力去拿,人順着山道滾了下來,那支羽箭牢不可破的釘上了他的身上,正巧沖着昱橫的這個方向。
昱橫的身旁站着的是随勇,随勇見狀,眼疾手快的想去拉開昱橫,種地的人力氣大,昱橫原本前傾的身體,猝不及防被他拉了一個趔趄,勉為其難的伸出了一只腳夠到樵夫的肩膀。
樵夫大睜着的雙眼和昱橫的眸子對了個正着,又是幾個跟頭,原本還在推搡着的人群聽到聲音,倏地朝兩邊分開,留出了一個空檔,樵夫整個人就這麽滾進了河裏,河水瞬間殷紅一片。
昱橫看着樵夫的那雙眼睛,就知道他已經死了,那支箭杆已經穿過他的胸口,從他的後背冒了出來,胸口處染上了一朵猙獰刺目的血花。
半晌,混亂的場面終于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那具屍體,傷口處流出的鮮血蔓延至了河水中央。
另一邊,站在河裏的人和正在取水的人,都驚恐的朝後退去,唯恐避之不及,膽戰心驚的爬上了岸。
正在搭弓的士兵正在取箭,見自己好像誤傷了人,這才将手中的羽箭重新放回箭筒,不緊不慢的走到溪邊,神情自如的踢了踢樵夫的屍體。
直到他也被浸濕了鞋子,見樵夫不動了,才抽出空來,彎腰脫了自己的靴子,慢吞吞的倒着靴筒裏的水。
昱橫汗顏,這人在推搡之時還不忘觀察周圍的形勢,這還沒出妄加國,就這麽貿然出手殺人。
屍體原本一半在河裏,一半在岸上,被他這麽一踢,徹底浸沒入了河水,水波泛起漣漪,水面被血水浸染開始渾濁,士兵似乎覺得已經毀屍滅跡,倒完了靴筒裏的水,大步流星的走了回來,就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一般。
昱橫悚然,訝異的瞪着那位士兵,當然除了他,其他人都用一言難盡的目光看着士兵。
士兵被他們看的很不自然,揮了揮手,怒道:“看什麽看,有什麽好看的,你們不是要喝水嗎,趕緊。”
屍體就在河裏,血腥的紅色正在朝着四周飛快的擴散,鮮血蔓延,這溪水誰還敢喝。
韓廣張不知什麽時候圈着馬過來了,朝河裏漫不經心的瞟了一眼,輕描淡寫的問道:“怎麽回事?”
年輕士兵興奮的揚了揚手裏的彎弓,立馬接話:“韓将軍,是覆盆國派來的探報,我已經将他射殺了。”
韓廣張點了點頭,壓根沒去看山上,山道上還有兩捆柴火和一根扁擔,斜斜的靠在路邊,只是主人卻不在了,韓廣張淡淡的道了聲有賞,圈着馬又回去了。
簡直是睜着眼說瞎話,韓廣張又是睜着眼聽瞎話,這人在衆目睽睽之下明目張膽的說謊,沒有任何愧疚。
昱橫憤怒的握住了拳頭,手背青筋暴起,這些人簡直視百姓的命為草芥,天理何在,人倫何在?
“走吧,走吧。”
在一些人慌亂的催促之下,大部隊開始緩緩向前推進,或許是看的麻木了,這次鮮少有人回頭。
須臾,一個女人的尖叫聲忽的響起,昱橫人是朝前走着,但一直在回頭去看,忽的聽到這個聲音,他不由的打了個激靈,循聲望去,看到對岸有個女人正站在河邊,用一雙驚恐的眼睛瞪着河裏的屍體。
女人身材壯實,典型的農婦打扮,因常年從事農活,皮膚微黑,但還是看得出來,臉上塗了些淡淡的胭脂,是一個愛美的女人。
她在家做好早飯,左等右等沒見男人回來,見外面下雨,她也是等着雨停,才出了門,路上緊趕慢趕,就想着不能讓男人太晚吃到早飯。
這時,她發現了河對面的士兵,又立馬轉過頭來,沒有女人的一點嬌羞之态,劍拔弩張的用手沖着河對面戳點着:“你們他媽的混蛋,我家男人就上山砍柴,你們說說看,他犯了哪條王法,不允許人上山,不允許人砍柴,你們就這樣要了他的命,你們是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禽獸不如!”
昱橫扭回頭去看那個殺人的士兵,士兵猛地被人揭穿真相,僵立當場,臉色轉白,心虛的打了個哆嗦。
樵夫的老婆顯然是個彪悍的女人,朝前猛跑了幾十米,奮力的追着隊伍,氣喘籲籲的與他們這些人隔岸相對,氣勢不弱:“我問你們呢,說啊,随便殺人,你們真的不把人命當命,你們就是些畜生!”
雖然女人說的是你們,可這些人面面相觑,心中都無比贊同,這人身為女子,卻說出了他們想說,都不敢說的話。
士兵受不了這頓謾罵,不打自招的惱羞成怒,開始搭弓射箭,箭尖直指和對岸的女人,女人不知有沒有看到,氣勢上毫不示弱,雙手叉腰與他怒目對峙。
昱橫心頭一動,他在士兵身後不遠處,試圖想往士兵這邊擠,一邊不停的沖着河對岸的女人做手勢,示意她千萬不要激怒這人。
樵夫的老婆顯然已經怒不可遏,崩潰的情緒處在了臨界點,已經看不到其他,她手中拎着一只竹籃,罵聲不斷,卻歪打正着的被她猜出了大概:“我知道了,聽說要打仗了,是不是以為是覆盆國派來的細作,他就是個打柴的樵夫,看都不看就殺人,也不想想萬一殺錯了人,你怎麽想不到殺的是你家老娘!”
罵完,她狠狠地拉開了籃子上面蓋着的一塊毛巾,甩在地上,從竹籃裏拿出一只窩窩頭,極準極狠的擲向了士兵,東西雖輕,但樵夫老婆力氣極大,順着一道弧線,一下就甩過了河。
士兵一箭發出,或許是因為情緒不穩,又或許是在躲避從天而降的窩窩頭,窩窩頭還是準确無誤的砸在了他的臉上,順着他的肩頭一路下滑,一溜煙的滑到了他的鞋邊,最後精疲力盡的晃動了幾下,才停了下來。
他射出的羽箭卻失了準頭,擦着樵夫老婆的頭頂飛過,樵夫老婆似乎也被吓了一跳,不過很快反應過來,這人就是殺了自家男人的兇手。
她立馬跳将起來,又甩了一只窩窩頭過河,怒罵道:“狗娘養的,你這個畜生,你連畜生都不如,随便殺人,我把這些包子喂狗了,是誰叫你殺的,快站出來。”
兵士又發了一箭,身心似乎受到了雙重打擊,精準度越來越差,不出意料的失了準頭,箭尖射在了直奔而來的窩窩頭上,窩窩頭随着重力墜落在地,不偏不倚的矗立在河邊,像極了一只孤零零的墳頭。
不過他立馬去看自己的身後,皺了皺眉,這次他自己确定瞄的極準,一定不會失手,卻不料手背被什麽打了一下,手指微晃,還是沒射中樵夫老婆。
這次都沒有射過河,見狀他頓時惱羞成怒,右腳踩上了一邊的窩窩頭,他又奮力踢開,只覺這些窩窩頭簡直陰魂不散。
士兵又想搭上第三支箭,一匹快馬卷着風似的前行至河邊,韓廣張不知為何,三番兩次的打馬回來,這時他握着缰繩,冷冷的道:“是我叫他殺的,如何,哼,潑婦,該殺!”
樵夫老婆愣了愣,還沒回過神來,就看到韓廣張毫不遲疑的從士兵的箭筒裏取出了一支箭,他沒有搭弓,只是揮動着右臂,在衆人的目瞪口呆下扔過了河,這次沒失一點準頭,不差分毫的插進了女人的心髒。
而士兵那蓄勢待發的一支箭,在他的驚慌失措下,射中了樵夫老婆的手,女人手裏的竹籃瞬間脫手,整個人向後仰倒,手一松,一籃子的窩窩頭掉了出來,叽裏咕嚕的飄在了河面上。
河水因風而皺,湊巧的是,竹籃晃晃悠悠的飄在河面,竟晃到了樵夫的屍體邊上,戀戀不舍般的久久沒有離開,窩窩頭在河面上起起伏伏,圍着兩個人的屍體飄來蕩去,始終不肯散去。
這場春雨應時而來,甘甜了田裏如饑似渴的莊稼,嫩芽即将破土而出,草葉上滾動着兩顆水珠,不知是不是雨水,卻在這時像極了兩滴淚珠,在草葉擺動之時,順勢滾落而下,霎那間消失在了泥土中。
也是因為春雨的到來,樵夫躲雨,樵夫老婆給丈夫送飯,就這麽要了他們兩個人的命。
不能責怪春雨的到來,昱橫心中郁郁,春天雖然來了,但妄加國的寒冷還在持續,正在緩緩的向覆盆國蔓延。
原本停在最後的馬車晃了晃,昱豎從車上跳了下來,徑直走到昱橫的身邊,雙手抱住了昱橫的一條胳膊。
如此變故,一下子死了兩個人,明眼人一看便知,哪有什麽覆盆國的奸細,就只是一個上山砍柴的樵夫,和一個給丈夫送飯的農婦。
昱橫手裏還捏着幾塊石頭,他出手之前就知道,和上次一樣,就算自己扔出去了,也還是救不了樵夫老婆的命。
可他總覺得要試上一試,或許只有這樣才能讓自己內心得到慰藉,自己是救了人的,只是沒救成功而已。
他又有些喪氣,他能救誰,這些人殺人總在出其不意的時候,他們想殺就殺,想用什麽理由就用什麽理由,就算強加又如何,他們有的是道理。
随着一陣弓弦的震顫聲,昱橫見那位士兵垂下了頭,仿佛是良心發現,手中緊緊的攥緊了弓,嘴裏不停的嘟哝,像是在為自己贖罪,可昱橫一點都沒看出來他有一分愧疚。
昱橫冷笑,見韓廣張一只手重重的搭上士兵的肩膀,贊道:“做得好,我們要随時提高警惕,寧可錯殺一千,也不可放過一個。”
聞言,昱橫心頭一震,忍着滔天的怒火沒有去看韓廣張,心裏卻已經把這個人挫骨揚灰的千萬次。
韓廣張揚起了頭,趾高氣昂的在衆人面前耀武揚威:“你們也要如此,以後都是大帥麾下的英雄,我們都要做英雄,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這位,剛才殺了敵方的探報,就會有重賞,大大有賞!”
衆人眼都沒瞎,看得清清楚楚,心裏明鏡得很,可是誰敢說出真相,沉默片刻後,有人大聲響應:“将軍威武,大帥威武,我們都要做英雄,不惜生命。”
開始只是零星幾個人稀稀拉拉的附和,韓廣張那雙兇光畢露的眼睛在每個人臉上掃了一遍,于是幾乎所有的人都舉起了手,一呼百應的跟着一起喊:“将軍威武,大帥威武,我們都要做英雄,我們都要做英雄!不惜生命!”
昱橫無語,心道,這樣的英雄不做也罷,無緣無故的殺無辜百姓,厚顏無恥的以假亂真,昱橫握緊拳頭,誰發動的這場戰争,誰他媽的去做這場戰争的英雄。
他又情不自禁的去看一邊的小溪,溪水徹底被染紅了,兩具屍體在水中輕輕的晃動着,兩雙眼睛都是睜着的,似乎正死不瞑目的看着這些人的振臂高呼和搖旗吶喊。
随勇也舉着手,卻小聲說着不一樣的話:“惜命,一定要惜命,還是惜命的好,我們都要活着,活着回去。”
昱橫嘆了口氣,無奈的把目光轉了回來,看向臉色蒼白的随勇,手在他肩上無力的拍了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