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雖然裴決出流岚院時已經恢複了那張冷淡的臉,可小陵仍然查覺到了他的不悅,心道這小候爺果然就是來克公子的,沒哪次從他身邊出來,公子能高興點兒。
亥時前一刻,賀瑜到了候府,府裏的人都已經習慣了,直接将他引到了流岚院,蘇岑正躺在搖椅上晃着,見到他進來,只随意地瞥了一眼:“糖呢?”
賀瑜也沒有天子的架子,對他這樣子早就見怪不怪了,連披風都未取下,先從袖子裏拿出一包糖來送到他手上:“太奶奶也愛吃這琉璃糖,留了一點給太奶奶,剩下的都在這兒了。”
這是從波斯那邊送來的一種糖,色彩鮮豔,透如琉璃,就是容易碎,一碎了就容易化,化開了味道就沒那麽好了,每次送到朝中,能完好的就不多,蘇岑就會讓賀瑜替他留一點兒。
蘇岑打開仔細看了一下,都是完好的,這才揚起笑臉來:“不錯不錯。”
暗衛都守在門外,屋裏就他們兩人,賀瑜自己動手解下披風放到一邊,聞言走過去伸手彈了一下他的額頭:“你這是什麽态度。”
蘇岑從搖椅上跳起來,也要去彈他:“就這态度,你能怎麽樣!”
他剛撲到賀瑜身上,按着他的肩膀就要伸手去彈他的額頭,門被打開,裴決進來了。
兩人同時轉頭看向他,蘇岑整個人貼在賀瑜身上,賀瑜怕蘇岑摔着,一手扶着他的腰,一手抓蘇岑的手腕,想阻止他的動作,看上去就像是兩人毫無保留的親密擁抱。
兩人都在笑,蘇岑格外地放松,賀瑜沒有一絲天子的威嚴,任他在他身上鬧着,眼神寵溺。
裴決站在門口,只隔着一道門檻,卻感覺自己腳步僵硬地感覺自己似乎不應當踏過去。
“下來,裴相來了。”賀瑜推開蘇岑,整理了一下自己剛才被他弄亂的衣裳。
蘇岑從他身上下來,臉上的神色也收斂了一些,可就在賀瑜低頭整理自己的腰帶時,他突然轉身,伸手就在賀瑜的額頭上彈了一下。
那一下力道可比他彈他的時候重多了,甚至都有了一個淺淺的紅印。
“蘇俏俏!”賀瑜擡頭朝他瞪過去:“你幼不幼稚。”
蘇岑得手,得意洋洋地哼道:“來而不往而禮也,君子報仇,越快越好。”
賀瑜拿他沒辦法,看到那邊還一直站在門外的裴決,說道:“裴相不用理他,進來吧。”
蘇岑把糖仔細放好,聽到他的話又怼回來:“哼,他才不會不理我。”
裴決:“是,陛下。”
蘇岑氣呼呼地轉過臉:“裴決,你專拆我臺是吧。”
裴決:“臣裴決見過陛下。”
賀瑜本來只是随口的一句玩笑話,卻見裴決直接無視了蘇岑,那邊的蘇岑已經氣得臉都漲紅了,心中嘆了口氣,說道:“說正事吧。”
暗衛都退開了,屋中燭火明亮,卻氣氛沉重,三張臉往三個方向。
蘇岑撇着頭,不看他們,一雙眼裏像是有火在燒。
裴決從頭到尾沒理會過蘇岑,又不能直視天子,于是面對着賀瑜,卻是垂眸看着地上。
賀瑜夾在中間,作為天子,他竟然在這兩個臣子之間有一種左右為難的感覺,偏偏還一個都不能發脾氣。
哪個皇帝能當得他這麽憋屈的?
最後是裴決先開了口:“當時陛下查到的毒名為無垢,此毒乃是從南疆流入大周,在昭合帝時期和先帝時期都出現過,而當時并未查到下毒之人,據當時記載,被懷疑的三位親王當中,前惠王的嫌疑最大,而先帝削藩後,三位親王也只有前惠王活了下來,但他最後死在了鐘山別院,若是無垢還有留存,那麽惠王的嫌疑最大,根據這幾日所查到的消息,惠王在京都有意籠絡朝臣,解家,吏部尚書王家,還有清遠候伍家,最近幾日臣會重點留意他們的動向。”
賀瑜點頭:“裴相的消息,朕相信。”
裴決的口吻依舊公事公事的冷淡:“這是小候爺查到的。”
賀瑜抓緊機會開始誇:“俏俏果然是我的福星。”
蘇俏俏不理人,雙手抱在胸前,臉冷得像是冰。
裴決繼續說道:“但是三個月前惠王還未到京都,而且這三個月他在京都的人也都并沒有特別的動靜,更不用說接近陛下,所以臣懷疑,京都還有其它人,知道無垢,此次未成,定然還會有下次,真像未明之前,陛下的飲食一定要格外注意。”
賀瑜的神色也冷了下來:“自從此事發生後,朕也在查宮裏的人,已經抓到些人了,但都不是大魚。”
“還有一事,臣想問一下陛下。”
“你說。”
“當年前惠王以獻寶為名帶人到京都,在鐘山別院被宣陽候攔住,才發生鐘山大火一事,後來先帝命人圍山救火,半個月才解禁,陛下可知,前惠王當年獻寶,獻的是什麽寶?”
裴決微微擡眼,看向那邊的賀瑜。
事情發生之後,衆人都說,前惠王是以獻寶為借口,想來謀反,畢竟先帝後來還在離鐘山二十裏的辚山發現了五萬兵馬,因惠王已死,他們堅稱自己是在此練兵,并未有謀反意圖,先帝斬殺其将領之後,收歸了軍隊,便也沒有再提此事。
但裴決注意到了一點,所有人都忽略的地方,就是這個寶。
先帝削藩乃是自建朝以來大周最動蕩的一段時間,十八個親王最後只剩六個,而那個時候,并不是謀反的最好時機,就算當時他有五萬兵馬,但是也并不足以有完勝的把握,那他只能借助外力。
第一,與其它藩王合作。
第二,逼其它藩王出手。
當時各大藩王就算有餘黨未清,也都元氣大傷,正在休生養息,唯一一個有大量兵馬的武威王孫千,還是忠于朝廷,這個時候,其它藩王和貴族就是有反心,也不敢随意動作。
那就只有第二種情況,給他們一個不得不出手的理由逼他們出手。
所以獻寶這個借口就顯得突兀起來。
是什麽東西,讓前惠王篤定一旦他出現在京都,各大藩王就一定會出手?還一定要一個親王親自來送,又是什麽東西,值得讓蘇南舟,皇帝最重要的親信親自去接?
或者說,害怕這個東西入京都,為了毀了它,值得蘇南舟不惜以同歸于盡之計将之付之一炬。
他查過,在蘇南舟出發前一天,鐘山上居住的民衆就被朝廷全都遷走了,還發了遣散銀,所以那一場大火,沒有傷到一個平民。
這是有意為之,甘願赴死。
說到這裏時,連蘇岑都不自覺地轉過了身子仔細聽起來。
賀瑜這時也是眉頭一皺,他之前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一來是因為前惠王當時本就是司馬昭之心,但因其勢力龐大又極其奸詐,先帝還要應對其它因削藩而反的藩王,才讓前惠王逃過一劫,前惠王要反,這只是遲早的問題,當時搜出那五萬兵五就是鐵證。
有了先入為主的觀念之後,對于這個借口反倒就沒有那麽注意了,現在仔細想來,确實也奇怪。
若只是要殺前惠王,完全可以放他入京都之後再殺他不是更方便嗎?又何必還要搭進去一個蘇南舟。
當時先帝的身體已是強弩之末,蘇南舟之死對先帝的打擊也極大,蘇南舟死後,先帝一個月後便也殁了。
“當時那五萬兵馬被搜出來之後,先帝更是以鐵血手腕滅口,殺的将領就将近有三百人。”甚至還有一些辚山的百姓。
賀瑜想起當時自己查看卷宗時,确實也出現過疑惑。
先帝并非嗜殺之人,哪怕在戰場上,也從來都是優待俘虜的,但那一次,在已降的情況下,甚至許多人可能壓根不知情的情況下,便直接被殺了。
若說這世界上還有什麽會讓一個帝王忌憚到這種程度的,那就只有一個理由。
它會颠覆皇權。
賀瑜眼中一沉,擡起眼來,就看到蘇岑正看着他,沒有平時的吊兒郎當和不正經,眉眼間盡是嚴肅,而裴決依舊冷靜而沉着,但眼中卻也是隐含着鋒利之色。
三人同時想到了一件事。
前惠王能在先帝大力削藩時,從十八個藩王中活下來,還擁有這樣東西,那他會不會給惠王留下線索?
投毒之事只是一個開端,那只隐藏在暗處的老虎已經朝他們露出了爪牙。
“鐘山之事我來查。”賀瑜站起身:“我盡量在萬壽節前将此事查清楚,其它的,交給你們了。”
裴決起身行禮:“臣遵旨。”
賀瑜伸手扶住他:“這并非在宮裏,既是宮外相見,便也不必行如此大禮。”
裴決的禮規矩地行完,才直起身子。
賀瑜停了一停,對蘇岑道:“俏俏,過來。”
蘇岑挪着腳步過來了,賀瑜将人拉得近了些,才說道:“裴決,先帝曾經對我說過,若說朝中有何人可信可用,只有三家,解家,蘇家還有裴家,如今解尚書年邁,我現在只有你們二人可信可用,我們也算是自小相識,不管發生什麽,不可離心。”
剛才聽完裴決的分析之後,蘇岑本就已經不氣了,畢竟正事要緊,賀瑜好歹也是天子,被逼得當了兩個臣子的和事佬,他便也緩了臉色,說道:“行了,我們能有什麽事,管好你自己吧。”
賀瑜欣慰地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還是俏俏好。”
蘇岑嫌棄地撇開頭:“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別老動手動腳,成何體統。”
說着,本着不吃虧的原則,他也伸手在賀瑜的頭發上薅了一把,将天子的頭發扯得比他還亂了,這才舒服。
賀瑜對他的動作也沒介意,見他心情恢複過來了,這才放心地走了。
蘇岑靠在門上,見賀瑜走了,這才轉回臉來看裴決:“裴相不愧是裴相,小時候是神童,長大了也這麽厲害。”
裴決面對着院子,目視前方,連看也沒看他一眼,只側頭行了個告辭禮,一個字也沒說,擡腳便往外走。
“裴決!”
蘇岑一下子就站直了,本來散去的怒氣又瞬間聚集起來。
裴決腳步沒停。
“裴明月!”
裴決的背影一頓,仍然沒有回頭,就在他走到院門口,只差一點就要踏出去的時候,背後怒氣沖沖的聲音突然就小了下來,帶着疲憊和委屈。
“……一定要這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