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蘇之惠已經睡了,她向來早睡早起,被叫醒的時候已經快子時了。
“四小姐,阿浩說小候爺一個在院子裏喝酒,都已經喝了三壇了,他覺得不太對勁,想讓您過去勸勸。”
宣陽候府的四個姑娘,大姑娘和二姑娘住一個三進的院子,三姑娘和四姑娘各有自己的院子,都是兩進的。
蘇之惠性子冷清,不喜歡人多,裏院裏頭就兩個貼身丫頭服侍着,聽到消息,她起身了,随手将頭發绾起來,一邊披衣裳一邊問:“白天不還好好的嗎?出什麽事了?”
那丫頭也不知道,蘇之惠也沒多問,穿好衣裳便出了院子。
蘇浩一見她,連忙迎了上來:“四小姐。”
蘇之惠點了點頭,和他一起往流岚院那邊走:“怎麽了?”
蘇浩人在外頭,裏面的細節他并不清楚,于是簡單地把知道的事情說了一下:“其實具體吵什麽了我也不太清楚,就是聽到裴大人走的時候,小候爺叫了他好幾聲,他都沒理,然後小候爺好像很生氣,就要喝酒,喝到現在已經喝了三壇了,還在喝。”
蘇之惠心裏大致也明白了,到了流岚院門口,她看着蘇浩一臉的擔心,才說道:“你就別進來了,沒什麽事。”
院裏點着引路的風燈,夜風清冷,吹得風燈晃動,一院的花花草草影影綽綽地都在動。
蘇之惠推門進去的時候,地上滾着三個酒壇子,旁邊還有好些碎片,看上去像是打碎的酒壺和酒盞。
她腳步輕盈地繞開那些碎瓷片,走到榻前,就看到蘇岑坐在地上,靠在床榻邊上,喝得滿臉通紅,看上去已經醉了。
見有人來,他擡眼看了一眼,本來是帶着怒意的,但看到是蘇之惠後,擰起的眉頭立刻便松開了,怒火散盡,反而變得委屈起來。
“四姐姐。”
蘇岑最知道怎麽喊好聽,明明喊姐就好,他總是喊姐姐,疊字一喊出來,尾調一拖,簡直軟得人心裏去。
四個姐姐裏,就只有蘇之惠能抵抗住蘇岑的撒嬌。
但此時蘇之惠卻是嘆了口氣,走到他身邊,坐到了他的床榻上。
蘇岑頭一歪,就靠到了她的膝蓋上,手裏還抱着酒壇子沒撒手。
蘇之惠摸了摸他散亂的頭發,任他靠了一會兒,才開口:“俏俏,你有沒有想過,裴決已經不再是你之前認識的那個裴珏了。”
裴決在去到浙安的第二年,便改珏為決。
珏乃是玉,而決卻是絕決之意,乃是告別從前。
“為了他,你讓本不應該再出現在錦瑟樓的杜若出現,替他牽線,讓五王齊聚方便他查案,知道他不喜歡,就替他擋了往來應酬,上下奔走給他打通關系方便他行事,你圍着他轉了這麽久,他可曾領過你的情?”
蘇岑靠在她的腿上,嘴裏還不肯認:“他領了,他現在查到了很多東西,想到了很多東西,之前賀瑜還不放心,現在已經對他完全放心了!”
“是嗎?是領了蘇俏俏的情,還是領了蘇小候爺的情?”
蘇岑被問得堵住了嘴,心裏又是一陣難受。
蘇小候爺要幫裴相查案子,他們要合作,他們應當公事公辦。
可是蘇俏俏想要找回他的裴明月,那個小時候哭會抱着他哄,冷會給他捂手腳,做壞事會在背後給他出主意的明月哥哥。
蘇之惠看着他委屈地整張臉都皺起來了,拿出帕子替他擦去了額上的汗和唇邊的酒漬:“俏俏,人都是會變的,你們之間隔了十二年,這可以改變很多事,也足夠改變一個人,現在的裴決是大周的宰相,不已經不再是十二年前那個可以圍着你轉的裴明月了。”
蘇之惠冷靜的話像是一把刀子,捅破了他一直不願意去面對的那層窗戶紙。
他害怕那層窗戶紙後面是一個他完全不認識的人。
蘇岑抱着酒壇子的手指倏地一緊,固執地搖頭:“不會,他不會變的,他沒變!”
蘇之惠冷靜地問:“哦?”
裴決回來的那天,他本來是可以在候府的,但是他有點緊張,于是他找了一間酒樓喝酒,他喝了很多酒,但是并沒有完全醉,回到候府時也沒有走錯院子,他就是去見他的,見到人的一瞬間,本來想好了很多場面話。
“喲,這不是頂頂大名的裴相嗎?”
“裴大人好久不見啊。”
“裴決你終于回來了。”
可是他見到人的時候,在那人轉身過來的一瞬間,身體像是不受控制一般,他像小時候一樣直接就撲了過去。
腦子是滾燙的,渾身的血液都在沸騰。
然後他被推開了。
“小候爺是走錯院子了嗎?”
他被蘇浩扶着,身子因為酒是軟的,他踉踉跄跄了好幾步,才靠在蘇浩身上站穩,腦子在一瞬間清醒的了一下。
那瞬間他覺得很丢臉。
剛才他在高興什麽啊。
于是他幹脆裝着喝醉了,發洩似地扯着他鬧,就是不走,耍無賴這事他做得多了,根本就不用過腦子,更何況他現在喝醉了,沒理智。
終于,裴決被他鬧得不耐煩了,又纏不過他,最後讓任由他躺到了他的床榻上,他勝利了,可是他一點都不高興。
可能是酒喝得太多了,多到要從眼晴裏漫出來。
于是他在他起身要走的時候,抓住了那片像雲一樣就要流走的衣袖。
衣袖的主人抽了好幾下,沒抽開,他生怕他看到自己的表情,發現自己是裝的,于是趕緊閉上了眼睛,假裝自己睡着了。
感覺到手裏的布料被人一點點抽走,他越來越捏不住,心裏就越酸澀,就在他手指再也抓不住的時候,心裏的慌亂和委屈在酒的催發下再也藏不住。
“……明月哥哥。”
動作停下了,那一丁點兒的布料仍然被他揪在指尖,只要他們兩人任何人一動,就會滑落下去。
時間這時變得漫長起來,不知道過了多久,好像是很久,又好像只有一會兒。
然後,他聽到了極輕極輕的一個聲音,發出聲音的人可能并不想讓人聽見,但他閉着眼,失去了視覺,所有的注意力就不可控地集中在了聽覺上,又因為是夜裏,屋中又只有兩人,所以這個聲音還是讓他聽見了。
“嗯。”
蘇之惠聽他說完,冷靜地分析:“說不定只是你的錯覺。”
畢竟當時喝了不少酒,他自己都說,那聲音是極輕的,也有可能是他聽錯了。
“不會!”蘇岑坐直,擡頭看他,眼裏都是倔強:“他就是答應了。”
蘇岑本就喝多了,這會兒更是固執,蘇之惠也沒和他犟,只又說:“就算是這樣,又能證明什麽呢?”
蘇岑又靠到回她的膝上:“四姐姐,我知道,他沒變,那天在錦瑟樓也是,他還是以前的裴明月。”
那天他确實對吳王起了殺心,若不是裴決攔着,他真的可能會直接将吳王打死。
蘇之惠聽蘇浩說過此事,一向平靜的人此時也難免好奇起來,畢竟蘇岑的性子她最了解,那種情況下,單單一句話就能讓蘇岑聽話的,除了裴決,她還真沒見過第二個人。
“他說了什麽?”
蘇岑像是想到了什麽,眼中陡然一亮,笑了一下,手裏的酒壇子本就快喝空了,手一松,任由那酒壇子滾到了一邊。
沒說什麽,就三個字。
“俏俏,乖。”
蘇之惠沉默了。
從小到大,蘇岑跟她關系最好,特別是五年前那件事後,他幾乎沒有拒絕過她提的任何要求,若是平時他被惹怒了,所有人勸都沒用的時候,她也能将蘇岑勸下來,就像現在這樣,蘇浩知道這個時候找她最有用。
可是還有一個人更有用。
只是蘇浩不敢去找而已。
那就是裴決。
或者說,十二年前的裴珏,裴明月。
先帝最信任的三大家,解家,蘇家和裴家,解家之子死在當年皇子刺殺一案中,蘇家和裴家都有孩子,自然是從小就玩在一起。
衆人都只記得裴亦揚戰敗死于戰場,蘇家卻因此而飛黃騰達,兩家一飛升一跌落,裴決遠走漸安,兩家漸行漸遠,可卻忘了,十三年前,蘇岑和裴決皆是當時風光無兩的神童。
裴珏自小性子沉穩,蘇岑跳脫。
蘇俏俏過處,皆是人仰馬翻,雞飛狗跳,不得安寧,又有先帝和太皇太後相護,連蘇南舟都管不住他,但他只服裴決。
而衆人更不知道的是,裴珏不止能管住他,私底下,更是寵他寵的不得了。
無數次蘇俏俏在外頭闖了禍,怕回家被蘇南舟責罵,就偷偷去找裴珏,可是老被裴亦揚抓住送回候府,于是,裴珏偷偷給他修了個小門,蘇俏俏有專門的小門可以進出裴府,蘇南舟找到他時,他已經窩在裴珏的榻上睡着了,裴珏再去面對蘇南舟,給他善後。
因為家裏姐姐多,蘇俏俏最見不得別人欺負女人,雖說在京都能橫着走,但到底還是小孩子,遇上些有心眼的,容易吃暗虧,于是裴珏就成了蘇俏俏的軍師,給他出主意報仇。
有一次事情鬧得有點大,被裴亦揚知道了,拿了鞭子打了裴珏一頓,蘇俏俏知道之後連忙跑去了裴府,看着他背上滿身的血吓得哭暈過去,反倒把裴亦揚給吓壞了,事情傳到宮裏,來了一堆的禦醫,最後太皇太後還把裴亦揚叫過去斥責了一頓。
那次蘇俏俏在裴府住了一個月,守着他的明月哥哥,不肯回來。
後來裴亦揚戰死,裴珏守喪,外頭流言四起,說是因為蘇南舟不願發兵救緩,才導致裴亦揚戰死,從此先帝身邊,他可以一家獨大。
自此以後,裴決以守喪為由不見外客,而專門給蘇俏俏開的那扇小門,就再也沒有人他開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