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二十章

裴決自然不在,他今日要早朝,作為皇帝的新晉寵臣,就算是下朝後他也是禦書房的常客,雖說住在宣陽候府,平日裏也就真的只是“住”在宣陽候府。

照例回來時已經酉時了,天氣一天天熱起來,身上的衣衫也一天比一天薄,他還在想着白天.朝中的事,低聲吩咐着小陵,直到兩人走到藏鋒院門口,看到蘇浩,腳步才停下來。

蘇浩看着兩人過來,想到在裏頭呆了一天的人,扯起嘴角:“裴大人回來了。”

小陵一看到他,就知道,安靜了三天的人,終于還是又來了。

他側頭本想說些什麽,可才看過去,就發現公子那張仍然平靜無波的臉似乎突然松動了一點。

這幾天小候爺都沒有過來打擾,藏鋒院也清靜了許多,雖說公子和之前好像沒什麽變化,但總感覺他周身都纏繞着一股子冷氣,明明入着夏,卻感覺他那兒正在入冬。

而此時,可能是夕陽過于溫暖,照在臉上像是被融化的麥芽糖,讓他都覺得公子濃黑淡漠的眼睛都顯得有些溫暖起來。

蘇岑毫無形象地躺在裴決的書房裏——就在裴決看公文的那張椅子上。

嫌棄靠背太硬,拿了個軟墊墊在背後,身上穿着那件一早被小陵送去的新衣,烈火般濃豔的顏色因為密織金線,在晚霞裏渾身上下都流光溢彩。

一般人壓不住這樣豔的顏色和華彩,可蘇岑不一樣,他那極為精致豔麗的長相反而被這衣裳襯得更加漂亮奪目,此時懶散地躺在那裏,衣裳裹在身上,雙臂垂在兩邊,一雙腳直接架到了擺滿了文書的桌案上,格外嚣張。

小陵進來時就看到這樣的一幅樣子。

他的眉頭狠狠地皺了起來:“小候爺,這裏是公子的書房,你這樣也太無禮了。”

蘇岑才不在乎,哼道:“關你屁事,滾。”

小陵氣到了,卻被裴決打斷:“小候爺找我有什麽事?”

蘇岑懶在那裏,只動了動手指:“滾。”

他這樣子,比裴決還像這裏的主人,若說之前在這裏還顧着裴決幾分面子,此時卻像是完全放開了手腳,一點兒顧忌也沒有,甚至還有點兒恃寵而驕的蠻橫。

“小陵,你先出去。”

小陵雖然心裏有氣,但也不可能真的對着蘇岑發出來,他抱着劍,轉身便出去了。

屋中再次只剩下兩人,蘇岑看着裴決,神色卻是格外輕松,甚至帶着一絲得意。

“裴大人的眼光就是好,送的衣裳我很喜歡,特地過來道謝。”

說着道謝的話,可人卻是半分沒動,翹在他書桌上的腿一換,目光在他身上打量着,那着他身上那身官服,眸光中閃過些不滿。

裴決面色不變,淡聲道:“小候爺不必謝,一件衣裳而已。”

蘇岑收腿,站起身,他慢慢地踱着步子走過來,暖金色的光撒了他一身,将人照得更為耀眼。直到他走到他面前,才開口道:“那我送給裴大人的衣裳,裴大人喜歡嗎?”

裴決仍是那幅淡淡的表情,沒多大波動:“多謝小候爺。”

“看來是不喜歡。”

“衣裳而已,談不上喜歡不喜歡。”

“裴大人送的衣裳我就很喜歡。”

“那是繡娘的功勞。”

蘇岑看着他冷淡的臉,若是往常,定然又要生氣了,可意外地是,這次他竟然沒有生氣,甚至還笑着,慢慢地繞着他開始踱步子,一圈又一圈,像是在看他,又像是讓他看他。

“裴大人還真是一點兒也不貪功,這衣裳我是很喜歡,但有件事不太清楚,想問問裴大人。”蘇岑停在他身上前,雙臂一展,像蝴蝶突然展開了華麗的翅膀,擋住一切,讓人眼中瞬間只看得到他。

這衣裳是一件大氅的樣式,寬大的袖子上是以極細的金線繡着的是芍藥,一朵一朵開得正是最為繁華豔麗的時候,而每一朵,都繡得栩栩如生。

“為何這衣裳上的每一朵花,花瓣都是二十瓣?”

裴決的眼皮微微一擡,但目光又快速地沉了下去,似乎沒有想到他會問這個,只說道:“繡娘所制,我不知。”

蘇岑的目光在身上那一朵朵芍藥上緩慢地略過,唇邊的笑意一直未減,又接着問:“哦?那真巧,我今日無事,便在這裏數了數,這衣裳上的花朵,為何也剛好是二十朵呢?”

裴決眼底略有一絲被拆穿的狼狽,但很快又隐了去,目光在他剛才坐過的地方掃了一眼,确定桌上的公文和書籍似乎未被動過後,這才收回目光:“不知。”

蘇岑拉起一邊的袖子,手指慢慢地摸索着上面的紋路,他見過的好東西多了,對刺繡也有一定的了解,這樣的針法和功法,哪怕是放在京都,也都是極難的,而整件衣裳真的做下來,最快也需要兩個月,幾乎沒有那個鋪子會費時費力做這樣的成衣來買,買成衣的一般就是圖個快,而能穿得起的這樣衣裳的人家,都會按尺寸定做。

穿習慣定制衣裳的人,仔細分辨也能看得出,雖然衣裳做的時候是按他的尺寸做的,但顯然衣裳的尺寸略小了一點點,并非近期量的數據,不過因為衣裳因制式寬大,所以看不太出來。

蘇岑突然覺得安撫了一整天的情緒又翻騰起來,眼眶忍不住微微濕了一點。

“我曾經和一個人有過約定,每長一歲,過生辰時衣上就要多繡一朵花,直到有一天衣裳上可以繡滿一百朵花,看到真正的百花齊放。”

裴決攏在袖中的手指一緊,目光卻偏到了一邊,沒有看蘇岑。

“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知道這件事。”

那是蘇俏俏三歲的時候,給一個人随口許下的一個諾,于是,他收到過四件衣裳,分在他四歲,五歲,六歲和七歲的生辰宴前。

後來,就沒人給他送了,他也沒再提過這件事。

“還有兩個月就是我二十歲的生辰了。”蘇岑不肯饒過他,朝着左邊跨了一小步,彎下腰,将自己的臉送到那人閃躲開的目光裏:“明月哥哥,你能來給我戴冠嗎?”

二十及冠,是個大日子,一般會由父親或者尊敬的師長來戴冠,蘇父已死,在他心裏,除了裴決,沒有第二個人選。

裴決一只手放在身後,攏在袖中,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手指狠狠地顫抖了一下。

收到他送的衣裳後的那晚,那個箱籠,被他打開了三次,最上面,是蘇岑送給他的兩件衣裳,而最下面,壓着箱底的,便是這件早已經制好的——蘇俏俏二十歲的及冠禮。

這件衣裳确實不是成衣,而是他在漸安便提前定做好了,帶回京都的,但他沒有想過送給他,至少一開始他是這麽打算的。

就算今早真的送出去了,他也沒想過他會這麽快便認出來。

畢竟已經十二年了,十二年前小孩子之間随口的一個約定,有多少人還會記得呢?

但是他還是忍不住讓小陵将衣裳送了過去。

心底裏藏了一天的期待就像三天前一樣幼稚——他看到蘇岑和賀瑜那麽親密,聽到蘇岑叫賀瑜好哥哥。

站在門外的自己就像是個局外人一樣。

他就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內心醜惡的嘴臉——他在嫉妒。

曾經那個只會對自己叫好哥哥的人現在撲在別人身上,他們不再親密無間,他不再只屬于自己。

而他卻沒有資格對這樣的蘇岑不滿——他只是按照他對他的态度在對待自己而已,是自己親手将他推開的。

但他又不甘心,從未安靜過的藏鋒院突然就安靜下來了,安靜地每天他都只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

內心裏複雜的情緒反複地糾纏,拉扯,母親的囑咐一遍遍在耳邊回響,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手,像剝洋蔥一樣,一層層從最外面剝到最裏面,從最上面翻到最下面,直到灰色的衣料慢慢被掀開,露出豔如心血的顏色,将這件衣裳拿了出來,放到了榻上。

他又将上面的芍藥一朵朵數了一次,二十朵,每朵花的花瓣都是二十瓣,一朵也沒有錯。

這是他永遠不會去穿的顏色,可是卻是另一個人的最愛,從小小一團,到如今的俊美非凡,他像小時候一樣,做好了衣裳,就會一遍遍地想,穿在他身上會有好多看。

然後等他過來的時候,親自替他穿衣,系帶,還能掐一朵最好看的花簪在他的頭上,看着他興奮地飛撲到他身上打滾。

小陵送衣裳去的那短短時間裏,他就告訴自己,如果他沒認出來,那就算了,沒有人一定要被年少時的情誼捆綁一輩子。

但是他來了。

來得這樣快。

還等了他這麽久。

自小看到大的那張昳麗致極的面容在就在眼前,期待又帶着些小心看着他,一整日都在心裏晃蕩的東西像是終于落了地,像是有人往深井裏扔了一塊大石頭,撲通一聲,發出又沉又重的悶聲回響,那音浪在整個深井裏回蕩,震得整個井壁都在顫動,而散出井口,落入人耳的,卻只有淺淺一聲而已。

“好。”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