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屍語(下)
第22章 屍語(下)
這種時候就算是白癡也能聽懂王久武話裏的意思,趙成鳴瞪大了雙眼:
“你、你們要殺我?為什麽,這和說好的不一樣啊……不是說只要我證明自己也有‘才能’,你們便會設法保我一命——”
“你沒有,”王久武直白地打斷,“基金會不可能在你身上耗費精力,你不過是個只會拙劣模仿的庸才、任人擺布的棋子、自私懦弱的廢物。”
吐出刻薄的話語,褐眼的青年不怒反笑,露出的微笑剝離了平常于人前展露的溫和親善,只剩夾雜着殺意的嘲諷與嫌惡:
“我要感謝你的一無是處。你擅自毀滅四個年輕生命的美好前程,而且用毫無人性的方式折辱了一個女孩,在我心裏你已經喪失了繼續活命的理由;幸好你沒有與‘瘋信徒’等值的‘才能’,不然我還得花費心思編造一個借口,用來解釋為何沒能把你活着帶走。”
天知道他憑借怎樣的自控力才克制住了将趙成鳴的頭狠狠摔向地面的沖動。
王久武松開這人的頭發,站起身,以一種公事公辦的口吻宣布:
“晝光基金會‘三不收’:一不收性犯罪者,向弱者施暴,基金會不需要懦夫;二不收藥物成瘾者,無自控之力,易洩露基金會機密;三不收虐殺兒童者,毋須多言——我作為本次派遣東埠的顧問,代行基金會的意志,駁回趙成鳴的訴求。”
“不,等一下,你剛才提到了‘瘋信徒’是吧,”趙成鳴艱難地爬起身,卻因為腳軟再度跪倒,只剩一張嘴還能繼續呼叫,“我知道你們想要他,我和他還有聯系,我可以告訴你們他的下落!只要你們——”
“這恰恰說明了你和他沒有聯系,”基金會顧問嗤笑,“否則你怎會不知道‘瘋信徒’已被我們收編,而且正是我執行的任務?那次交鋒我斷了兩根肋骨,最後甚至沒有餘力打掃現場。可惜‘瘋信徒’因為嚴重的精神分裂症狀記憶錯亂,不然我就能從他那裏直接拿到懷疑名單,還有誰可能知曉他的手法一查便知,何苦來東埠一趟。”
趙成鳴現在所有的腦細胞都用在了尋找讓自己活命的理由上,“憑什麽!‘瘋信徒’不也殘殺別人嗎?憑什麽他就能活命!”
“他和你不一樣,他只殺‘奸邪之人’,某種意義上與基金會的信條相重合,所以他可以為我們所用。而且‘瘋信徒’有才能,他有精準定位與伏擊目标的天賦,一旦他的精神被醫治正常,新培養的顧問就能從他那裏習得訣竅。”
“這倒提醒我了,”王久武說着便在腕表上點了幾下,“基金會傾力消除封鎖有關‘瘋信徒’的信息與線索,結果這一系列模仿案又讓警方回憶起了‘瘋信徒’的存在,數年心血因為你前功盡棄。現在你被處決的理由又多了相當具有說服力的一條,我對此十分感謝。”
“不,不……”趙成鳴機械地不停搖頭。
“順道一提,趙成鳴,如果你當初沒有選擇與江河清合作,反而可能還有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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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這張臉已被恐懼扭曲,但這種程度尚不足以平息王久武的憤怒。許是因為需要時刻僞裝的良好形象将他壓抑得太久,基金會顧問總會忍不住将私刑前的時刻延長,欣賞惡徒們受罪行反噬的模樣。這不正常,向施暴者施暴,任誰都不該從中獲取愉悅,可他越來越沉溺其中。
他當然會沉溺其中——奉出金錢,許以權勢,曲意逢迎,必要時甚至連身體與自尊都可出賣,為的不就是這種時刻!
“你那時只殺了柳陸一個,同他相比你無疑是弱勢一方,一定會被別有用心的人借機炮制話題,然後就會有一群自诩清醒的人跟随節奏;這會給司法人員帶來相當的輿論壓力,倘若再僥幸遇上個‘廢死派’,說不定能直接判成死緩乃至無期。”
雖然那副猥瑣面容令他作嘔,但此刻交織其上的複雜表情實在精彩,恍然大悟、追悔莫及,還有對江河清的遷怒惱恨,基金會顧問簡直要由衷地報以哂笑。
他記憶中那張布滿皺紋的醜陋面容再度浮現,漸漸與趙成鳴的臉重疊,多年積恨又找到了一個用以發洩的替身。
于是王久武給出了最後一擊:
“幸好你沒有讓那一切發生,幸好你把基金會牽扯進來,否則還真可能被你逃出生天,畢竟法律總是過于仁慈,連你這樣的人渣都有機會獲得寬恕——基金會只有一個信條,‘你有罪,你就得死’。像你這樣的人渣根本不配活着,殺再多也難解我心頭之恨,現在還有一點讓我覺得遺憾,那就是不能親手将你解決!僅憑這點,就夠你跪謝你那個‘神’!”
言盡于此,反胃感也加深了厭倦,王久武移開視線,對身旁的陰闌煦說道:
“他是你的了,結束後我再進來清理現場。”
褲腿突然被人拽住,不過青年及時站穩了腳跟。
“不,你不準走!你們也不能殺我!”
是趙成鳴撲了過來,這人臉上涕泗橫流,沒頂的絕望催生出扭曲的怒火,他難聽的咆哮甚至比不上野獸臨死的悲鳴:
“憑什麽!憑什麽所有人都欺負我,你們也是,柳陸也是!我好不容易才考上東大,好不容易才有希望拿到二等獎學金,柳陸一個不學無術的混蛋,憑什麽靠幾次社會實踐就能排到我前面!就憑他家有錢可以供他去南美叢林記錄野生動物?就憑他家有錢可以供他去公海采集魚蟲标本?我也有可以得國獎的好想法啊,但我只能在東大養老鼠……柳陸又不缺那點兒錢,他為什麽就不能把獎學金讓給我!他還笑我是窮鬼,口口聲聲說獎學金是他應得的……這一切都是他的錯!”
“這不是你可以行兇作惡的理由,”王久武掙了出來,嫌惡地拍拍褲腿,“我沒興趣聽殺人犯狡辯,留着和閻王說。”
他大步向屋外走去,甚至沒有低頭再看趙成鳴一眼。
門外陽光和煦,門裏陰暗潮濕——昨日偶遇的青年體貼親切,今日登門的青年冷酷淡漠——光影交織,一隙之隔。
“動手。”
尾音消失在關閉的門扉背後。
原本就不明亮的屋內霎時又暗下一度,那個顏色清淺的“客人”由此模糊成一團灰色的虛影。搭檔發聲的同時,虛影從衣兜裏取出一副橡膠手套戴好,接着款款飄至趙成鳴近前。
“蠢貨。”
陰闌煦也沒有看向這個癱倒在地的人,他的目光正落在旁邊那卷打包好的行李上,“最後再告訴你一件事吧,江河清向你隐瞞了最關鍵的部分:即便你有基金會可以利用的才能,也只不過是多活一會兒。”
趙成鳴緩慢地朝他那個方向移動視線,眼神閃爍了一下。
“基金會要的是一個人的才能,而不是一個活人。北港的那個‘裁縫’比你還蠢,為了活命當場痛快地答應基金會提出的條件,把自己總結的那套目測女人三圍——也就是憑肉眼精準判斷物體長度體積的方法傾囊相授。所以他很快就被‘處理’掉了,起碼再過三十年,他才有可能被沖上某處海灘。”
現在說話的人就是當初在北港碼頭命令“裁縫”往自己身上綁水泥塊的人。
陰闌煦正一心二用,話音剛落他已估算完行李捆紮繩的長度和凳子的高度,還順便擡頭看了一眼屋梁,然後才将注意力放回趙成鳴身上。
“你早早打光了手裏的底牌,也只能和他一個下場。不過,就算我搭檔放你一馬,把你活着帶回了總部,相信我,比起被施以各種手段榨幹所有可利用價值、再作為渣滓慘遭丢棄,你那時肯定寧願速死——現在,站起來。”
趙成鳴沒有照做,他心裏另有盤算。
剛才見王久武出門趙成鳴的心思便活絡起來,悄悄确認了眼前這個身材颀長的年輕人實則瘦削羸弱——能行!以這人作人質,那個人肯定得放我走!
“我,身上疼,”他捏着嗓子發出氣若游絲的聲音,“腳也使不上力……”
比他想得還要順利,那個年輕人很幹脆地朝他伸出了手。
裝作準備借力的樣子,趙成鳴握住了陰闌煦的手,卻猛然向下使勁将這人拽倒在地,手臂用力勒住了他的頸喉。
——計劃不錯,簡單粗暴,只是沒有生效。
甫一握住那人的手,一記尖銳的刺痛登時直沖大腦,趙成鳴條件反射立即抽手,只見自己掌中一點出血,細小如蟻咬。他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突然渾身失力,再度癱摔在地,只是這次身體與地面磕碰時竟沒有反饋疼痛。
“麻、麻醉藥嗎,”趙成鳴從喉嚨裏艱難地擠出聲音,“你的指縫,夾着塗了麻醉藥的,針?”
陰闌煦沒有回答。
“你會,你們肯定會被發現,法醫會驗,”他口中吐出的詞彙愈不成句,細小的灼燒感沿脊髓延燒,“快救,救我,我不告——”
“他們不會從一堆代謝垃圾中檢出什麽,”灰眸的年輕人冷冷地說道,“現在,跪下。”
趙成鳴當然不肯照做。
可他的身體已經照做。
灼燒感帶來巨大的麻痹,趙成鳴甚至感知不到身體的存在,綿軟的手腳卻自動随令而行;他細瘦的四肢以一種詭異的姿态支撐着地面,一點一點向上擡高,協助中央失去控制權的軀幹慢慢爬起。這令他看起來就像某種于海底匍匐爬行的軟足動物,搖擺不定,低等可欺。
然後他的手腳便将他的軀體重重摔回地面,趙成鳴真的在陰闌煦面前跪了下來。
不止如此,像是怕他偷襲,趙成鳴的雙手接着竟自發垂貼在地,任他幾次努力也無法擡起——他的軀體背叛了他的意志!無法接受的事實令趙成鳴陷入了更深的恐懼:接二連三的隐瞞欺騙,自己身邊已無人可信,現在怎麽連這層軀殼也要轉為旁人賣命?!
不能掌控身體的感覺似在深淵中失重下墜,趙成鳴的聲音不斷發顫:
“你,到底用,用了什麽……”
“伸舌。”陰闌煦命令。
所剩不多的還聽從趙成鳴大腦指揮的部位立即又少了一個。
他的舌頭自口腔探出,耷拉在外,就像一條紅色軟體動物瀕死前試圖逃離自己的骨貝,涎水随之滴落,尤為惡心可憎。
不過在年輕人眼中,這只是個富集血管的器官,正等待接受舌內注射。于是戴着橡膠手套的手将趙成鳴的舌頭捉起,有什麽東西刺進了舌尖,只是他已徹底感知不到。
毒效疊加,觸覺既已蠶食完畢,現在便輪到視覺慘遭肢解。
一個空間中并不存在的黑點出現在趙成鳴眼前,随後是兩個、三個……如用煙頭燙烙照片,無數黑點密集相連,令他的視野中遍布空洞,所見之物皆支離破碎。
然而在趙成鳴的視覺被徹底剝奪之前,洶湧而至的幻覺已開始在他腦內掀起海嘯——
屋宇粉碎,山廈沉墜,熟悉的世界于自己眼前頃刻崩解,亘古無光的黑暗海水被無形的巨手自陸架抔起,揚灑于他的頭頂,吞食了他的天地。數以萬噸計的海水淹沒了趙成鳴,卻不肯輕易讓他溺斃,只用那難以承受的壓力碾斷了他的肢體。很快他的內髒也被擠出腹腔,腥臭的血水立刻吸引來面目可憎的深海生物,利齒尖牙将他的肌肉皮膚從骨上生生剔下。
海水不斷由趙成鳴的咽管湧入,嗆得他說不出話,撕裂的喉嚨更是發不出一點兒聲響,連哀嚎哭叫都成了一種奢望。
而後不知過了多久,在那成群啃食自己的深海生物邊際,漸漸出現一尾新的怪物。它好似生有萬千觸腕的巨型水母,軀體柔軟無骨,于黑暗海水中散發淺灰的熒光。
崩潰在即的理性用最後的力量,提醒他那應當是灰眸的年輕人在這幻覺中被扭曲的形象,趙成鳴伸出五指殘缺的手,無聲哭求對方發慈悲救下他,或者幹脆殺了他。
他在幻覺與清醒之間翻滾掙紮的模樣似乎令年輕人心生愉悅,趙成鳴聽到了人類的笑聲;眼前的怪物豁開表皮,露出的鮮紅傷口也像在咧嘴大笑。
于是,一條繩索垂入水中。
趙成鳴立刻抓住了它,不顧繩索的另一端固定在何處,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向上攀爬。
——他終于自那痛苦折磨的夢海解脫。
——他的身軀懸挂于天空之上。
作者有話說:
不錯,克總給我發過糖.jpg
咳咳,其實本章我真正想說的是,不知道這一卷下來,老王巨大的前後反差能不能被大家接受。
溫和友善八面玲珑只是他僞裝出來的表象,也正因為他需要做此僞裝,所以一開始呈現給大家的是一個相當扁平的形象。
和人相處中慢慢發現這個人有許多面,很正常;但小說角色前後形象不一致,可以說是大忌,而我還真就犯了這個忌諱。
我挑了個最不好搞的人做主角,描寫起來很難,也很容易不讨喜。
但我就是想寫,能怎麽辦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