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墨眸(上)

第47章 墨眸(上)

從鼎躍大廈出來後,王久武直接下到臨時停車場,發現貫山屏也已經脫身。被迫的陪游十分耗磨心力,那人此刻看上去相當疲累,解了大衣,正伏在方向盤上閉目養神。

原本準備拉開車門的手停在了半空。

隔一道半開的車窗,青年望着駕駛座上那具微微伏蜷的軀體,目光默默沿着弓起的脊背向下走去,突然産生了一股沖動,想來到那人身邊伸出雙臂,将他擁進懷中,輕聲安慰。

是否該讓貫山屏就這樣多休息一會兒,王久武一時不知。

不過倒用不着他費心量衡,因為車裏的人已被響聲驚動。

檢察官緩緩睜開了眼睛,悠長地呼吸,随後再度坐直身體,并以指作梳随手理了下頭發。他按了按有些僵硬的脖頸,餘光瞥到王久武站在車邊,沒有多想,應了一句:

“回來了。”

困倦還纏繞着貫山屏的意識,男人望來的目光不複銳利,語氣中一層慵懶淡淡鋪色,聽起來就像他一直守在車裏,靜靜等着青年歸來。

——仿佛丈夫守候晚歸妻子一般的場景。

打從覺察了自己的微妙心意,不,早在此之前,只要同這個男人相近,基金會顧問總會不合時宜地冒出绮想;連他都不禁懷疑,是不是平日裏在人前僞裝得太久,才會将自己的腦內世界憋悶得如此豐富。

所幸檢察官很快便恢複如常清冷理性的聲線,幫對方止住胡思亂想:

“情況如何?”

王久武複述了一遍同孫躍華面談的內容,當然,其中略去了不需要第三人知曉的言語交鋒。

貫山屏沉默地聽着,幾度蹙眉,在得知孔晶已做完堕胎手術之後,才首次對“孫躍華并非兇手也沒必要雇兇殺人”的猜測表示贊同。

“總而言之,這個案子要想能走下去,還是得看二隊那邊是否另有發現。”王久武作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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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這條線索已告終結,但此行并非一無所獲,至少我們順利厘清了受害人這一層面的社會關系,有助于後續縮小索疑範圍、把握正确偵查方向。”

檢察官的口吻過分書面化,搞得車裏明明只是二人對談,氣氛卻俨然似碰頭會現場。

“确實,”基金會顧問習慣性地應和,看了眼腕表,琢磨該怎麽讓周圍的空氣輕松一些,“別的不說,我們為此忙活了一上午,換算下來可是幫二隊節省了不少時間精力——總該好好犒勞一下自己,您說對吧?”

他已經想好了接下來的行動方案,娴熟地調出熱絡的微笑:

“正好快到飯點,貫檢,幹脆中午我請客,咱們去打打牙祭?您定個地方?”

然而令青年始料未及的是,檢察官不但沒有欣然接受他的提議,甚至臉色明顯為之一白。

“不,我……我就不去了。”

貫山屏吞吐其詞,再次重複了一遍自己的話,“我就不去了……我可以開車送你去。”

他的身體都開始輕微戰栗。

這明顯反常的表現,讓王久武想不加以留意都很困難。

眼見着檢察官目光閃躲、無意識地別身背向窗外,青年關切地問了一句:

“您不舒服嗎?”

對方幅度極小地點了點頭。

青年默然,幾分鐘後,看那人狀态稍有些緩和,才再次開口問道:

“您并非身體不适,對嗎?”

不知檢察官究竟是在和什麽情緒較勁,握着方向盤的手已用力到指節泛白。一時想不出更好的應對方式,王久武便和往素安慰陰闌煦時一樣,伸出手,覆上貫山屏的手背。

屬于別人的體溫傳遞過來的一瞬,男人下意識有所瑟縮。

不過沒有更多拒絕的舉動,他定定地望着青年的手,從粗糙生繭的指尖細細看到結實有力的手腕,良久,終于沉沉呼出了一口淤氣。

“抱歉,”貫山屏的聲音有些沙啞,“其實我非常抵觸人多的場合。”

“我能理解。”王久武輕聲回應。

——身上黏滿別人打量的眼神,料想任誰都會感到不适。

“謝謝關心,我無甚大礙,只是因為剛才在步行街,太多人朝我圍了過來,所以我一時難再承受。”

“您不要再想這件事了。”王久武柔語勸慰。

——被路人行注目禮的經歷,他跟着檢察官也經歷過幾回。每次檢察官都報以無視,所以王久武還以為這人早已習慣。他沒想到,那副淡然态度竟只是假象,其後不知填充了多少勉力支撐與自我暗示;咄咄目光如山似海,貫山屏也只是強裝鎮定。

恐怕對這個男人而言,出衆不凡的容貌,比起紅利便宜,更多只是壓力累贅。

于是基金會顧問提了個建議,“要不您試試出入都戴口罩?”

檢察官面露一絲不悅,“我沒做過無顏面對他人的事,而且我的職業要求公正透明,怎麽可以随意遮掩行蹤。”

蒙面确實反而會招致誤解,王久武晚一步意識到了這點。他剛想道歉,卻聽見對方突然自嘲一笑:

“果然,王顧問,你也覺得我長相怪異。”

這句話着實在王久武的意料之外,他不禁疑惑地“嗯?”了一聲。

“沒關系,我也有自覺。從小到大,不論我去哪兒都有一堆人圍觀,他們看我時的表現就如同在動物園參觀珍奇異獸,想必是因為我的外貌醜陋到非同一般。”

貫山屏同青年錯開視線。

“我曾一度恐懼別人的目光,只是現在已不再像兒時那麽自卑;然而,不論我如何刻苦工作,也無法阻止自己被評頭論足……不過我已然習慣,不必擔心。”

他唇角苦澀弧度未減。

見男人眼睑低垂,副駕駛座上的青年再無法壓抑開口的沖動,出聲喚他,“貫檢。”

“什麽?”

青年這次未加矯飾,直白言明:“您無法辨認別人的臉,對嗎?”

對方為之一愣,随後苦笑着搖了搖頭:

“除了我的家人,你是第一個發現的。”

他接下來的話印證了王久武的猜測,在青年察覺到貫山屏眼中不時閃過的陌生茫然時、所産生的那個猜測。

十七歲那年,貫山屏被正式确診先天性重度面容失認症,病因為腦部某處異常發育,現今醫學無法治愈。

他只能單獨區分不同形狀的五官和臉型,卻無法識清由它們組合而成的人臉;彼時的少年放棄了報考警校的夢想,不單是因為可能致命的先天性心髒病——一個和嫌犯擦身而過都無法将其揪出的人,如何成為一名合格的警員?

不僅是別人的臉,就連每日清晨于鏡中映出的那張臉,在貫山屏眼中也是模糊一團。

聽完了他的話,王久武心下了然。

既然無法辯認別人與自己的臉,也就難怪沒有對美醜的基本認知。

“您對自己的外表有誤解,”青年開口說道,“貫檢,您其實完全不必為自己的相貌感到自卑。”

“你不用安慰我,這裏只有我們兩個人,無需客套。”

王久武的喉結滾動了一下,“如果您真的相貌怪異……又怎麽會有那麽多人追求呢?”

“只是欺淩調笑罷了,他們基本都是以往公務中被處理過的人,”檢察官自嘲,神情黯淡,“還有比這更殘酷的侮辱手段嗎?”

顯而易見,那些追求者從未深入了解過他。

當示愛僅是為了滿足一己私欲,落在另一方身上的,自然就只有随瘋狂而來的苦痛折磨。

青年心中為此湧起一股複雜情緒,不知是苦澀,還是其它。

兩人至此無話,就連素來逢迎談笑的那個人也緘口難言。

直到另一個人開口打破車裏的沉默。

“不談我的事了,不可用私人事務占用工作時間——關于這個案子,我有幾點疑問。”

理性自持再度在檢察官臉上結成形似冷淡的假面,就仿佛剛才流露脆弱的男人又只是青年的腦內幻象,不曾真實存在。

表面上看,貫山屏已斂起心緒,重新投入工作。

但王久武看出他是在用封閉自我來麻痹自保——因為他也是這麽做的——褐眼的青年怔怔地望着檢察官的側顏,猛然意識到,有些話如果此時不講,就再無機會開口。

“首先是兇手——”

“貫檢,”身旁的青年突兀出聲,“我還是想說,您大可不必為外表自卑。”

被打斷思路的人不快皺眉,“我不想談這個話題。”

然而這一次,如此直白的拒絕也未能阻止王久武繼續發言。僅此一回,基金會顧問不再斟詞酌句,不再衡量利弊,一心只想向那人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

“相貌并不是判斷人的唯一标準,我知道自己接下來的話會對您有所冒犯,但我必須坦言,貫檢,您的外表正是別人包圍在您身邊的首要原因。”

駕駛座上的男人聞言擡眸,冷冷地看着青年的雙眼。

“不,不是因為您相貌醜陋而圍觀獵奇,恰恰相反,他們是在追逐您美麗的容顏。”

對方沉聲反問:

“你的意思是,你覺得我還算好看?”

“何止是‘好看’!”

如他所言,貫山屏的外表已非“好看”二字得以概括,一張臉上似有光華流轉,雪膚鴉睫,仙容玉面,叫人不及看清五官便已為之目眩。但王久武還是強拉回自己的理智,繼續說道:

“貫檢,我挑不出形容您容貌最為合适的那個詞,也沒有夠格可用作擔保的名譽,但我敢把話放在這裏,單論長相,您不遜于任何人。”

——所以請不要再為此面露苦笑,我看不得您自嘲抒悶。

檢察官對此只是微微彎起唇角,輕聲說了句謝謝。

縱使基金會顧問難得态度真摯,已定型三十餘年的觀念,又豈會輕易擊破。

青年一時心急,“我說的都是實話!”

他咽下了更多不可在這人面前述說的話語,堅持說道:

“您的外表足以輕易獲得別人的戀慕,但您所擁有的品質絕對并非如此膚淺;倘若有人能有幸與您相處,得以了解您的正直為人,那麽即使未曾得見您的容顏,我相信,他們也一定會被您牢牢吸引——您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王久武緊緊盯着檢察官那雙墨黑眼眸,一字一句,鄭重其事。

“沒有人,可以拒絕您的魅力。”

貫山屏沉默地回望着他。

良久,青年聽到男人很輕的一句問話:

“那其中,也包括你嗎?”

作者有話說:

(尼瑪的我終于擠時間又能更新了,我殺年中考核)

這一章補充了一些老貫的人設,也是對我為什麽要把他設定為美人的解答:

一個十分符合審美觀的人,同樣會因為他人的目光惶恐自卑。

誠然,他是因為被剝離了基本的美醜認知,才會有此極端表現;但就算貫山屏有正常“概念”又如何,無論他如何刻苦工作、品行高潔,別人談到他時,第一反應也是“美人”,而非他想努力成為的“好檢察官”;

即便每日面對的都是誇贊,最終也都會成為沉重負擔。

何況還有人,僅因為外表便被污蔑貶損。

而老貫自我認知是後者,至于這麽安排是黑色幽默,還是有所諷刺,就看各位個人理解了。

PS:

其實聽到老王覺得他好看時,老貫心裏還是很高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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