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墨眸(下)
第48章 墨眸(下)
“那其中,也包括你嗎?”
一句話問得王久武一陣臉熱,不敢細想其中是否有何深意,在貫山屏的目光下強裝鎮靜:
“既然我會這麽說,自然就表明我也是其中一例。”
笑意再度出現在檢察官唇角,而且這次不帶一絲苦澀,“對我來說,已足夠了。”
王久武心念一動,慌亂岔開話題:
“對了貫檢,請問您平時如何認人,是通過嗓音嗎?希望您不要介意我的冒犯。”
貫山屏想了一下,“很多人見到我就會沉默,所以辨聽聲線只能作為輔助手段。我更常用的方式是記憶每個人的細節特征,比如鄭彬,他頭上受過刀傷,左眉近尾端因為疤痕出現中斷,我就是靠斷眉将他與別人區分。”
倘若某天這條刀疤痊愈,恐怕檢察官就得另尋他法,方能繼續認出與自己相識多年的刑警。
“請問您又是靠什麽識別我的呢?”王久武一時好奇,指了指自己的右眼角,“是看有沒有這顆痣嗎?”
“不,”貫山屏輕輕搖了搖頭,“是看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
青年面露不解。雖然他的瞳色确實較淺,但仍是華人中常見的褐色眼眸,眼型也很普通,實在稱不上是有特點。僅憑一雙眼睛便可明顯與他人相別,在王久武認識的人裏,大概就只有陰闌煦和淩凜能做到這點。
“靠看我的眼睛來分辨,反而容易和別人相混吧。”
“我認為很好區分,畢竟你的眼睛——”
貫山屏似乎想要作一番解釋說明,不過認知本身就是抽象之事,所以他斟酌了半天,最後還是未能組織出一段符合邏輯的詞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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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場景嗎?”他突然問道。
“當然,那時我和您幾乎是同時到達的竹林棄屍地,我還出聲攔了您一下。”
王久武語氣輕松,腦子裏卻繃起了一根弦:為何貫山屏要提起這件事,莫非這個敏銳多疑的檢察官,是在剛才的閑語交談中有所聯想,進而覺察到東大系列案的某個疑點?
萬幸,貫山屏無意讨論那起案件。
然而不等王久武先松口氣,男人接下來的話便令他二度繃緊神經。
“說來奇怪,在當時的那種環境下,我居然覺得你身上圍裹着一層……一層陽光,”檢察官輕聲說道,“不知道該怎麽用語言準确形容,總之,連帶着你的雙眼——不,不是你的眼神——連帶着你的眼睛都顯得十分……十分‘溫暖’,我從未見過這樣的一雙眼睛。”
——瓦礫鋪地、竹節橫亂,高大的青年于此現身,驀地擋住檢察官的去路,竹葉搖曳投下斑駁碎影;他打扮普通、衣色灰暗,理該被四周的敗蔽隐沒,然而不知為何,看着這個青年的微笑,檢察官卻覺得有一束陽光投落在他身上,一片幽暗中也如此明亮。
檢察官認不清青年的臉,但那雙澄澈的褐色瞳仁,已穿過男人眼中的迷霧,望進他的心田。
“所以我記住了你的眼睛。”
貫山屏看着青年的雙眼。
“我很喜歡你的眼睛。”
“我很喜歡你這個人。”
這一瞬間,王久武耳中再聽不到別的聲音。
短短三句話,逐字心頭敲,青年呆呆地望着駕駛座上的男人,完全不知如何回應。一股可以稱作狂喜的情緒開始抓撓心髒,準備向上提拉他兩側唇角,于是青年不得不用力攥拳,才阻止了自己的表情崩壞變形。
“貫檢,我也……”
“那就好,”貫山屏莞爾,“和你相處很愉快,因此我也一直期望能和你交個朋友。”
他語氣平靜,眼神中亦無任何旖旎之意。
基金會顧問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檢察官口中的“喜歡”,不過是一種友誼層面的欣賞。
如一盆涼水兜頭澆下,淋熄心火。
……對啊,貫檢結過婚,還和前妻生養了一個女兒,怎麽看都不是“這一邊”的人。
青年在心裏苦笑,反省自己怕不是太久未有親密關系,所以輕易便心旌搖蕩。
絕不該如此。
他強迫自己從辛澀境況中分心,轉而回想搭檔之前的話,如陰闌煦所言,貫山屏确實将他認作了同類,并且已開始嘗試主動親近;這種心理,自然值得好好利用,至于該如何運作,基金會顧問雖暫時沒有想好,但有一點已可明确,那即是今後不得為此動搖。
青年低頭看了下腕表。
再次擡眼看向貫山屏時,那雙褐色眼眸中一片清明,以往的情感訓練卓有成效。
“對了,貫檢,”王久武再度轉移話題,“您之前說對這個案子有些疑問,能請您講一講嗎?”
聞聽此言,檢察官如條件反射,立刻進入工作狀态:
“我對此案最大的疑問,就來自兇手本身。首先,我得知警方目前只掌握了受害者的死亡時間,卻無法确定兇手何時入室行兇——”
王久武表情一變,“葉隊跟您說的嗎?”
案子尚在偵查階段,這未免不符合保密規定。
“不,我是根據葉隊的話推出的這個結論,”貫山屏回答,“因為她不僅向我反複确認這段時間孔晶家中是否有外人來過,而且還要求我聯系家人一同回憶。”
青年皺眉,花了些時間才自行理解出貫山屏這句話中省略的部分:現代警察破案,第一件事就是查看監控,如果監控中出現了有價值的線索,葉隊又怎會如此浪費口舌。
不是什麽人都能一下子想出好幾步,他忍不住在心裏小聲吐槽,難怪別人不願和您多聊。
他也記起曾看到電梯口上有一個攝像頭,監控範圍覆蓋了整條樓道,這種情況下,居然沒能拍到出入孔晶家的可疑人員?
“孔晶自搬來後便自己獨住,我做客時也沒發現那間屋裏有第三人存在,”貫山屏自己又回憶了一下,然後肯定道,“而且就算她出于某種原因、以某種方式隐藏了一個同居者,衣食住行起居生活,一個人不可能長期保持悄無聲息、絲毫不被鄰居察覺。”
“會不會兇手就沒走正門——”
王久武說完自己就搖了搖頭。現場窗臺沒有攀爬痕跡,四樓的高度也充滿風險,何況教職工宿舍區不時有保安巡邏。
“所以兇手絕對是從正門入室。會出現現在這種問題,無外乎兩種可能,一是二隊查看的監控錄像時間跨度不夠,二是——”
他有意停頓。
“二是監控錄像被剪輯過。”青年接着道。
檢察官面露欣賞,微微颔首。
“我能想到,葉隊肯定更能想到,”王久武自謙,“估計她已把監控錄像交給刑技鑒定,到時自見分曉。”
他委婉提示對方不要多耗心神,畢竟這個案子他們只是協助二隊摸查。
然而誠如林深所言,面對案子時貫山屏也變通不到哪兒去,大有幹脆一查到底的架勢。望了會兒臨時停車場內并不存在的風景,那個男人突然出聲問了句:
“王顧問,殺害孔晶的兇手,你覺得會是什麽人?”
“我不敢妄言兇手身份,不過我可以肯定,兇手絕對有心理變态,因為他連孔晶養的貓都沒放過。”
于是基金會顧問簡單介紹了下自己遇到的那起“意外狀況”,一高壓鍋的啤酒與貓糧,和一只被活煮後又炸得皮飛肉爛的貓。
貫山屏顯然沒料到竟有這一出,表情驚訝。
緊接着,一抹悲色在眼中閃過,他嘆了一聲:
“它叫‘憨寶’,是我見過最懶也最沒有戒心的貓,一天到晚幾乎都在睡覺,被揪胡子都不會醒——我女兒也很喜歡它。孔晶客廳的那個大漢堡貓窩,就是囡囡做的。”
王久武回味了下這句話,猛然意識到,如若不是關系密切之人,又怎會連貓的名字與性格都通曉。檢察官與那個年輕姑娘,他們之間的關系,恐怕并非是他聲稱的陌路鄰居、點頭之交。
所以貫檢才會如此上心嗎?
這次王久武不想再多想。
在青年穩住心神的同時,駕駛座上的男人也已收拾好情緒,重歸理性思索:
“兇手的殺貓行為,另有深意。”
“難道不是單純的心理變态,所以才如此邏輯異常嗎?一般殺人之後,‘普通’的作案者都會盡快離開現場。”
“只一句心理變态便将兇手的怪異舉止一帶而過,未免有失粗略。”
貫山屏說話時又習慣性地看着王久武褐色的雙眼,但他的眼神其實正聚焦于虛空中的某點:
“他殺貓,是因為孔晶。”
“人肯定不會跟貓過不去,”青年皺眉,“但如果是出于折磨孔晶的目的,那兇手應該會當着她的面虐殺寵物貓,畢竟封鍋活煮的視覺沖擊力,遠小于直接暴露的鮮血皮肉。”
“因此兇手殺貓應該是在殺害孔晶之後,”檢察官承接他的話,“憨寶睡着後就不容易醒,再加上兇手的首要目标是孔晶,我懷疑他一開始并未發現憨寶。”
“可您分析這個,有什麽意義嗎?”
似乎并未聽到王久武的問題,貫山屏兀自繼續道:
“兇手行兇之後才看到客廳貓窩裏還有只貓。為了避免憨寶亂叫驚擾鄰居,他确實有可能做出殺貓的舉動,但比起一刀捅殺,他卻選擇了如此費時費力的方式,為什麽?”
基金會顧問的目光閃爍了一下,“因為在他的認知中,一刀捅殺未免讓對方死得過于輕松,否則他就不會對孔晶進行虐殺。”
“人類沒必要如此仇視一只貓,”檢察官緩緩說道,“這份不合常理的恨意,必然是兇手對貓主人的仇恨,也投射在了貓的身上——沒錯,這個案子,是仇殺。”
“誰會這麽恨孔晶?”
王久武跟着貫山屏的思路,自言自語地發問,就這一錯神的工夫,令他未能第一時間察覺到對方的異常。
男人原本清朗的聲音,此刻變成了沙啞低喃:
“既然她已妥協堕胎,那就應該不是孫家人——一個思而不得的追求者?他将孔晶的形象在腦中過度美化,卻又發現了她是被富商包養的情婦,于是因愛生恨,決定毀掉令他失望的愛慕對象?”
他無意識地咬着右手食指指背,口中流瀉的話語開始跟不上思考的速度,字詞破碎。
“不,倘若有這樣一個人存在,蘇嘉不會不提——那麽還能是誰?他是什麽人?又出于何種原因?為何如此仇恨一個女大學生?”
“貫檢?”王久武意識到不對。
鮮血從指背滲出,檢察官卻毫無察覺,暗火一般的瘋狂,在他雙眼中蔓延:
“如果是我殺了孔晶,我會是什麽動機——”
“貫檢!”
耳邊一聲疾呼,喚回了貫山屏的神智。
王久武按了按他的肩膀,“這個案子,您就交給二隊吧,好嗎?”
貫山屏揉着眉心,默默點頭。
但他的大腦仍在高速運轉。敏銳頭腦被文山會海鏽蝕多日,此刻無比渴望有難題作為思維燃料,簡直就像某種瘾症發作,令檢察官呼吸沉重;理性尚未全部回歸的他,又接着追問起青年之前案子的情況。
王久武嘆了口氣,順他心意,簡單介紹了下那三起發生在棚戶區的命案,以及那六只不知出處的玩偶。
“那六只小熊外皮都是普通的人造毛料,裏面用廉價棉團填塞,做工十分粗糙。”
貫山屏聽了一會兒,似乎想起了什麽,伸手向副駕駛座前的儲物箱。
青年有些艱難地挪了挪一雙長腿,方便對方繼續翻找,同時匆匆結束掉這個話題:
“目前基本可以确定那些小熊是手工縫制,但不知是否就出自兇手之手。”
檢察官突然發問:“那些小熊玩偶是不是四肢都粗細不一,而且縫針也很馬虎随意?”
“嗯?您是怎麽知道——”
所有沒說完的話一齊堵在喉嗓。
——一只巴掌大的白色毛絨熊仔,此刻靜靜地被貫山屏拿在手中。
“你說的就是這種小熊,”檢察官語氣從容,“對嗎?”
王久武驚愕地看着他,只覺得全身血液業已凝固,連車裏的氣溫都冷下幾度。
“您,您為什麽會有——”
貫山屏平靜地回望。
他眸色深郁,黑瞳如淵。
作者有話說:
(每次我申榜就會有臨時工作任務,這會不會是一種社畜詛咒)
帶惡人怎麽會寫出不是帶惡人的角色呢?讓我看看有幾個人真覺得老貫只是個普通偉光正檢察官!
還記得嗎,就連晝光基金會都查不出“貫山屏”這個名字下的更多信息。
這一章也是感情戲的一個暫時收尾,老王終于從色令智昏中清醒了過來、意識到自己與老貫不是“一路人”,可喜可賀!
啊,總算又可以好好寫破案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