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發財路子(一)
發財路子(一)
提到發財,大康來了精神,身體像春天田野裏的莊稼直往上竄。
“茍勝利你記得不?”
“啊?”
“以前住村口的。咱們村數他家房子最闊氣,蓋了足足三間大瓦房。”
“哦。”童真有點印象。是個戴眼鏡的羅圈腿,瘦瘦弱弱的,總是被村裏的娃欺負。當然,欺負他的,包括童真和大康。
大康眼睛閃爍着光芒:“茍哥現在發達了,說要提攜我們兩個發小。”
“我要是記得沒錯,我們以前和他幹過架,我還把他的眼鏡打碎了。他願意幫我們?”
“你放心,茍哥大人有大量,不會計較這丁丁兒陳芝麻爛谷子的。”
大康看了一眼手腕上的“勞萊士”牌金表,跳起來說:“換身衣服,我們走。要去見大人物,你可得穿得像樣點。”
童真想了想,把當年和林珊領證時的西裝找出來穿上了。這套西裝只穿過一回,壓在箱底散發着樟腦丸的味道。
拽了拽西裝,捋平褶皺,他的腦海裏湧起一股甜蜜又迷茫的回憶。
西裝的款式有點老氣,偏大,但童真在裏頭套了兩層羊毛衫褲,尺寸變得剛剛好,襯出肩寬腿長的好身材。
大康摸摸他的臉蛋,調侃他:“怪不得嫂子要嫁給你。我要是女的,我也嫁。
童真又踹了他一腳。
兩人追追打打跑出樓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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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康往大白的方向跑,回頭不停催他:“晚了就沒財發喽,別磨蹭啦,撇脫點快走!”
大康用嘴巴導航。路越走越偏。大白開出外環,直接開進山裏去了。
天已黑得徹底。車燈的亮光像一把利劍,将黑暗刺出一條縫。随即迅速合攏後,夜色更加濃稠。
童真有點害怕,不禁問道:“還沒到噻?你說的大老板不會是山神吧,大晚上的可不興求神拜佛。”
“你不懂,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這才是有錢人的品味。”
拐過一個彎,路的盡頭赫然出現一扇威嚴的雕花大鐵門。
大康跳下車,拿出一張名片,沖鐵門前的攝像頭晃了晃。
很快鐵門自動打開了,童真開車繼續往裏走。
又開了幾分鐘的林間小道,眼前豁然開朗。
一棟恢弘大氣歐式莊園伫立在視線盡頭。外牆景觀彩燈盡數開着,燈光璀璨,連羅馬柱上天使雕塑的卷發都看得一清二楚。
莊園剛好倒影在一面月牙形狀的湖泊中。微風蕩漾着水面的波紋,倒影也扭曲了,如真似幻,好似夢中的童話世界。
童真驚嘆地半張着嘴。他土生土長二十多年,從來不知道這樣偏僻的地方居然還有這般豪華的住處。
車繞過湖泊,開上大門前的斜坡。着裝講究的車童迎了上來,微笑地着看向童真。
大康提示他:“把車鑰匙給他。”
“哦哦。”童真把車鑰匙遞給車童,想了想,說:“新車,拜托小心點哦。”
車童看了一眼車标,不失禮貌地微笑。
大康:“你放一萬個心。人家車庫裏的勞斯萊斯、賓利、法拉利、蘭博基尼排隊等着開,你那輛車,還不如人家一個車轱辘貴呢。”
門童幫他們推開厚重的大門。震耳欲聾的音樂像洩了閘的洪水一樣,迎面沖了過來。童真沒站穩,身體晃了晃。
炫目的燈光下,一群年輕的男女像摸了電門似的跟着節奏扭動身體。他們臉貼臉,胸貼胸,跨貼跨,恨不得像兩片粑粑永遠巴在一起。
大廳的中間豎着一根鋼管。一個畫着煙熏妝,上身赤裸,下身穿着緊身皮褲的男人纏繞在上頭。
人們仰望着他,朝他伸手,尖聲地叫,如同信徒看見受難的耶稣一樣狂熱。
好像踩着隐形的臺階,他慢慢往上攀,攀到頂時,他的眼神逡巡一周,朝童真的方向勾唇一笑。童真的心猛然漏跳了一拍,下意識閉上眼睛。
眼睛重新睜開,舞者不見了。
很快,一陣尖叫之後,他又被許多雙手托起來,像波濤中的一艘小船上下蕩漾。
劉姥姥進大觀園,童真哪裏見過這種場面,兩只眼珠子像深井的青蛙,幾乎要蹦出來。
大康原地蹦着,朝舞者的方向招手。
童真驚嘆:“都說女大十八變,男的也不例外啊。沒想到茍勝利能吃上這口飯。”
隔了一會兒,一個矮矮胖胖的男人分花拂柳般穿過人群,走到他們跟前。
借着音樂間隙由暗轉明切換的燈光,他的視線越過眼鏡框的邊緣,像超市掃描儀的X射線,掃描着童真的臉,在迅速讀取信息。
“他就是童真?”
他的語氣讓童真有點奇怪,好像自己是個很了不得又低調的大人物。
大康興奮地手舞足蹈,說話超大聲:“茍哥,沒錯,他是我的兄弟夥,童真,之前和您說過的。”
“說多少回了,不準叫茍哥。我英文名Victory。念在我們發小的情分,我準你們喊我維克托。”
童真點點頭,乖巧地叫:“維哥好。”
茍哥肉乎乎的臉頰微微抽搐了一下。
“這麽叫不合适。”大康悄悄扯了一下他的西裝後擺。
童真回頭看他,眼睛裏滿是真誠的疑惑。
茍哥吐了一口氣,說:“你們先坐,我去找韓少來。”
他扭頭問道:“明仔,韓少在哪裏?”
童真這才注意到,他的身側還站着一個不聲不響的男人,非常和諧地和昏暗的燈光融為一體。
明仔掃視一圈舞池,搖頭說:“前一刻還挂在鋼管上頭,眼下不曉得在哪兒。”
茍哥跺跺腳,說:“這個胎神呦,一刻也不讓人省心。我去找,明仔你帶他們去休息室坐下。”
明仔點了一下頭,大步在前面引路。
走出舞廳,來到燈光明亮的走廊上,童真這才看清他的相貌。寸頭方臉,臉型像凱迪拉克的車标,脖子很粗,以至于襯衫最上面兩個扣子是敞開的。胸口鼓鼓囊囊的肌肉把襯衣撐出水一樣的光澤。
大康小跑着跟上他,要跟他套近乎。一句話還沒出口,被他的眼神一掃,他又怯怯地退回童真的身邊。
他小聲嘀咕:“切,區區韓少的一根護腳毛,有啥了不起噻。”
走了好一會兒,明仔把他們引入裙樓的一間會客室,一句話沒說走了。
大康背着手,在房間裏逡巡一圈,東摸摸,西摸摸,嘆道:“有錢真好,連最角落的會客室都這麽奢華。”
童真扣了扣沙發的坐墊,揪起一小塊布頭,詫道:“質量好歪,一扯就掉。”
大康着急忙慌地拍他的手,說:“別手賤,這是古董沙發,據說一百年前還讓英國王子坐過。一張能抵一套商品房。”
童真默默将那片服侍過王子腚的布料塞進坐墊的夾縫裏。
大康脫下羽絨服,挂在門後的衣架上,刻意讓有logo的那面朝外。他坐不住,一直繞着房間轉圈,像一只患了分離焦慮症的小狗,眼睛從來沒離開過門口。
“大康,要不坐下來跟我說會兒話。我有好多問題要問你嘞。”
“好啊,你問吧。”大康鎮定下來,坐在沙發上,目光灼灼的看着他,好像在說“快問吧,我知道的可多哩。”
童真搓搓手心的汗,想了想,問:“等會兒要走的話,我該去哪裏取車鑰匙?”
大康急得在虛空抓了一把空氣:“別管你那破車!你就沒別的問題想問了嗎?”
童真:“哦……那我再想想。”
他等不及童真醞釀第二個問題,脫口而出:“韓少要給我們的火鍋店投資一百萬!”
“啊?!”童真擦了擦鼻尖的汗,“我們的火鍋店哪裏值這麽多錢?”
大康神秘地眨眼:“茍哥說,韓少就是一繡花枕頭、啥都不懂,都聽他的。他說火鍋店值多少,就是多少。一百萬對于韓少來說,不過是鐵絲拴豆腐,不值一提。”
“茍哥真好!”
“好個鏟鏟!甭管韓少給我們投多少,他都要抽走一半!”
“韓少是啥來頭?”
大康一拍大腿,激動地說:“你終于問到根根上了。韓氏集團,韓天猛,你曉得不?”
童真點頭,說:“就算不曉得美國總統叫啥,山城人也不會不曉得他。”
“韓少是韓天猛的大兒子,韓東臨!”大康仰頭看向虛空的一點,口氣比寶葫蘆裏放出的妖怪還大,“其實,我也不是看中這百八十萬,主要還是韓氏這個大平臺……”
大康說了一通最近剛學的生意經,什麽人脈啦,圈層啦,行業風口啦,說得頭頭是道,好像下一個在交易所上市敲鐘的就是他了。
說得口幹舌燥,童真聽得滿頭大汗。他不解:“我都不緊張,你緊張啥子?”
“不緊張,我熱,”童真抹了把臉上的汗,揪起領口往裏頭吹着氣,說,“我穿了兩套羊毛衫褲。”
他也沒想到,這裏的暖氣這麽足。怪不得剛剛舞池裏頭的男女穿得那樣少。
“你可真是針尖上落芝麻,難頂事。你再堅持堅持,韓少馬上就來咯。”
“遭不住喽,再坐下去,我要中暑了。我先去衛生間把裏頭的衣服脫掉。”
童真走出休息室。遇到一位傭人,問清方位,童真一路小跑進衛生間。
剛解開腰帶,身後猛然出現一只手,拍了一下自己的屁股。
“好翹的屁屁!”
童真愕然回頭,一個頭上戴着貓耳朵發箍的絡腮男人站在他身後,嘴裏噴着酒氣,說:“小貓咪,陪爸爸玩一會兒嘛。”
說完,男人還夾着膝蓋,撒嬌似的扭扭上身。
倒吸一口涼氣,童真如應激炸毛的貓,提着褲腰飛速蹿出衛生間。
在迷宮一樣的走廊裏左拐右拐,終于找到一間房門沒鎖的房子。
推門,童真蹑手蹑腳走進去。
眼睛很快适應了明暗的變化。
屋裏杵着幾個人影,一動不動,或坐或立,姿勢各異。童真吓了一跳,再定睛一看,原來是幾尊石膏雕塑。
落地窗外的大草坪上,正熱熱鬧鬧地放着煙花。借着煙火的光,童真大致看清屋內的擺設。畫架、石膏雕塑、靠牆随意擺放的畫板——這是間畫室。
來不及細看,童真躲到牆角的一幅油畫後頭,脫掉西褲,然後又逐一脫掉兩層毛褲。
晃晃左腿,再晃晃右腿,讓汗津津的皮膚與溫暖幹爽的空氣充分接觸,汗毛也重新變得蓬松。童真舒服地發出一聲喟嘆。
穿上西褲,把兩條毛褲紮在腰上,童真走了出去。
連續受了兩次驚吓,當他看見窗邊的一座雕塑動了,已經非常鎮靜了。
原來那裏坐着一個人。他裸着上半身,光潔如石膏的皮膚和線條明顯的肌肉,讓他看起來像古希臘雕塑一樣完美。
外頭煙火的聲音,掩蓋了童真的動靜。他覺得自己應該趁煙花還未放完,趕緊離開。但他的雙腿仿佛受了蠱惑,違背他的理智,不受控制地立在原處。
那人緩緩擡起拿着畫筆的右手,在畫板上落下一筆,緊接着又是一筆。
童真看不清他在畫什麽,只是覺得他的一舉手一投足都好看極了。合乎節拍,行雲流水,洋洋灑灑,輕快舒暢,像一種舞蹈。
畫布上畫滿了顏料,他停下筆,仰頭望着窗外。童真看見他的臉上有東西在反光——是淚水,像兩道刀疤閃閃。
童真覺得自己的心髒被無形的手揪成一團,然後提到嗓子口,連呼吸都變得艱難。
很多年以後,童真都會夢回這個夜晚。醒來後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