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失憶

失憶

這套老房子雖小,但卧室朝東南。大片的陽光不要錢似的灑進來,整個房間亮得像過度曝光的底片。

童真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中,整個人像泡在溫泉裏一樣巴适。

不過,他的心頭存着一個事,好似屁股下面有根針,時不時紮他一下,讓他惶恐不安。每一次有人敲門,他的心髒都會被一只手無形地提起,堵到嗓子眼。确認不是警察找上門,心髒才能落到原處。

手機鈴聲一響,他吓得差點跳起來。

來電顯示“韓東勤”。

他這兩天燒得暈頭轉向,把送飯的事抛到了九霄雲外。他在電話裏連連道歉,說自己生病發燒了。

韓東勤:“沒關系,悠悠已經出院了。我打電話來就是告訴你一聲,怕讓你白忙活。”

“這麽快?”很快意識到自己的說法有問題,童真轉而說,“恭喜恭喜,痊愈了就好。”

“謝謝。那你好好養病。”

童真惴惴不安地試探:“莊園那邊,最近沒發生啥事吧?”

韓東勤輕笑一聲,說:“這裏每天都發生好多事,你指的是哪一種?”

“沒啥,就是随便問問。”

挂了電話,童真心裏納悶:聽韓東勤的語氣,好像真的什麽事也沒發生一樣。

在床上躺到日頭偏西,童真打發林超出去買菜,葷的素的,寫了一長串清單。

林超疑惑:“這個點都快收攤了,能買到啥新鮮的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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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要這個時候買,便宜!快去,晚了可真的沒了。”

童真将菜籃子硬塞進林超的手裏,把他推出門。

躲在窗簾後面,目送林超的背影消失在小區大門之外,童真換好衣服,拿起車鑰匙,匆匆出門。

初升的月亮給綿延的山路鋪上一層白霜。

大白就這麽一路追着月亮,踏着白霜,來到莊園的圍牆外。

童真駕輕就熟地攀樹翻牆,借着樹影的掩護翻進花園裏。

身後有窸窸窣窣的聲音靠近,童真閃身躲到一叢山茶的後面。

一個穿着傭人服的男人揮着大掃帚,倒退着掃地上的落葉。

香樟樹的枝杈間,僞造成鳥巢的照明燈篩下水銀一樣的光點,從那人頭上的繃帶,滾到他瘦削的脊背。

待他直起身子,童真看清他的面貌,心中詫然:韓東臨怎麽這幅打扮?

另一個傭人迎面走過來,二話不說對着韓東臨的膝蓋窩就踹,嘴裏罵道:“雜種!一不留神就偷懶。今晚不掃完整個庭院,不準吃飯,也不準睡覺。”

韓東臨低頭跪在地上,身體微顫,背在身後的手捏成拳頭又松開。

傭人見韓東臨老老實實地挨訓,頗為滿意,訓過幾句話,搖頭晃腦離開了。

韓東臨慢慢站起來,腹中傳出響亮的饑鳴,他捂了捂肚子,随手摘了幾顆金桔,扔進嘴裏。

當做年宵花觀賞的金桔又酸又澀。韓東臨嚼了幾口,又全都吐了出來。他左右看看,見沒人注意,踢了幾腳土,蓋住嘔吐物。

童真按耐住心中的疑惑,換了個方向,繞開韓東臨。

花園裏除了韓東臨,童真沒見着其他人。他很順利地走到窗下。

房子裏燈火通明,很熱鬧,傳出高低起伏的說笑聲、酒杯碗碟相碰的叮當聲。

高大的落地窗像櫥窗一樣,向童真展示擺滿鮮花、美味佳肴以及高檔餐具的長條餐桌。

茍勝利居于主位,十來個傭人分坐左右。

一個女傭人和男廚子背對窗戶挨着坐,女傭人的手搭在男廚子的大腿上輕輕撓,男廚子的腳尖一下一下搔着女傭人的鞋底。

剛剛教訓過韓東臨的傭人湊到茍勝利耳邊說了幾句,後者滿意地點點頭。他舉着酒杯站起來,眼神像翺翔的雄鷹,掠過餐桌上的每一張臉。傭人們被他肅穆的神情所震懾,女傭人和男廚子暫停桌底的小游戲。

茍勝利像領導致辭一樣開腔:“佛祖有雲,善因得善果,惡因得惡果。韓東臨恃強淩弱、作惡多端,多虧有人替天行道。現在他落得現在的下場,完全是他咎由自取。”

這番話引起其他人對韓東臨進接二連三的批判。

幾個工齡長的老傭人說:

“韓東臨十歲的時候,在床上放煙花,把房子燒了也就罷了,還害得夫人為了救他葬身火場。太刮毒!”

“勤少人這麽好,天天被他欺負。好不容易有了孩子,就要苦盡甘來。他怕家産被勤少奪走,連孕婦和孩子都不放過!”

“老爺子的病也是被他氣出來的。要沒有他,老爺子能多活十年。”

“不務正業,天天不是玩車玩女人,就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裏鬼畫符。也不曉得畫個啥,黑黢黢的看着讓人心煩。哪有勤少勤奮刻苦,天天加班。”

“再好的家業也都要被他霍霍幹淨,還是跟着勤少有前途……”

茍勝利從桌下提出一個箱子,放在桌上。

衆人抻着脖子往前看。

裏面碼得整整齊齊的,是一紮紮的現金,像蒼蠅粘板牢牢地黏住衆人的眼睛。

茍勝利的手拂過鈔票,說:“今後,韓家只有一個韓少。明白這點的,才有前途。”

衆人紛紛應和點頭。

一個面相老實的年輕傭人有點遲疑:“他受了傷,要是一直不醫治,不會出人命吧?”

茍勝利:“你放心,我已經找醫生來看過了,都是皮外傷,除了失憶,沒啥大礙。”

“若是他一直不露面,公司不會懷疑嗎?還有老爺子,雖說罵他罵得最兇,但心底還是在乎他的,否則也不會把祖傳的莊園給他住。”

“你放一百個心。老爺子病得連床都下不了,哪有心氣關心這個不孝子。況且,韓少已經拿到了他身份證件、手機和電腦,隔三差五替他給老爺子和公司發個短信、郵件,沒有人會起疑。”

衆人的疑慮被徹底打消了,像圍着腐肉的禿鹫,迅速瓜分錢箱裏的現金。

酒一巡接着一巡,個個喝得滿臉紅光,東倒西歪。

韓東臨居然失憶了!而且,這麽多人,居然沒有一個人真正關心韓東臨失憶的真相。

原來,韓東臨是個沒人在乎的可憐蟲。

至此,恩怨盡消。

心口一直懸着的石頭落地。

童真一身輕松,步履輕盈地往回走。夜間撲面而來的山風冷冽無比,但他從裏到外透着蘇爽,一點寒意也未覺察。

他可以安心回家了。只要他保守這個秘密,他的家就不會散。

他有老婆孩子,還有林超這樣的好兄弟,還有什麽不好的呢?

夜風掃過樹葉,“呼啦啦”作響,落在童真耳裏,像是某種動物的嗚咽。

側耳細聽,果然是有人在哭。

走近兩步,原來是韓東臨背靠圍牆,抱膝哭泣。

他暗道一聲可憐蟲,走過去,拍拍他的肩膀,從懷裏掏出一個餡餅遞給他,“吃吧。”

他剛剛路過廚房,見臺面上擺滿了食物,都涼透了也無人眷顧。他随手拿了兩個餅,想着回去的路上當夜宵也好,不枉跑了一趟。

餡餅在兜裏捂久了,溫溫的,帶着一點體溫。

韓東臨捧着餅子,仰頭看他。他的一雙眼睛特別亮,像是天上的星辰。

“你是誰?”

童真想了想,說:“我是小偷。不過這次只偷了兩個餅。我分你一個,你可千萬別告發我。”

“你為什麽不多偷一點?這裏的人都很壞。”韓東臨狼吞虎咽地吃餅。

“你怎麽受傷了?”

韓東臨摸摸自己的頭,說:“他們說,是我自己不小心摔的,還打碎了一個宋朝古董花瓶,我白幹一輩子都不夠賠的。”

三口兩口吃完了餅,韓東臨眼巴巴地望着童真。童真把另一個餅也給他,說:“知錯就改,善莫大焉。你剛犯了錯,老板生氣也很正常。只要你好好表現,過兩天說不定就好了。”

韓東臨将信将疑:“真的?”

童真重重地點頭:“真的。”

“今天你把偷的東西都給我了。你明天還來偷嗎?你想偷什麽,我幫你找。書房裏有很多鑽石名表,我給你挑一只最亮的,好不好?”

“不用了,謝謝。”

韓東臨拉着童真的袖子,可憐巴巴:“明天真的不來嗎?”

童真想了想,說:“那我看情況吧,能來就來。”

韓東臨滿意了,指指自己,說:“我叫阿東,你叫什麽?”

“童真。”

“好耳熟,好像在哪裏聽過……”韓東臨拍着自己的腦袋,想了很久,也沒有想起來。

-

大白順着風,童真哼着曲,月亮追着他們跑。

他拿出手機,摁下林珊的號碼。

電話接通。

林珊的聲音很輕:“怎麽了?”電話那頭,隐約飄蕩着優雅的爵士樂。

童真狐疑道:“你在哪裏?”

音樂消失了。

林珊依然很輕地說話:“西西剛睡着,你覺得我該在哪裏?”

童真意識到,這種查崗式的問題引起了林珊的不悅,連忙說:“哦,我只是有點想你們了……”

“傻瓜,早點睡覺。等你病好了,我們就回來了。”

挂了電話,林珊走回西餐廳。視線遠遠地與王皓交彙,他立即起身,紳士地為她拉開椅子。

服務員端上最後一道甜品布丁,燭光晚餐已到尾聲。

布丁表面凝結一層半透明的焦糖,在柔和的射燈下,展示出一種琥珀的質地。

林珊拿起小勺,看見對面的王皓欲言又止。

“你想吃?”

“不,這是我專門為你點的,我不愛吃。”

當勺子即将觸到焦糖,林珊聽見王皓深吸了一口氣。她把碟子推到對面,說:“還是你吃吧。”

王皓輕輕扯了一下領帶,表情忽然有點羞澀。他眯着眼睛,拿起勺子,如指揮家揮下第一拍,朝布丁輕快地敲下去。

焦糖發出一聲細微的碎裂聲。

王皓如釋重負地睜開眼,把布丁又推回林珊面前。

“謝謝你把這個機會讓給我。”

又說,“毀滅!這種感覺實在太美妙了,把我帶入莎士比亞的悲劇,耳邊回蕩着柴可夫斯基的命運交響曲。”

林珊忽然失去了品嘗的欲望。她放下勺子,摘下餐巾,說:“我吃飽了。”她招手示意服務員埋單。

桌底下,林珊感覺對面輕輕踢了一下自己的腳。

“韓氏的投資部空缺了一個職位,你的履歷正合适。不過,大集團裏頭山頭林立、情況複雜,沒有內部人推薦,這樣好的機會很難拿到……”王皓的表情變得暧昧,“不如我們換個地方深聊一下?隔壁新開的酒店不錯,我們公司還有協議價。”

林珊深吸一口氣,綻放出一個妩媚的笑顏:“好啊。”

酒店房間。

林珊脫下外套,側着半躺半坐在沙發上。她穿了一身修身的連衣裙,這個姿勢讓她的玲珑曲線纖毫畢現。

王皓面紅耳赤,像發情的小狗直直往上湊。林珊将高跟鞋的鞋尖輕輕抵住他的胸口。

他迫不及待地表白:“林珊,從高中開始,我就喜歡你。只要你答應我,我一定能讓你進韓氏工作,待遇一切從優,無論是考核晉升,還是年終獎,你都能拿最好的。”

林珊擡手,将卷發撩到肩後,一舉一動皆是風情。

她的視線掃過王皓的□□,漫不經心地說:“你既然喜歡我,為什麽還要和倩倩一起造我的謠?”

“那時候小,不懂事,不過是想借機吸引你的注意。況且,我不是幫你了嘛,要不是我百般勸說,倩倩也不會傾家蕩産重倉精英科技。她都這般下場了,你也該消氣了。”

林珊擡手撓撓王皓的下巴,莞爾一笑,說:“呵,開玩笑的,你居然當真了。”

王皓跟着笑了,意亂情迷中散發着一股憨氣。

“你先去洗澡。”

像領了聖旨,王皓興高采烈地沖進浴室。

等到水聲響起,林珊站起來,對着落地鏡,一一撫平裙擺的褶皺。她捏着兩根手指,撿起王皓的西褲,從褲兜裏掏出手機——剛剛吃飯時,她悄悄記下了開機的手勢。

從通訊錄中找到了“老婆”,不緊不慢地編輯了一條短信,點擊發送。

從衣帽間裏拿出洗衣袋,捏着鼻子将他所有的衣褲裝進去。

出門右拐,把洗衣袋塞進垃圾桶裏。

酒店門口,林珊前腳剛上出租車,一位憤怒的女人領着兩個年輕男人下車。女人一邊叫罵着“人渣”,一邊怒氣沖沖地往酒店大堂裏走。

師傅看了一眼內視鏡,問:“美女,你不舒服嘛?”

林珊撫着胸口,給自己順氣,說:“沒事,就是有點惡心。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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